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四妮下來的時候,特意拿了一把手電筒。
她將手電照亮,將藥放在了籃子裡。
籃子被送下去以後,她又上去,用那口鐵鍋,將上面的洞口蓋住了,這樣的話,沒人知道她下來。
她不想讓婆婆知道,也不想讓閨女天天知道,免得婆婆跟孩子會嚇着。
下到紅薯窖的底部,張大栓還躺在哪兒,沒有醒過來。
他渾身燒得跟火炭一樣,所有的傷口全都感染了,但是沒有化膿。
不單單有野狼的咬傷,還有岩石的滑傷跟凍傷。
四妮停留了一刻,根本不知道先從哪兒下手。
她也有點羞澀,要知道,這可是她沒過門的公爹啊。
兒媳婦幫着公爹治傷,傳出去很不好聽,會被人誤會的。
可一想到當初跟二狗的糾纏,還有二狗爲了她不顧性命的樣子,她就把自己當成了張大栓的親閨女,也把張大栓當成了親爹。
閨女給親爹治傷,是在情理之中,不能怕丟醜。
於是,四妮咬咬牙,首先拿起了王慶祥給她的針管,她啪啪敲裂了藥瓶子,將針管抽滿了。
她聽了王慶祥的話,排除了針管裡的空氣,抓過了張大栓的胳膊。
眼睛一閉,噗嗤一聲,針管子刺進了張大栓的手臂上。
張大栓沒有吱聲,死過去一樣,早就昏迷不醒了。
四妮慢慢推着針管,將所有的藥全部推進了張大栓的身體裡。
針管拔出來,她的額頭上都是汗珠子。
紅薯窖裡的溫度高,她也有點緊張。
接下來,就是爲張大栓清洗傷口了,必須要把傷口外面的爛肉颳去,撒上金瘡藥,再包紮起來。
而要颳去那些腐肉,就必須要解開衣服,看男人的身體。
四妮顧不得羞恥,閨女給爹看病,看老人的身體,沒什麼了不起的。
這是二狗的親爹,也是俺的親爹。
於是,四妮一點點解開了張大栓的扣子,檢查他的傷口。
張大栓的傷口真是慘不忍睹。
後背上是無數道血粼粼的口子,那是野狼抓的。肚子也被狼牙撕裂了。出現了兩個拇指粗細的洞。裡面的腸子都隱約可見。
最嚴重的是屁股,張大栓有兩個屁股蛋,一個比較圓潤,另一個只剩下了半拉。
因爲他的半拉屁股蛋,五天前,年初一的時候,被白狼咬去了一大塊。
那傷口血呼啦幾。血管都露了出來。
必須要用刀子將外面的爛肉颳去。
四妮嚇得心臟突突跳,她拿出一把早已準備好的刀子。
這刀子是消毒了的,在火上燒的通紅。現在已經冷卻了。
四妮牙齒一咬,心一恨,慢慢開始幫着張大栓刮骨療毒。
她也不知道有沒有刮乾淨,就那麼將消毒水撒在了傷口上,然後幫着張大栓敷上了金瘡藥。
上好了藥,她又跟包糉子一樣,將那傷口胡亂包紮了起來。
後面的傷口處理好了,然後是肚子上的傷口,肚子上也是這樣颳去腐肉,上了外敷藥。
最後是手臂,還有兩腿。
四妮幾乎用了三個小時,才把張大栓身上的所有傷口包紮完畢,包括臉上的一個牙洞。
所有的傷口處理完,四妮感到渾身虛脫,好像做了一場夢。
她不知道自己一個山村婦女,啥時候成了外科醫生。
女人的身體靠在了井壁上,眼皮都擡不起來了。
這個時候,張大栓忽然說話了:“四妮……你……爲啥救我?”
張大栓的聲音依然柔弱無力,他感覺不到痛了,早就渾身痛的麻木了。
麻藥都省了。
四妮發現張大栓的眼睛睜開了,一眨一眨,嘴脣上下動着,聲音不大。
她說:“大栓叔,因爲你是俺爹,你是二狗的爹,也就是俺的爹,咱們是親人啊?”
張大栓只是說了一個字:“喔……”
四妮說:“大栓叔,您別說話,俺知道你不能說話,你大概知道俺跟二狗的關係。
當初,俺跟二狗相愛一場,還爲他生了個閨女,俺男人死了,俺要孩子認祖歸宗。
俺現在已經是這個家的人了,無論二狗要不要俺,俺都是他的女人。你就是俺親爹。
哪有閨女看着親爹死,不去救的。”
張大栓沒說話,眼睛一閉,一雙淚珠從鬢角上滾落而下。
他同樣覺得自己沒死,是個奇蹟,五天的時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咋熬過來的。
竟然奇蹟般地爬了十幾裡山路,來到了村外的水塘邊。
他還碰到四妮,而且四妮從前就做過他的兒媳婦。
更加讓他驚喜的是,四妮還有了二狗的孩子。
他從前聽說過這些,知道那女孩應該五六歲了。
我張大栓有後了,我不能死,爲了孩子,我也要活下去。
四妮說:“那俺以後不叫你大栓叔,叫你爹?行不行?你要是同意呢,就眨眨眼,不同意,就不要動。”
張大栓果然眨巴了一下眼,這一次,兩顆更大的淚珠,從鬢角上流過。
四妮幫着張大栓擦了眼淚,說:“爹,俺知道你五天水米沒沾牙,你只是肚子破了,腸子還好,你想吃啥?俺去給你做……你不說話,俺就先餵你稀的,等到傷口痊癒,俺再餵你吃乾的。”
張大栓又眨巴一下眼神。
他已經忘記飢餓了,前幾天,他覺得自己必死無疑。
他強撐着爬回家,就是想看看那個家,看看女人大栓嬸。
他知道大栓嬸就在外面,女人爲他哭過。
但是現在女人卻笑了,因爲她跟自己一樣,見到了小天天,見到了後代根苗。
天下所有的老人都一樣,別無所求,只求香火可以延續,生命可以延續。
天天雖說不是男孩,是女孩,不能爲家裡傳承香火,可那畢竟是自己血脈的延續啊。
張大栓看到了希望。
四妮安慰了張大栓幾句,然後又從紅薯窖的牆壁上爬出去了。
上來以後,她發現屋子裡的燈亮着,大栓嬸跟小天天看社火回來了。
小天天剛剛回到家,大栓嬸就每天抱着孩子睡覺,一步也捨不得離開。
兩天的時間,祖孫二人的骨肉親情,就好到沒有邊際。
小天天知道奶奶疼她,也捨不得大栓嬸,晚上就跟奶奶睡一條炕,蓋一條棉被。
大栓嬸一晚醒過來好幾次,就怕孩子着涼。
四妮爬出紅薯窖,隔着窗戶說:“娘,您回來了?”
大栓嬸說:“回來了,四妮,你咋纔回來?”
四妮說:“俺回來好一會兒了,娘,俺下了紅薯窖,拿了一些紅薯上來,晚上把紅薯溜出來,明天就不着慌了。”
大栓嬸說:“妮子啊,別那麼拼命,小心累着身子,二狗回來,看到你這樣,會心疼的。”
四妮說:“娘,俺知道,您睡吧,別管俺。”
四妮走進了廚房,廚房裡有剩飯,米湯鍋裡煮餃子。
張大栓死裡逃生,傷痕累累,乾的是不能吃了,只能喝稀的。
四妮把米湯熱了熱,裡面的餃子挑出來,將熱乎乎的米湯再次端進了紅薯窖。
她一口一口喂張大栓吃,張大栓看着她,一個勁地流淚。
他在想,親閨女也不過如此啊,這麼好的兒媳婦,二狗當初爲啥要辜負她?
老子打斷他的狗腿!
他哪裡知道,張二狗當初離開四妮,也是爲了對四妮的愛。
那時候的四妮先嫁小貓子,後跟小武生相好。
小武生被逼離開了大梁山,不知所蹤,她只好跟了張二狗。
再後來,小武生把四妮從水窯村買走了,四妮厭了,倦了,再也不想折騰了。
她不想傷害一個男人以後,再去傷害另一個男人。
在張二狗跟小武生之間,她必須要抉擇一個。
那時候,她選擇了小武生。
張二狗同樣是條漢子,尊重了四妮的選擇。
他祝她幸福,把對四妮的愛深深埋葬在了心底。
張大栓的命真大,他終於活過來了。
喝了四妮的米湯,他感到身上熱乎了,藥力也漸漸發揮了作用,開始退燒。
兩條腿有了感覺,屁股有了感覺,手臂也有了感覺。
傷口處開始撕心裂肺地痛。
知道痛就好,證明傷口開始慢慢恢復。
四妮三天爲張大栓換一次藥,天天幫着他注射藥劑。
前面的三天,張大栓只能喝米湯,等到大便下來以後,他非常慶幸。
肚子上破了幾個洞,腸子果然是好的。沒影響消化。
第四天,四妮就開始喂他麪條了,張大栓雖然不能動,一點也不影響吃東西。
儘管他的臉被野狼抓破了,吃東西的樣子十分難看。
第五天,他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臂就可以活動了,還能抓東西。
早上起來,四妮從井口的位置下來,拿了好多點心,還有飲用水。
她說:“爹,你總算活過來了,俺一個女人,不知道以後咋辦,俺必須進城一次,把二狗叫回來。
俺這一走,兩三天才能回來,乾糧俺準備好了,三天後,俺讓二狗想辦法。”
兒媳婦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張大栓擺擺手說:“去吧,路上小心點,是該把那個逆子找回來了。”
就這樣,四妮走了,上去紅薯窖以後,跟大栓嬸告別,踏上了趕往Z市的拖拉機。
臨走前,她把閨女天天丟在了大栓嬸的身邊,告訴她們,兩三天她就回來。
四妮是非常想見到張二狗的。
她跟二狗七年的時間沒見了。想起當初二狗離開時候的單薄背影,還有那首山歌,她的心裡就熱乎乎的。
“山樑上站了個俏妹妹,惹得那喜鵲滿樹樹飛,白生生的臉蛋,柳梢稍眉,辮子一甩扭嘴嘴,毛眼眼忘斷黃河水,愛你恨你幾回回……山樑上站了個俏妹妹,愛的那個後生啊,不想回……。”
坐在拖拉機上,想起這一切,四妮就笑了,甜蜜蜜的。
她這次進城,一半是爲了張大栓,一半是爲了自己。
她不知道二狗還會不會接受她,自己的命運會不會發生逆轉。
或許男人早就將她忘了,有了新的相好。
或許他跟二狗的緣分,七年前在那個小山村的時候,就徹底斷掉了。
這次見到二狗,該說些什麼,是抱頭痛哭,還是相對無言?
四妮等待着命運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