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栓嬸的話絕不是信口胡謅,也不是幻覺,她昨晚真的見到了張大栓。
女人瘋瘋癲癲這幾天,全都被張大栓看在了眼裡,也急在心上。
張大栓又在紅薯窖住了半年。
半年前,四妮將大栓嬸拉進城裡,家裡沒人了,只剩下張大栓自己。
諾大個院子,偌大個屋子,偌大個土炕,讓張大栓逍遙快活了五六個月。
最近大栓嬸回來了,張大栓只能再次住進紅薯窖裡去。
女人幾天幾夜不睡覺,有時候發呆發愣,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不動彈。
她臉也不洗,飯也不吃,水也不喝,話也不說,瘋病又上來了。
精神也極度恍惚,看啥都是虛幻的,看啥又都是真實的。
第四天的半夜,張大栓心疼媳婦,又從土窯裡爬了出來。
他到廚房打了雞蛋湯,烙了兩個餅,將熱氣騰騰的飯菜端到了女人面前。
“他娘,你吃點吧,不吃東西咋辦啊?會傷身體的。”
大栓叔看着女人,一行老淚滾滾落下。
這是他同牀共枕了三十年的女人,也是他一生的伴侶。更是他唯一的牽掛。
女人變成這樣,都是他害的,他害了女人一生。
從大栓嬸嫁給他那天起,就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
當初家裡窮,家徒四壁,糧食也不夠吃,餓一頓飽一頓,可女人從無怨言。
再後來,張大栓一怒之下勇闖都市,終於殺出了大梁山人自己的一片天下。有吃的了,也有喝的了,可男人常年在外,大栓嬸只能獨守空房。
他在城裡混跡了十年,女人守了十年的空房。
好不容容易兒子長大了,可以接班了,大栓叔想回家陪陪女人,可哪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王海亮利用巧計,將他送進了監獄裡。
在監獄一過就是七八年,七八年的時間,大栓嬸依然是孤苦的。
日子熬啊熬,再後來開放了,山裡有路了,日子富裕了,男人也從牢裡被放了出來。
蠻以爲自己會補償女人,拉着她的手,陪她走完下半生。可哪知道,一把大火燒燬了四個村子,大栓叔又成爲了通緝犯。
最後爲了救出張大毛,他跟野狼奮勇搏鬥,掉進了山谷裡,從此成爲了活死人,在土窯裡一躲又是七八年。
三十年的歲月,在大栓嬸的身上完全蹉跎,他沒有給她帶來幸福的生活,反而讓她跟着自己遭遇諸多磨難。
張大栓的心裡有虧啊,真不知道怎麼補償女人。
蛋花湯冒着絲絲熱氣,烙餅也冒着絲絲熱氣。
大栓嬸卻沒有過來接,反而問:“你是誰?”
屋子裡沒開燈,張大栓的身子只是一條白影,白褂子,白褲子,白頭髮,白鬍子,白眉毛。
那手掌也是白色的,好像被開水侵泡過的雞爪。
張大栓說:“是我,他娘,是我啊。”
“你到底是誰?”女人又問,眼光還是散的。她沒有感到恐懼,也沒感到疑惑。
張大栓大哭一聲:“是我啊,我是大栓,你的大栓回來了。”
大栓嬸說:“你騙俺,俺見過你,去年俺上山摘果子,你攙着俺的手,走了好長一段路,你不是俺家大栓,你是白玉老公,是神仙。”
張大栓說:“我真是你男人啊,你的大栓回來了,他娘,你看看我,看看我啊,我沒死,一直在你身邊……。”
大栓嬸搖搖頭,根本不相信,張大栓就抓了女人的手,在自己的臉上摸。
他感到女人的手是厚實的,溫暖的,漲熱的。
他完全可以感受到她的溫度,感受她的苦楚跟愛意。
“你摸摸我的臉,再摸摸我的手,他娘,我真是大栓啊,我沒死。”
大栓嬸果然摸出來了,臉上的皺紋,棱角,鬍子,不是大栓,還會是誰。
但是她沒有激動,甚至沒有任何表情。
她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在夢裡跟男人相會。
“他爹,大栓,真是你嗎?”
“是啊,是我啊,他娘,我對不起你,讓你受苦了,你打我吧。打我吧。”
張大栓抓着女人的手,在自己的臉上刮。大栓嬸卻把手抽了回來。
“他爹,快十年了,你去哪兒了?那邊好不好?日子難不難過?牛頭馬面有沒有難爲你?”
“沒有,他們沒有難爲我,對我很好啊。他娘,你要堅強起來,別頹廢,別灰心啊。
你還有大把的好日子過,你要看着兒子醒過來,看着咱孫女長大,考上大學,將來搞對象,結婚,成家立業,你還要幫着天天看孩子,抱你的重孫女啊。”
“他爹,四妮要出嫁了,離開俺了,她不要俺了,你說咋辦,咋辦啊?俺想你,不如,俺陪你走吧,到那邊跟你會合。”
張大栓怒道:“不許胡話,他娘,你別想不開,四妮是好孩子,她不會丟下你不管,也不會丟下二狗,丟下天天,更不會丟下這個家。
閨女太苦了,應該找個男人跟她一起分擔,孩子有孩子的路要走,咱們還是放開她,讓她飛吧,飛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是風箏,這個家是牽扯風箏的線,別管四妮飛多高,多遠,也飛不出這個家的。”
大栓嬸的目光還是那麼呆滯,抓着張大栓的手:“他爹,你是說,讓四妮再嫁?”
“是,聽我的,沒錯,四妮再嫁,是我答應的,也是我提議的,不怪她,要怪你就怪我,都是我不好,沒考慮你的感受。”
“喔,那現在,我咋辦?”
張大栓說:“現在你吃飯,吃過飯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一切都會變好,聽話,我餵你。”
張大栓端起了飯碗,拿起了湯匙,將蛋花湯吹到不涼不熱,才送到女人的嘴巴邊。
大栓嬸很乖,沒有反抗,聽話極了,男人喂一口,她就喝一口。
大栓嬸喝了一碗蛋花湯,吃了半個烙餅。
張大栓不敢讓她吃那麼多,女人的腦子不好,不知道飢飽。吃多了怕撐着。
餵過女人,他讓大栓嬸躺倒了,幫她蓋上了被子。
大栓嬸的手還是拉着他的手:“他爹,你別走,俺怕,真的好怕,俺不敢睡,擔心一閉眼,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張大栓說:“我不走,就在你身邊,哪兒也不去,我拉着你的手,看着你睡。”
大栓嬸閉上了眼,她的臉上出現了久違的笑容。
此刻的她是滿足的,也是充實的。
她知道這是做夢,她不想這個夢早點醒。
可她真的太累了,眼皮沉的很,怎麼也睜不開。
趁着女人睡着,大栓叔鬆開了她,呆呆瞅了她很久很久。
女人瘦了,也更老了,滿頭的白髮凌亂不堪。
她飽經風霜,身材佝僂,每一條皺紋都是他對她的虧欠,每一根白髮,都是她對他的思念。
他們咫尺天涯,卻根本無法相見,他們遠在天邊,卻又近在眼前。
大栓叔撫摸着女人的老臉,撫摸着女人的一頭白髮。眼淚滴答在被窩上,也滴答在女人的臉上。
他打來一盆水,蘸溼了毛巾,將女人臉上的污垢擦洗得乾乾淨淨。
然後又拿起梳子,把女人的亂髮梳得溜光水滑。
他又換了一盆水,幫着女人洗了腳。
三十年來,這是他第一次爲女人洗腳,也是第一次爲女人擦臉,梳頭。
這就是他欠她的,而且欠她的不止這些,還有那些蹉跎的年華,虛度的青春,這輩子都無法償還。
大栓叔忙活完一切,再次回到了紅薯窖,他在紅薯窖了嚎啕了半天。
他知道女人有病,幾天幾夜沒睡覺,一旦醒過來,就會把所有的一切當做夢。
她已經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了。
在潛意識裡,大栓嬸早就當他死了,十年前掉進了幽魂谷,再也沒回來。
果然,王海亮第二天趕到,大栓嬸見面的第一句話就說:“你大栓叔回來了,俺昨天夢到了他,他還陪着俺說話,喂俺吃飯……。”
大栓嬸睡一覺醒來,意識恢復了很多。她的眼睛裡顯出了光彩。
雖然她的頭髮還是七拱八翹,臉上還有少許的污垢,但比前幾天乾淨了很多。
王海亮立刻明白,大栓叔上來看過女人。兩夫妻又見面了。
只不過大栓嬸精神頹廢,將看到男人的情景當做了夢。
海亮說:“嬸兒,這就對了,還是大栓叔開明,四妮真的很苦,你把她當閨女看,也不想自己閨女受苦對不對?”
大栓嬸說:“俺只聽大栓的,是大栓託夢給四妮,讓她再嫁的,他同意,俺就同意。海亮拜託你了,俺不想虧欠了孩子,把四妮的婚事辦的……風光點。”
女人的態度一百八十度改變,讓王海亮鬆了一口氣。
他知道這是大栓叔的功勞,大栓叔解開了女人的心結。
他說:“你放心,我會跟嫁自己親妹子那樣,把四妮嫁出去,以後二狗就是她親哥,她會伺候二狗到老。小樑如果敢對二狗不好,我就打斷他的腿!”
王海亮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
他的確把四妮當做了妹妹,爲了四妮跟小樑的婚事,他跑來跑去。
距離小樑跟四妮成親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婚禮所用的一切全都在有條不紊進行着。
幾天以後,大栓嬸拉着天天再次回到了Z市。
這一次回來,大栓嬸沒有回家,而是住在了醫院裡。
她不想看到四妮,因爲看到四妮,自己的心裡就會難過,覺得是對兒子的虧欠。
大栓嬸在醫院,守護在兒子二狗的身邊。
她說:“二狗啊,娘對不起你,你成了這樣,半死不活,娘只能把四妮嫁出去了。多個人照顧你,也是好事。
你別怪四妮,要怪就怪娘吧,娘也難啊……。”
大栓嬸抱着兒子哭,小天天也抱着父親哭。
元旦這天,四妮的家裡非常熱鬧,女人穿戴一新,再一次嫁人了。
俗話說好女十八嫁,四妮的婚姻真是波折重重。
從第一個男人小貓子,再到小武生,張二狗,最後到小樑,前前後後她跟過四個男人。
這一次可以說是明媒正娶,大操大辦,現在有錢了,她要對得起自己。
小樑也十分慷慨,包辦了一切。
女人穿戴一新,打扮一番,再走出房間的時間,看不出一點中年婦女的樣子,反而像個二十多的大姑娘。
所有的朋友都來幫忙,素芬,帶娣,三嫂,小燕,全都從大梁山呼呼啦啦趕來,簇擁着女人,衆星捧月一般。
女人的臉上是幸福羞澀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