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預朝侍女蓮兒笑了笑,“蓮兒姑娘,皇上時常這麼病着?”
蓮兒爲孫預倒上一盞茶,“以往只是春日裡多咳些,今年這麼厲害還是頭一遭。”蓮兒說得有些保留。
“那,今兒是再發了?”
蓮兒嘴微微一扁,眼眶兒紅了紅,終究還是忍住,“本已見好了,早上還好好的。就是在‘淨月庵’裡見了……”蓮兒猛然住嘴,臉色一白。
孫預極冷淡地看她一眼,“姑娘還是直說了吧。皇上不會無緣無故發病,本王也不會無緣無故帶着御醫擅入宮幃。那老御醫一家老小盡在我手中,自是不會妄泄一字出去。”
“王,王爺……”蓮兒跪下,“是皇上體恤奴婢,接了奴婢的義母義兄一見。”
“只是義母義兄?”孫預皺眉,如是目的如此簡單,又何苦勞女皇親自出面,打發蓮兒自行出宮便可。此事項平一定知道內情。
說到項平,孫預不禁想起晌午那事。
他本是陪同母親來淨月庵還願,老人與庵中師太攀談起來,他便四處走了走。逛至偏門時卻遠遠望見項平抱着一女子,神色匆匆地上了馬車。再一看,項平身側跟着的竟是蓮兒,而趕車的就是宮裡的知雲。孫預心中一凜,就要跟上去。繼而冷靜下來。料想項平也無那個膽子敢對女皇不軌,最大的可能便是女皇突發急症。
他不動聲色地送母親回府後,立時暗中找來一名御醫隨他一起入宮面聖,同時也囑家臣將御醫一家妻小納入攝政王府。
硬闖宮幃是因看到蓮兒紅腫的雙眼與項平平靜的臉上極力掩飾的驚色。他明白,他只有闖了,而項平與蓮兒也希望他闖。難道已到了連項平也不能處理的地步了麼?孫預腳步不停,一句廢話也沒有,只是推開了項平便直入煦春殿內廳。
女皇時已氣息極度微弱,臉色乍青乍白,脣際那抹觸目驚心的血絲像噬人的妖獸。孫預緊盯着牀上的人兒,那每一口艱難的呼吸似乎都如一把利刃橫在胸肺間來回拉據般疼痛。耳邊聽到極其微弱又滿是絕望的□□,那是一種想放棄一切來擺脫痛苦的聲音。
看着老御醫顫抖的手中泄露的驚懼,孫預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力。如果她死了---他馬上甩了下頭,撇去這個念頭。她怎麼可以死?怎麼能夠死?良久,老御醫終於長出一口氣,那時他竟有一種喜極而泣的衝動,一下子像是重新活過來一般。勉力剋制下自己澎湃的心潮,他要求御醫說個明白。
沒想到,竟是絕塵紗!聞君祥!孫預沉凝的眼神微眯,心中涌起的是一股蓬勃而冰冷的殺意,那是讓聞氏滅族都無法稀釋的恨意。
喝了口茶,孫預借以平復一下心緒,“也罷,你義兄姓什麼?”要放一個宮女出宮成婚何其簡單,只是不知道女皇到底怎麼想。
“回王爺,姓沈。”
“沈?”孫預微微地思索起來,卻總覺前面一團霧擋住思緒。定是有什麼秘密連蓮兒都隱去沒說的。
此時,外殿知雲高呼,“巫策天少卿到。”
孫預正了正身,向蓮兒點點頭,蓮兒便隨孫預到外廳。
白霓裳清冷的眸子看向孫預時微微一閃,神色似有一絲驚訝,但仍是攜斫冰一起行禮,“參見王爺。”
孫預回了一禮,微笑着看了看二人,“皇上有一樁差使派下來,還望二位少卿大人相助。”
白霓裳看了眼一旁默不作聲地項平,心下疑惑,“王爺差遣自當竭力。”
好個敏銳的人!孫預笑道:“少卿大人此話可折煞我了,實在是皇上的旨意。祭司不在,只得勞動二位了。”
斫冰欲言被白霓裳一眼瞪了回去。“不敢,請王爺示下。”
“皇上說了,藩禍平定在即,決戰也在即,爲天下蒼生計,皇上想請示天意。告祭。”
“告祭?”白霓裳直覺有些不對勁,不禁微微向蓮兒看去。蓮兒看着孫預脣角的微笑,默默地點了點頭。白霓裳暗籲一口氣,雖說此事不尋常,但若是蓮兒頷首,自是女皇的意思了。當下仔細想了一遍,“我等立即回去準備。不過皇上也須注意一些事項。齋戒這十五日內,不可沾葷腥,不可見外人,還須每日誦讀‘祈天咒’。”
孫預點了下頭,朝一旁的蓮兒道:“蓮兒姑娘可記下了?”
“奴婢記住了。”
“好。”孫預撫了下掌,“如此便託付二位了。”
“職責所在。”白霓裳與斫冰行了禮,“我等先告退了。”
孫預笑着送出,回過身,對項平使了個眼色,項平會意,隨孫預到了廊下。
孫預看着青青柳條,不經意地問着,“依項大人才學,如何會在當初投入這一邊?”於面上無人依恃,還得冒着被兩邊排擠的危險。況且當年,女皇還不足十歲吧。如何一個如此飽學之士會投在一個孩子手下?
項平深深地笑了笑,“王爺門下高手如雲,區區一個項平恐怕是不足爲道,而聞家麼,項某自問還沒那個能力扶大廈於將傾。”
“呵呵呵呵。”孫預大笑,這個項平坦白又狡猾,巧妙地避開了他的話鋒,“看來皇上待你很厚。”
“皇上重才,也有這個能力讓人才得顯。”項平說得鄭重,語氣裡還帶着一絲敬意,一種純粹的臣子對君王的敬意。孫預微有些好奇,女皇的確聰明,而這聰明似乎還高出他所預料的好多。
“皇上待底下人都很好?很少見到有宮婦內監真心急成這樣的。”
項平斟酌了下,“好。但並不是讓人交心。只是皇上有一種使人不自覺的牽念。”真的有點迷惑了,當初到底是身負案子的不得以,還是被女皇那種氣質吸引的不得以呢?
孫預看着項平有些迷惑的臉,心裡也不由一嘆。的的確確是不自覺呀。驀地回神,孫預暗惱自己還沒問出重點,於是淡道:“難怪蓮兒那麼心急了。據聞她的義母義兄也接到天都來了。”
“是。但那另有安排---”項平眉一攏,暗悔失言。
孫預看着項平的神色,心知必有一樁謀算在裡邊,當下也不打算深究。“那便儘快處理吧。西南邊事緊,旁枝末節不要太多才好。”
“是。王爺教訓得是。”
“項大人言重了。論輩,您還長我一截呢。孫預年輕才陋,還得請項大人多多包涵。”孫預誠心一揖。
項平連忙還禮,“不敢,不敢,王爺行此大禮,項某實在---”
“大人不必過謙,孫預心浮氣躁,有時不免衝動。還望項大人時時提點。”
項平會意,知孫預句句真心,便也爽快地應下來。這小王爺年紀輕輕,才幹拔羣,又因着孫家的勢力,將來若可以與女皇並肩合作,我碧落朝恐會大大興盛起來呢。大丈夫立身處世,求取功成業就,還有什麼比開創盛世,名顯一代更值得追求呢?
這一個五月的凌晨,風已吹來天地變換的盛世之氣。
彷彿歷盡劫難,只剩下一口氣,嬀語費力地撐開眼,茫然地四處看了看。不想卻映入一張年輕俊朗的臉。嬀語微有些疑惑地眯了眯眼,誰呢?有些面熟……
“皇上。”低沉溫厚的男音透入耳際,讓嬀語瞬時回了神。孫預?靜靜地對視中,嬀語越來越心驚,孫預的眼神溫和平靜卻銳不可擋,像是要直直望入心底深處那處隱秘。她有些狼狽地別開眼,力持冷靜地開口,“攝政王怎會在此?”
孫預坐在牀榻邊的木凳上,俊容上微帶怒意,但隱忍得極好。“皇上在淨月庵時突然暈倒,臣家中一名老大夫剛給皇上瞧過。”
嬀語秀眉倏擰,回頭瞪住孫預。孫預任其瞪視良久,不爲所動,“還不打算說麼?”
“說什麼?攝政王,你不要忘了……”
“皇上,臣沒忘自己的身份。”孫預打斷她的話,深吸了口氣,“皇上安危,天下所繫,臣以爲天下人都有權過問。”
嬀語不看他,“我累了,攝政王自便吧。”
“七年的絕塵紗,是聞君祥下的手吧?”
嬀語一顫,眼神漠然,“那又怎樣?”
孫預心中一緊,“不知皇上的意思,臣不敢妄有行動。”
嬀語氣惱地看向他,低叱“多事!孫預,你姓孫。”
孫預說得更快,“臣姓孫,但臣更是皇上的臣子,碧落的子民。”
嬀語勉力撐起身,孫預連忙扶住,讓她靠在牀側,“孫預,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孫聞二家本就不睦。”
嬀語倒吸一口氣,“你是執意要插手了?”
“是。”孫預說得無可更改。
“輕狂!你還是回去先問問柱國公與老太公的意思再決斷吧。”
孫預看着她惱怒的眼,一派鎮靜,“皇上打算召告天下麼?”
“你……”嬀語氣極,不禁咳喘又起。
蓮兒正巧端了藥進來,見狀立時上前爲她順氣。
“項平呢?”嬀語沉聲問,看了蓮兒一眼,示意去傳,卻被孫預止住。
“項大人也同意臣的看法。”
嬀語一愕,盯了他半晌,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懊惱。“你先下去。”
孫預忍着氣看了她一眼,仍是跪安出殿,但才走了沒幾步,卻被叫住。
“已過早朝時分,你怎麼安排的?”
“臣以爲藩亂決戰在即,告祭不妨一用。”
嬀語輕輕將頭靠上牀壁,“---好。這幾日國事便勞煩攝政王了---至於有些事麼,還不是時候,不妨先擱着。花時也是有盛纔有衰。”
孫預一頓,長身一揖,淡淡的笑意流瀉在脣角,“是。臣明白了。”
巫策天中斫冰看着天盤想了許久,忽地問了白霓裳一聲,“你爲什麼攔住我?”
白霓裳輕輕喝着茶,“皇上旨意你還能駁回去?別說只是祭司大人不在,就是隻剩下你一人,該辦的還是不能差。”
斫冰咬了咬脣,“那告祭中的卜筮怎麼辦?”
白霓裳看她一眼,到底是年輕呵!“你以爲卜筮還能卜出個不吉利來?那於朝局會如何?於前線軍心會如何?於天下民心會如何?巫策天再高也不過朝中一個官署。”
斫冰一震,呆了片刻,“那若是真的不吉,我們於天下人怎麼交待?”
“交待?”白霓裳輕哼了聲,面上掠過一道絕決,“碧落朝若一旦覆沒,我們還會有活路?到時候根本就沒有交待。路從來都只有一條,走上了,就沒機會回頭了。你明白麼?”
斫冰怔怔地聽着,久久地望着天盤,終於點了點頭。身後傳來白霓裳的嘆息。
告祭,到底在皇上眼中有着什麼樣的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