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思慮着京城不可久留,幾次要走,都被竹葉青暗中出手留了下來。正萬般焦灼之際,走在街上,被個乞兒撞了一下,他剛回頭看,那小孩在他身邊假裝無事低聲道:“明日酉時三刻,城西李家茶鋪,帶上兩個孩子。”
他還沒來得及抓問,乞兒已經像一條魚一樣溜進人羣中,見不着影兒了。林書想,這莫不什麼圈套?起先以爲是竹葉青所爲,但轉念一想,竹葉青在京城隻手遮天,要取自己性命易如反掌,犯不着這麼麻煩。難道是其他人?糾結許久還是打定主意,是生是死也要去,許是就自己的人呢!
林書假裝無事回房睡覺,到了第二日,也裝作若無其事,帶着兩個孩子上街遊玩,直至酉時,假裝漫不經心地走進李家茶鋪,慢悠悠的坐了三刻鐘,點了三碗金桔菊花茶,喝着便不省人事一般,他同文夏來梔都昏睡過去,待醒來時,自己又到了陌生的地方,溫牀軟被,自己伸手一摸,牀上空蕩蕩的,沒有文夏來梔,心裡一陣慌,就像石頭沉進深水井,墜出涼涼的水聲。
他掀開被子忙不迭地起牀,正趕上中琴來看他,林書險些被嚇着,定睛一看,果是中琴!只是如今,中琴已然一副少婦裝扮,挽起流雲髻。她嫣然笑道:“哥哥!”
真的是她,林書像是在無人的島上終於遇見了熟悉的船隻停靠一樣激動,見到她,問起文夏和來梔。他們已被阮中琴妥善安置,關於阮中琴爲何會在此處,以及自己發生的種種,他們寒暄了好一陣,直到杜南風來叫他們吃飯還沒說完。林書疑惑杜南風是怎麼做到在竹葉青的眼皮底下帶走自己的,杜南風笑笑,卻不多說,只道:“杜家在京城也有些人,用些毒藥甩掉跟着你的尾巴不是難事。”
林書大吃一驚,起身道:“你莫不是把她們毒死了吧?”連着阮中琴聽言也駭然色變。
杜南風豪爽一笑,道:“若是這樣,竹葉青那邊還不好交代,只是一些惑心散罷了,不會傷人性命。算是毒藥裡相當輕微的一種了。”
林書和阮中琴這才放心。幾人一起吃飯,林書想起鄭尋也發配嶺南,杜南風聽說,約好明日去獄中打點一番,林書感激不已。至夜深人靜時分,林書在客房歇息,今日看見杜南風,又想起林憶死時的慘狀,連帶着想起徐有貞來,此後小師妹等人都想起來了。
到第二日,杜南風準備了白銀二百兩,一百兩送給縣官,另一百兩打點其他獄卒。這纔給鄭尋謀了個輕便差使,獄中管牢飯的廚房缺個挑水的,看鄭尋身板結實,有些力氣,讓他做這個差事,累是不累的。
林書在獄中見到鄭尋第一眼的時候,不忍直視。鄭尋被打得皮開肉綻,嘴脣乾裂得像風乾的石頭,手指頭打斷卻又未全斷,只剩薄薄一層沾血的肉皮將兩節骨頭連起來,一隻肥碩的老鼠正一隻腳搭在他的手上啃噬他的骨肉。林書急忙驅走老鼠,鄭尋不省人事,好在杜南風請了大夫來,醫治一番性命無虞,只是身上多處是傷,需歇息一陣。
因有錢打點,鄭尋休養衙門也不理會,待鄭尋好些,見到文夏來梔,身上更是充滿了力氣。堂堂八尺男兒,落魄到這個地步。
林書關切問道:“走的時候,我明明籌了二十兩銀子與你帶在身上,按理說押差不會對你這樣。”
“路上雖然苦些,倒也無事,到了嶺南,無錢打點,三道五審,一層層下來,我就成了這個樣子。”鄭尋說着,摸摸自己的手,有些悽苦道:“還好我骨頭硬。”說罷又感激道:“多虧了你,你救了我兩次。”
“這次可不是我,我不敢邀功。是杜公子使了銀子,出錢出力,才讓你免受許多苦。”
鄭尋實誠,起身給杜南風跪下,杜南風連忙扶他起來,鄭尋執意不起,杜南風受了他一拜,三人相處融洽。待到初冬時節,鄭尋便去衙門裡挑水。嶺南雖然比京城溫暖,到底是冬天,還是有些寒意的。鄭尋每日日出之前就要挑滿四大缸水,夜裡雞叫第一次便起牀。林書調侃他道:“古時候人們聞雞起舞,今日你聞雞挑水。”
鄭尋不願住在杜家,林書也不想久住,儘管阮中琴留他,他也不肯,杜南風道:“你是我大舅子,若是你在此還要搬到外面住,豈不是讓別人看我們笑話?就算你去外面住,又能住在哪裡?”林書道:“同鄭尋一起,跟他做個伴,我會常來的,反正也不遠。”兩人也只能算了。
今冬最大的喜事莫過於——阮中琴有喜了!
杜南風高興得像個大孩子,杜家上下都來道喜,林書和鄭尋也高興。
鄭尋每日挑水,晴天還好,到下雨天,或是起風的時候,也很辛苦。林書在一旁幫他不少,鄭尋都記着,一日突然道:“我粗衣破布的時候,就認識你了,你救了我一命。後來一朝入贅付府,也是你鼓勵我,如今我又一身破敗衣服,這廚房裡的人也沒人正眼瞧過我。只有你林書,天天跟我一起,雖然挑不動,有人搭把手是真好。文夏來梔也多虧了你,林書,我是個孤兒,在京城混了二十多年,普普通通,無親無故,我把你當親兄弟看!”
如此貼人心的話林書心頭一暖,鄭尋對林書何嘗不是這樣呢?
直至年關,阮中琴想把林書鄭尋接在一起過年,鄭尋提前將衣服洗了,舊衣服看起來仍有些寒酸,林書也好不到哪裡去。儘管阮中琴一再要給二位銀兩,鄭尋覺得受到的恩惠已經夠多,不好意思再受。林書也接觸了杜家幾位人物,都是杜南風的叔叔伯父以及各房弟弟之類,杜家是豪門大戶,裡頭勾心鬥角的事也不在少數。林書自付府之事後行事更謹慎些,見阮中琴年輕,在杜家日子並不好過,只是她自己正沉浸在幸福之中,林書不願意給她添麻煩。
在杜家,年夜飯女人是不上桌的,阮中琴在自己院中待着,備兩樣小菜,燒一壺好酒,同林書、鄭尋還有文夏來梔一起過年。來梔由鄭尋抱着,文夏倒緊挨着阮中琴,一刻也不肯鬆開。兩個孩子由阮中琴照看的多,兩個孩子最開始叫的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琴姨。
阮中琴見屋外放起了煙火,又是一年過年,略帶悲慼笑道:“上一次一起過年,玉箏姐姐同我如今一樣懷着身孕,當時憶兒和陳姑娘都在,任公子也在。這一晃,就兩年了。”
鄭尋抱着來梔的手顫了一下,想起愛妻玉箏的點點滴滴,自己竟然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實在是憾事。
林書早就和阮中琴想的一樣,只是他還漏掉了任謙,這麼久,他幾乎快要忘記任謙了。
他答應過任謙回華陰的,失約這麼久。 不過依任謙的脾氣,若是發現自己久未歸家,應該會很擔心纔是,當即書信一封,差人送去華陰。
幾個人吃着飯,卻聽見有人笑道:“這就是我大哥新接的娘子麼?”
他們聞聲望去,果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兩邊梳着辮子,身着綴星月華裙大步走進來,正眼也不瞧鄭尋,看着阮中琴笑道:“大嫂。”
阮中琴反應過來,杜南風曾跟她提過這位小妹,用毒上比自己高明心狠十倍。因杜老爺只有這一個女兒,又是用毒高手,因此甚是疼愛。
阮中琴起身,杜小妹扶她坐下,略看了一眼鄭尋,道:“哪裡來的窮小子?”
林書還以爲自己聽錯了,這個女娃娃怎麼說出這樣不敬人的話,鄭尋聽後心就像被錘了一樣,堵着氣既不擡頭也不起身。阮中琴微怒,但仍保持和婉道:“這兩位是我的兄長。”
“兩位兄長?我聽說你只有一個義兄,那另外一個窮小子也是你哥哥嗎?”杜小妹笑着嘲諷的時候,與她漂亮可人的臉蛋極不相稱。
鄭尋依舊保持沉默,林書道:“鄭兄此前對我們多有關照,四海之內皆兄弟,姑娘你也是江湖人,應該懂的吧?”
杜小妹瞧林書說話不俗,笑道:“聽說大嫂溫婉端莊,居然跟男子在這吃飯,義兄倒也罷了,另外那個窮小子算什麼?他們是江湖人,大嫂可不是。大嫂可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阮中琴本念在她是杜南風的妹妹,所以一再忍讓,但她太過咄咄逼人,阮中琴斂起笑容道:“妹妹也當注意自己的身份。”
鄭尋一連聽她說了三次窮小子,言語輕蔑不屑,拍案而起,喝道:“你這個大戶人家的小姐還是走遠些吧,免得我這窮小子待的地方玷污了你尊貴的身份。雖然你有錢,可你哪裡有個小姐的樣子?”
杜小妹居然不生氣,露出勝利的笑容,只聽見她在倒數“十、九、八……三、二”
林書和阮中琴不知她是何意,侍女們卻露出恐懼的神色,鄭尋正想着這小姑娘神神叨叨些什麼,卻感覺身上一陣灼熱,似有烈火灼燒,自己置身火爐,轉瞬又覺得周遭寒冷異常,似衣不蔽體墜落冰窟,鄭尋時而焦躁喊熱,時而瑟瑟發抖呼冷。杜小妹見了像見到小丑表演一樣哈哈大笑,林書道:“姑娘你莫要捉弄人!”
“他自己發瘋,你看見是我動手了麼,我站在這裡碰都沒碰他,他自己就成了這個樣子。”杜小妹斜睨林書,林書的確不能奈她如何,阮中琴也說了許多好話,她依舊不理,鄭尋難受得額頭冒汗,滿地打滾。阮中琴見杜小妹頑劣異常,如何也不肯聽的,自己又不好動手,只好請她大哥來治她。她見侍女要走,厲聲道:“你也想嚐嚐‘冰火兩重天’的滋味嗎?”
那侍女連忙縮回腳,垂手立在原地不吭聲。阮中琴見侍女們都不敢動,自己拂袖而出,杜小妹連忙拉住她,露出她那天真無邪的笑容,道:“杜家是不許女人上桌的,這個點他們正在祭拜列祖列宗,大哥是長房長孫,今日過後,在列祖列宗面前起誓,以後杜家的生意就都是大哥打理了,這麼重要的時候,大嫂還是不要去添亂。”
阮中琴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端出大嫂的威嚴來,道:“你既叫我一句大嫂,就將鄭大哥所中之毒給解了。”
杜小妹看着阮中琴,終於做出讓步,道:“我身上只帶毒藥,從來不帶解藥,你要解毒,自己去藥房拿解藥吧!”
杜小妹鬧了一陣就走了,還是阮中琴取來解藥,鄭尋的毒才解。恢復正常的鄭尋眼睛還有些辣疼,指着門口道:“我第一次見這麼刁蠻無禮的女人!”
阮中琴對這個小妹毫無好感,林書卻跟出去攔住杜小妹,杜小妹道:“你想怎樣?”
“剛剛你並沒有出手,鄭尋是何時中毒的?”林書問道。
“就問這個?”
“可我憑什麼要告訴你?”
林書道:“嶺南杜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你顯然不是事先準備好要下毒,只是因爲鄭尋罵你,你纔對他下手的。”
“是這樣,只要夠快,是可以在不經意間逃過肉眼的。你們都太弱了,‘冰火兩重天’在毒藥排行榜裡,連前三十都算不上,只不是過受些皮肉之苦,這都受不了。”杜小妹不屑地笑着,又道:“像‘花過蒼穹’這樣的毒藥纔算得上意思。”
林書聽她說到‘花過蒼穹’,憶兒就是誤中此毒而死,死狀慘烈非常,又道:“‘花過蒼穹’的威力,我已經領教過了。”
杜小妹來了興趣,笑道:“看來有故事。”
“我弟弟當年就是誤食摻了這種毒藥的食物才死的。”林書現在說起這些還是很悲傷,可他還未沉浸在悲傷裡就被杜小妹的笑聲打斷了,她笑道:“你少騙人了,‘花過蒼穹’這種毒藥密封保存,藥性極強,只要打開就立馬見效,若是摻在食物裡,那食物立馬就會腐爛,怎麼可能誤食?”
“你說什麼?不可能。”林書猶如遇到晴天霹靂,杜小妹聳聳肩道:“我們家的毒藥,我沒有不會的,不怕告訴你,‘花過蒼穹’必須是當場打開,如果滴到自己身上,那會連自己也腐蝕。所以這種毒藥,只有兩種人可以用,一種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二是我們杜家的人,因爲我們已身試百毒,所以百毒不侵。至於你說誤食食物,那根本是瞎扯。”
杜小妹見林書愣在原地,以爲他被杜家的毒藥嚇丟了魂,不以爲意的邁開步子。也就是說,林憶的確是中這個毒死的,但是毒藥不是在那一碟醬牛肉裡,那究竟是什麼時候下的手?爲什麼都沒有人看見?林書越想越亂,道:“沒有人看見,沒有人看見,誰能做事不被人看見呢?就算是個高手隱身,那也該有蹤影,沒有蹤影,沒有蹤影,無影,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