“皇上, 臣以爲這一年以來戰事連綿,國庫不足,由戶部送民還鄉, 恐怕……”項平見微服出行的女皇與內臣知雲走入一林蔭小道, 才低聲將壓了一天的不妥給道了出來。昨日告祭, 不止衆官員嚇了一跳, 項平也是大爲吃驚。按理, 女皇不是那麼急躁的人,可這詔旨頒下,除了得了個好名, 對於執政並無太大益處。要詔告親政的意思有更穩妥的辦法。這些都還在其次,重要的是這麼大的事, 女皇卻事先招呼一聲也沒有, 難道……項平心中微微一凜。
嬀語瞥他一眼, 雙目微沉,“我是心急了點。於這事上, 真是太過義氣用事,欠周全考慮了。”
項平驚訝,一時說不出話來。
嬀語淡笑,“怎麼?不曾見我如此心浮氣躁吧?”
“皇上……”
“項焦炎是個人物,若能周全, 皆大歡喜。若不能, 你便準備好繼任的人選吧。”
“……是。”項平壓下心頭一聲嘆息。項焦炎之才固是資深老練, 不然也不會在戶部這個領頭的位子上坐了那麼久。但此次牽涉大批流民及各州府官員的利害關係, 要辦得毫無差池是不可能的。所以項焦炎必受牽連。
三人都靜靜地走着, 穿出林蔭道,轉出禁宮一偏門, 便已入九聯銜。知雲已在那裡僱了一駕馬車。嬀語在扶着知雲的手上車前頓了頓,“將此事託於孫預也行,到時藩王來降,收繳的撥出一批,還怕不能周全?”
“臣記下了。”項平忽然有些納悶,對於女皇的意思第一次覺得這般無跡可尋,與一絲孩子氣,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完全像,什麼都看不出,讓項平既放心又擔心。
上了馬車,君臣無話,知雲在趕車。嬀語只是靠着車壁坐着,輕輕翻折自己的袖子,忽問,“定西那邊怎麼樣了?”
“回皇上,祭司與簡大人已基本壓下民亂,並着手爲其立教,估計半個月後,事可定。”
嬀語點頭,“陳紀章那裡交接得也差不多了,你和孫預商量着辦吧……對了,出宮不用那稱呼,我既是男裝,便稱公子罷。”
“是。公子。”項平應了聲,頗覺口生,嬀語也極輕地笑了下,帶點玩味。
半刻後,馬車停了下來,知雲在外大聲道:“公子,先生,‘鑑雲樓’到了。”
項平打開車門,先下了車,又回過身來扶嬀語,知雲也搬好小凳子。
店小二一見便知是個貴客,連忙出來招呼:“三位爺裡邊請,裡邊……”小二熱絡的招呼在乍見到男裝的嬀語時忽地噎住。好……好個絕美的少年,真個如同神仙中人!啊,他看過來。小二一陣心跳,緊張莫名。淡明如秋菊的眼神在他身上微微掠過,小二卻不禁正身立好,有一種臣服的不自覺。項平皺眉,側身擋住小二近似無禮的直愣,沉聲道:“昨兒定下的二樓雅間,快帶路吧。”
“……”小二一時還沉迷在嬀語的風采中,回不了神。
項平氣惱,知雲在一忍忍笑推了推小二,“我家先生讓您帶路哪。二樓雅間。”
“呃……哦。好,好。三位請跟我來。”小二猛醒了神,暗道失禮,不敢再看,這便領着三人穿過一個小門。沒幾步,便已是一個極清靜的後園子,與外堂喧鬧的館子相對,是一棟小樓,嬀語環視四周,對項平笑道:“難爲你找得着這麼個清幽的地方。”
項平在一旁恭身答道:“公子喜歡就好。”
知雲忽然一指那棟小樓,“公子,您看,蓮姐姐他們已候着了。”
嬀語順着知雲指的方向望去,三人俱倚在欄杆上向這邊眺望,蓮兒更是搖着手絹。一別幾月,乍見時到底心中一喜,“可不是……”嬀語噙着笑意回望上去,蓮兒竟似要跑下來。
“蓮姐姐怕是要跑來接應呢!”
“成了親的人了,這性子也不見改改。”
項平在一旁聽着這主僕二人的輕快笑語,眼神卻是直看住蕭水天,那樣的驚喜興奮,怕已是情根深種了吧。反觀女皇,面上雖有淡淡欣悅,但在看向蕭水天時,眼角卻帶鋒棱,細密如針,仔細尋去,又見溫和。身在帝王家,即使女皇才過十五,畢竟已浸淫了七年多呀。才思忖着,蓮兒已奔下樓,着嬀語便要下跪問安,“皇……”
嬀語忙上前一步扶住,“今日隨意些,本公子可是來補喝喜酒的。”
“公……公子?”蓮兒微一怔愣,嬀語頷首微笑,擡眼看着蕭水天與沈顯也立在一旁。
蕭水天氣息微喘,看着嬀語的眼神複雜又激動,“公……公子安好?”
嬀語笑容不變,只是多了份沉靜,她點了點頭,“蕭先生別來無恙?”
“多謝公子掛懷。”
此時沈顯突然在一旁跪下。
“沈顯?你這是……”
“公子,您對小人一家恩同再造,小人一樁姻緣也由公子玉成。大恩無以爲報,今日就讓小人給您磕三個頭吧。”說着便給嬀語‘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頭。
嬀語也不避讓,就這麼受了,待他磕完頭,示意蓮兒扶起他,才輕快道:“好了好了,這安也問了,恩也謝了,總該讓我進去坐坐了吧。”
說得大家都一笑,連忙讓進小樓。嬀語入了座,遍看桌上,卻只放了幾盞清茶,她微挑秀眉問:“怎麼?莫不是我這個媒人錯過了婚禮,連杯喜酒都不能喝了?”
小二一聽忙要應口,卻被蓮兒搶先,“公子身體不好,還是喝茶算了。”
嬀語失笑,“今日我作東,客隨主便,小二。來上兩斤。”
“好咧!客倌,您要什麼酒?小店裡的‘月露’、‘忘味’、‘樨香’都是上等的好酒。”
“呃……就來兩斤‘樨香’吧。”蕭水天吩咐,又對女皇解釋道:“這是上等精釀的桂花酒。味清而甜,較爲綿厚,不傷脾胃。”
嬀語眼神微瞟蓮兒,蓮兒見蕭水天如此說,也只能作罷。
待酒菜上齊之後,嬀語擎起第一杯酒,“蓮兒,沈顯,這杯酒本該在幾個月前便敬的,只是那時身不由己,一切只能從權。今日,我以此酒代罪,祝你倆早生貴子,白頭到老。”
“公……公子,”蓮兒眼眶一紅,看着女皇一口乾掉杯中酒。
“怎麼還是這副動不動就哭鼻子的性兒?成親了也沒個長進。”
“公子……”蓮兒臉紅,嗔了一句,惹得其餘三人都笑了。
嬀語與二人說了會話纔看向蕭水天,神色間已多一份沉靜,“蕭先生,你身處險地,勞若功高,本可位列朝堂,如今卻……是朝廷負你……”
“公子,蕭某無怨亦無悔。”蕭水天說得平淡,卻讓所有人都覺出裡面的認真來。這是一句承諾。
項平心中一動,看向女皇卻是若有所思。
“蕭先生功在社稷,胸懷天下,想必也不是那些爭名逐利之輩。當初果然是沒看錯你。”
蕭水天與嬀語直視,眼中微閃過一絲失望,卻沒表露什麼,“爲國爲己,蕭水天敢不竭力?”
“好。蕭先生是真君子,今日這第二杯酒,敬蕭先生。”
蕭水天不無驚訝地站起,連項平都有些愕住。嬀語一飲而盡,面上微微泛紅,桃紅的色澤平添一份嬌慵,直把人眼光都吸了過去。“坐,坐啊!蕭先生,今科會試的日子近了,想以先生之才,必能再次高中,到時入朝一展抱負,定當將蹉跎了五年的時間給補回來。”
“謝公子。”蕭水天此時已是激動異常。這一句話已點明瞭他必能高中,且前途看好。蕭水天畢竟仍是一名文士,入仕爲官一直是人生一大追求。如今既能得償所願,又能每日見到心中之人,他怎能不欣喜莫名?
坐在一旁的項平忽然想到這恐怕也是女皇對他的暗示吧。今年主考之位,是非他莫屬了。
傍晚回到宮中,嬀語已是有些疲累了,才坐下翻開奏本,喜雨已至殿前。“皇上,嶽穹大人已候駕多時。”
“哦?”嬀語眉一凜,肯定是出什麼事了,不然嶽穹不會如此之急,“快宣。”
“嶽穹參見皇上……”嶽穹一聽宣,立時快步入殿。
嬀語擺擺手示意免禮,“什麼事?”
“監軍大人的信斷了。”
“斷了?”嬀語霍地站起,“斷了是什麼意思?”
“啓稟皇上,北邊的人已三天未收到長光公公的信了,據打聽……”嶽穹頗有猶豫。
“怎麼說?”難道麟王已動?
“五月初十夜,郡守府起火,之後,長光公公再沒露過臉。”
嬀語面色一沉,“是死是活總該有個交待……那柳歇呢?”
“安然無恙。這便是臣不敢妄下判斷之處了。”柳歇與長光,拴在一起的螞蚱,長光若出事,柳歇不會毫無動靜。可若無事,爲何長光音訊全無?
“若是使計,依長光能耐,斷不會連信也不送一個。若是降了麟王……”嬀語聲音一冷,目光剎時凌厲無比。
嶽穹斟酌了下,“……皇上,臣以爲使計的可能較大。永治郡守薛炳叛國已由柳大人密報於皇上,如今他就算要投靠麟王也不會做得如此明顯。平將軍處也不好交待。臣以爲多半是將計就計,引麟王上鉤。”
“你說的並非沒有道理,但只憑瀛州永治區區一萬多人馬,怎麼抵得住麟王十五六萬鐵騎精兵?”
“皇上,且等一等,若真有妙計安排,何妨給他二人些時日。何況現在情勢,麟王只要一動,永治必不能保……”
嬀語深吸口氣,看着安元殿的龍椅不語,嶽穹知道嬀語的心思,卻也不想多說。一旦事情走到這一步,至少也還得保住實力以圖將來。於是他又提了一事,“皇上,戶部尚書項焦炎處已多制肘,是否要再多些壓力?”
“等孫預也入了彀中一起收吧。”嬀語說得陰鬱,終是連他也要算計在內了。
“皇上聖明。”嶽穹一點就明白,給戶部一項苦差無非是想讓項焦炎這位先皇的股肱之臣下臺,省得再添女皇親政的阻力,而如果能事涉攝政王失職的話,籌碼是更高了。
“最近王熙怎麼樣?”
“王大人年輕有爲,辦事果敢而縝密,少有紕漏。”嶽穹答得保守。
“別淨說好聽的。”
“是。回皇上,王大人處事秉公直斷,但似乎仍顧忌着什麼,顯是一些事仍未看明白。”
嬀語的眼光看過來,嶽穹精銳的眼裡絲毫不動,“不必提點他,王熙是個人才,但若執意糊塗,便是自尋死路了。”
“是。臣記下了。”嶽穹答得公事公辦,對於有才之士,他自是喜愛,不爲所用無妨,但若會絆手縛腳,那就非除不可了。如果王熙還不明白,那動聞家之日,便是王熙受死之時。
“你跪安吧。”嬀語揮手示意嶽穹退下,紛亂的頭緒一時間蜂涌而至。嬀語纖手撫住眉心,輕揉着,以稍緩頭部的隱隱作痛。
“皇上……”知雲端來一碗參茶,見嬀語皺眉,知是頭疼,便雙手輕抵嬀語太陽穴,揉按起來。
嬀語微閉上眼,許久,才問,“長光武藝如何?”
“回皇上的話,是我們兄弟三人中最好的一個。”知雲輕答,避開話鋒,聲色不露。
“那在瀛州呢?”嬀語毫不放鬆。
“……自保不難。”知雲有些遲疑,但主子畢竟是主子,奴才也仍是奴才。
嬀語輕籲口氣,“那便好了。”
知雲訝然望着嬀語略帶笑意的麗顏,抿了抿嘴,還是開口,“皇上,長光不會。”
“呵呵”嬀語笑張雙目,“我又豈會不知?依長光那種個性,麟王會收買得去纔怪呢!”
“啊?”知雲鬆口氣的同時也不禁笑出聲,“皇上這是調侃知雲呢,知雲可是擔心了半天。”
“一個個都明裡暗裡的,在我面前有話就直說。以爲自己長本事了?一套不露聲色的麪皮就是擺給我看的?”
知雲連忙陪笑,“那還不是怕皇上您不高興麼?這回奴才記住了,下回決不再犯。”
嬀語看他一眼,卻是低嘆一聲,“我也只有如此說,嶽穹纔會往設計的方向去想,否則依他萬事謹慎不留一絲後患的個性,柳歇一家怕是難保了。”
“皇上……”
“人心易變哪!項平是何等樣的人物,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了……”
知雲看着嬀語疲憊的容色,想起午間席上的笑語,心底裡微微一個哆嗦。
孫預皺眉翻着手中的報表,戶部送流民回鄉的用度預算也報了上來,項焦炎已盡其所能抵住各方壓力,做到最好了。那麼大邦子人,能縮略到這個數目委實不易,但還是難啊!光是天都流民還鄉就需白銀一百萬兩,若是再算上其他幾個州縣的,那這筆數目,他想都不敢想。偏偏這事還緩不得,戰事一定,便是令行之時,到時只要稍有延誤,失信於民,不但罪責難逃,於民心穩定更是一害。
女皇當初到底是怎麼想的?這事行得太不高明!……等等,孫預忽然覺到什麼,纔要細想,卻聽孫泉來報,“三少爺,老太爺來了。”
“哦?快請!我就來……”
“不必了,爺爺我這點路還是識得的。”才說着,孫冒廬洪亮的聲音便傳了進來。
“孫兒給爺爺請安。”孫預連忙行禮,扶老太爺坐了,才問,“爺爺今兒好興致。”
“好興致?嗯,恐怕過不了幾天,孫府上下都會這般有閒有興致了。”
孫預心中一動,“爺爺這話的意思是?”
孫冒廬緊緊看住孫預,“預兒啊,你事事看得明白,可爲什麼一涉及皇上的事就那麼糊塗?”
孫預眼神一閃,“孫兒不明白爺爺的意思。”
“不明白?好,我問你,你於半月前將解常一家老小接入府中是什麼意思?一個老大夫,有什麼是要你以此相脅的?皇上好好的,怎麼突然來了個告祭?還唱了這麼一出勤政愛民的好戲?……也罷,這兩樁事多,想你也不會自找麻煩到這個地步,但你敢說這與你沒有絲毫干係?還有你爹,盡日不知在想什麼,真是生生要看孫氏敗落才甘心!”
孫預一聽,馬上跪下,知道爺爺已一切瞭然,“孫兒糊塗……”
孫冒廬一嘆,老臉上也顯出一絲無奈,“預兒,你要明白,孫氏至你已是第五代,攝政王如此顯赫,世爲權臣,其間風險這些年來你也清楚。一旦失勢,那便是覆巢之危,明君聖主哪裡容得下權臣在朝堂上耀武揚威?聖祖是看其兒女少有野心,怕王朝覆滅才設的攝政王,但同時也定下攝政王可由皇上罷免這一條,爲的就是明君親政之便與我孫氏纂逆之防。說句不敬的話,聖祖以後除了明宗天德女皇,少有能幹政的主兒,但依我看,便是明宗也難與當今皇上相比。十五歲,十五歲有如此雄心,如此機謀,那日告祭,情勢已相當明瞭。預兒,一族性命可是全背在你身上啊!”
孫預一震,閉了閉眼,不錯,他身爲權臣,是女皇親政的最大幹擾。他可以賭女皇對孫家的另眼相待,可以賭自己的才幹,可以賭聞氏必敗,但卻不能賭孫氏一族數百口性命。他看不清女皇的心,便是這一點,讓他不得不選擇對立。
“孫兒明白了。”
孫冒廬知他已下了決心,心中有數,便不再多說,起身準備回去,“戶部那事還是儘早脫身吧……”
“……是。”孫預抿了下脣。
孫冒廬看着他,長嘆一聲,搖着頭走了。
孫預送走他後,便坐在案前發怔。一切是那般無奈與不得以,什麼都是不得不做。孫氏與聞氏,攝政王與女皇,無論哪一邊,都是必定對立,沒有選擇。他無奈,想必她更無奈吧。孫預雙手一按桌沿,立身深吸口氣,喚道:“泉伯,備馬車,入宮。”將手頭報表奏章一理,揣入懷中。明日朝堂便是針鋒相對了。
孫泉看看燭火,已是亥時二刻。
“小秋,皇上睡下了麼?”知雲在煦春殿外悄聲問着。
“回公公的話,皇上剛睡---”
“外面是誰呢?”嬀語掀開帳簾,探身問着。“什麼人來了?”
知雲見問,只好道:“攝政王有事求見。”
“攝政王?”嬀語眼一眯,沉默了會,“宣他進來吧。”小秋連忙上前伺侯更衣。
這是孫預第三次見到非正式衣着的嬀語。第一次是風華絕代。第二次纏綿病榻,蒼白孱弱卻仍是美。而這一次,許是夜色燭光,許是長髮披散,映得嬀語異樣溫柔,一瞬間斂去所有女皇的尊貴,那麼平淡閒遠,彷彿山中仙子,溫柔秀氣又靈動。
“臣孫預參見皇上。”
“平身。坐吧。”嬀語淡道,口氣中有一絲說不出的柔軟,聽得孫預心中一緊。捏了捏衣袖,孫預仍是將懷中的奏章與戶部預算報表呈了上去。
“這是---”嬀語在看到內容後便知曉了,低着頭,什麼也沒說。
孫預心中揪緊,難受異常。“---戶部---已擬出流民回鄉的開支,請皇上定奪。”
嬀語仍是看着攤開在案前的奏章不語,煦春殿裡一時靜極。知雲皺眉,小秋更覺胸悶得難受。“你們都退下。”
“孫預---”嬀語想說什麼,忽又噎住。她忽然覺得自己一時間竟很難說什麼。剛纔想好的一切,卻被委屈與不平壓住。是早料到有這麼一天的,也是以爲平常的,可事到臨頭,爲什麼感覺會那麼悲哀,繼而是深深的麻木?
她擡眼與他對視,清澈又無奈的眼神,他是個正直的人,是君子,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她也知道他的身世、背景決定他必得這麼抉擇。可爲什麼,即使在知道的情況下,仍是有怨?怪不得他的,卻情不自禁。
孫預看着她平淡而悲哀的眼睛,沒有任何言語,卻足以讓人悔恨萬分。“---告訴我你的計劃,我可以幫你完成。一分也不會少。相信我。”衝動中他抓住她的手,兩人一震,孫預沒有放開,她沒有抽回。
“相信你?可你相信我麼?”嬀語淡淡低問,那麼得無望,又那麼得潛抑。
孫預緊了緊牙關,“我可以信得過你,可孫氏數百口的人呢?我,賭不起。”
沒錯,他是賭不起的,甚至連她也不信自己真可以不動孫氏分毫。可是“我有我必得新手來的理由,不容更改,孫預---”嬀語別開頭。
“你可知你這麼做會毀了所有人!”
她驀然看住他,“你是攝政王,我是女皇,怎麼做才能兩全其美?”不管於公於私,都無可能。
孫預心一涼,頹然放開她的手。
“萬事從來都是那麼不得以,我別無選擇,你也別無選擇。”嬀語看着自己的手,眼神迷離,不知在說服自己還是說服他。“我何嘗想這樣?如若我還是原來的我,便不會有眼前的一切了,不會有---”想起絕塵紗,嬀語的眼神驟然冷下來,一切的一切,從頭至尾都只有她一人而已,她不過是邪術下的一抹寄魂,怎麼會以爲她可以有同伴攜手並肩作戰?從來都只有她一人而已。
嬀語站起身,燭光中已是一身絕決。“孫預,話至此處已無任何轉寰餘地,你我都有各自的立場。我不會手軟。”
孫預看了她半晌,“你真的要這麼做?”
嬀語冷笑,“我做什麼纔會於事有補?孫預,何必自欺欺人?我不過也爲活命。”
是,孫預明白。她不這麼做,聞氏不會放過她,這麼些年來,她已維護孫氏頗多,於公於私,她對孫氏都是有恩的。可除了他,別人不知道,也不能知道。
“什麼時候,年輕有爲,遇事果斷的攝政王也會如此拖沓起來?”
“---”孫預慘然一笑,走到她面前,近在咫尺地看她,“明日再說好不好?”
嬀語微訝地看他,那麼眷戀的神情讓她一震。
“爲什麼每次看到你,總是那麼孤絕呢?明明只有十五歲,卻有着深重的心事---”
她聞語笑得落寞,彷彿蘊含着一種深刻的痛苦。孫預不解,卻知道她必不會解釋。她總是藏了許多秘密,每樁都是辛酸異常,想知道,卻又不忍知道。對於她,他似乎一直都那麼矛盾,明知不可能,卻仍一不小心就陷入得難以自拔。
“我的心,你明白麼?”孫預問得衝動,那麼一脫口就說了出來。
她愕住,那麼一瞬,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她以爲他不會說出口。
孫預見狀輕笑,“我倒是沒想過你居然也會讓人看來呆呆的。”
她回神,咬住脣瞪他一眼,頰邊卻是不打自招地飛上兩朵紅雲,俏麗嫣然。原來她也是可以這般喜怒自然,生動明麗,這時的她纔像一個少女,有血有肉,能怒能笑,不似平日溫和平靜得讓人覺不出真實。孫預伸出手,卻在撫上她臉頰的那一刻頓住。
嬀語看着他懸在邊上的手,“孫預,你還是太年輕。”她轉過身,沒讓他看到那一閃而過的苦澀。女皇這個身份,永難更改,既是無望又何苦讓其開始。她走至窗前,看着濃郁的黑暗。黎明前,深宮中厚重的陰森總是比白日裡更讓人不寒而慄。許多人或許就是因爲這時的放鬆死於非命,許多事或許就在這一刻功敗垂成。禁宮永遠都是那麼陰暗,她扶住窗棱,這也上恐怕也沒有人比她更適合這種陰暗了吧?陰暗的人是不該得到光明的。
嬀語微覺背後傳來一股暖意,孫預的氣息已包住她整方世界,她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怕一回頭,脆弱便不可收拾。
“如果有可能---”
“沒有可能。”她打斷孫預在耳邊的呢喃,指着東方一抹微亮,“天亮了。”一切已成昨日。
孫預抓住她,眼神專注又隱怒,“爲什麼你什麼都不努力就輕下決斷?”
嬀語低垂眉眼,“放手吧,孫預。這世上總有些事,是你很想,卻怎麼做怎麼努力也無法達成的。”
“我不信。”
“我信。”嬀語忽然嚴肅地看着他,“別忘了,你要對你的族人負責。我說過,我不會手軟。”
“那我也說一句,或許比不得你聖旨一道,令出即行。但總有一天,必會讓你瞧見。”孫預咬牙一字一頓說得清清楚楚,“事在人爲。”
“你太不理智了。”
孫預一笑,笑得瀟灑又自信,沒有理會她的眼光,徑自看了看天色,翩然一禮,“皇上,臣告退了。”
嬀語只能複雜地看着他離去,一徑兒地出神,連知雲與小秋進來都無所覺。
這樣的結果算不算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