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袖微振,錢韻芯收回目光轉身看向皇帝,她雖和旁人一樣着素裝,然面料上卻有銀線繡的長枝花卉,曳地長裙上通體獨獨一支,倒顯得別緻而大氣。匆匆出門只是挽了墮髻簪一支翡翠,鬢角和修頸間散散貼着的碎髮,更添出一份嫵媚動人。
乾熙帝后庭姿色上乘者爲數不多,雖有悠兒、沈煙同在,此刻簡裝素容的錢韻芯還是光彩熠熠,壓得一般妃嬪毫無顏色,加上她天生的傲氣和貴氣,隻立在那裡便引人注意。
“怎麼了?”臻傑倒先開口問了。
錢韻芯雙手放於身側,微微福了福身子笑道:“方纔季妃姐姐說今日之事乃皇后主持,作爲妃嬪不得隨意插嘴,臣妾此刻倒有話要說,故而想請皇上一道口諭來。”
悠兒回身立到臻傑身旁,悠然笑道:“臣妾也想聽一聽錢妃的話。”
臻傑示意悠兒在自己身邊坐下,繼而道:“你揀要緊的說。”
錢韻芯欣然應承,側身時睨了一眼季潔,隨即揚聲道:“扶梅,你可知方纔那些話的輕重,你說的聽起來彷彿句句在理,可卻是對六宮主子的冒犯。憑你一個小小的奴婢,以下犯上就是死罪,縱使有天大的理也無濟於事。”
扶梅的身子顫了一顫,吱吱唔唔道:“奴婢,奴婢不懂娘娘的意思。”
錢韻芯冷笑一聲,向前踱出兩步,“那本宮就來告訴你。”她擡眼將在場的妃嬪掃視一遍,“皇后娘娘先後兩次有孕生下三位皇子,蓮妃娘娘有大公主,宜嬪膝下有二皇子,本宮膝下無子但也有娠兩次,再有楚貴嬪、蕭榮華各有一次。另外,母后皇太后眼下也正懷着先帝的子嗣。方纔你口口聲聲說萍貴人是宮裡老人卻不開口忠告一聲你家貴嬪,那我們這些有過妊娠的主子更應該知道這個道理,以當下的情況來看,豈不是和萍貴人一樣?那你方纔的話,不是責怪我們所有人麼?”
衆人本只是心有慼慼,此刻錢韻芯索性挑明瞭來說,也有不管不顧的人了。蕭榮華立了一步出來,正色道:“請皇上和皇后明鑑,嬪妾並不知貴嬪娘娘想吃紅果,嬪妾福薄懷不起皇嗣,卻也不敢眼睜睜看着惠貴嬪誤食也不吭一聲。嬪妾若有半句謊話當天誅地滅。”
悠兒沒想到打破冷場的會是錢韻芯,但想來有這個性子和膽子的也就這位將門虎女了,此刻聽蕭榮華這番說,便也對臻傑道:“臣妾也是方纔查了才知道這麼多,想來各宮這些日子都少走動,定是不知道的佔多數。臣妾本是怕太后和貴嬪都誤食,今日纔要御醫館嚴格管理藥材的取用,若知惠貴嬪不懂,早吩咐一聲就好了。幸而並沒什麼大礙,否然俱是臣妾的過錯了。”
臻傑不用想也知道這其中究竟繞了幾層,然身爲帝王偶爾也要裝裝糊塗,他只是點了點頭,並沒有說話。
錢韻芯對蕭榮華道:“哪些人不知道,這是難查更難證明的,可要查一查誰曉得這件事,只怕容易的緊。”她幽幽轉身看着季潔,笑得極古怪,“季妃姐姐您說是不是?”
季潔面色大滯,冷聲笑道:“本宮自然也不知道的。”
她這麼說,旁人還好,扶梅竟慌得臉色煞白,恨不得地上有了縫好鑽進去。
果然有人應着季妃的話開始交頭接耳,錢韻芯喝道:“幾位才人竊竊地說什麼呢?對本宮的話有異議嗎?”
幾位纖弱的才人互相看了一眼,隨即統統跪下道:“嬪妾有些話不知當將不當講。”
錢韻芯冷笑道:“不當講就不要講,誰又逼你了”
錢妃的架勢足夠唬人,膽小的幾個都垂頭不語了,只一位還揚着頭道:“嬪妾……今日去賀凌美人喬遷之喜時,曾聽扶梅姑姑說……說季妃娘娘知道惠貴嬪要吃山楂開胃,而季妃娘娘昨晚已送了酸棗糕給娘娘解饞。”
“哦……”錢韻芯將語調拖得極長,轉身看着季潔,“季妃姐姐怕是不知道孕婦不能吃這紅果吧,您到底沒懷過孩子啊!”
季潔的手在廣袖中緊緊握着拳,纖長的指甲幾乎嵌進肉裡,她這一生恐怕都沒這麼尷尬過,下午分明纔在皇后面前說扶梅詆譭自己,眼下扶梅就在面前,若她一口咬定這件事,且那麼多宮嬪曾聽見,想再叫人信自己不知道的確很難。
然則信與不信真的只是一念之間,若皇后有心要除了自己,這一次不失爲一個好機會。可若皇后放過自己,只怕從此在宮裡做事行走也不能再有從前的威信。到底……自己哪一步算錯了,是她班君嬈把人逼到如斯地步,還是一步步都走在了皇后的謀算裡?難道這一切從她下午請自己進坤寧宮起,就註定了麼?
“季妃姐姐怎麼不說話呢?”錢韻芯施施然走到季潔面前,笑道,“姐姐想什麼呢?”
季潔的心冷了泰半,孤注一擲側身繞開了錢韻芯,幾步走到扶梅的面前,揚手就是一掌摑在她的臉上,厲聲問道:“賤婢,本宮何時知道你家貴嬪要吃紅果了?你們棲霞殿裡哪一個奴才來我玉林宮說過?”
扶梅捂着半邊臉,這一記耳光打得又狠又重,直覺得嘴裡泛出腥甜,她緊緊盯着季潔的眼睛。做奴婢是最可憐的,主子好自己纔好,可就因覺得主子將來不會有好前程,扶梅才背叛了班君嬈以求季潔這棵大樹能依靠。
方纔那些指控萍貴人的話,是主子要了說的,自己那麼淺的心思怎麼能想到會一下子讓妃嬪們全體陷入尷尬,甚至把季妃逼到這個地步?
然昨夜分明告知了季妃自家主子要吃紅果,今日在宮嬪面前說的話也半句不假,此刻再扯個謊保季妃清白倒不難,可回頭要怎麼向自家主子交代?
眼下季妃還不可能隨便把自己調走,那萬一主子惱自己幫季妃,待人都離開,還不是死路一條?
一時間,扶梅發現自己即將成爲這些女人鬥爭的犧牲品,似乎不管怎麼回答季潔的質問,最後面對的,只有一個死字。
“哈!”還不等扶梅開口,錢韻芯已冷笑道,“想季姐姐協理六宮四年光景,什麼時候有人敢對您說個不字?今日卻被一個宮女誣陷了,真真叫人心寒。若是我也早一掌摑上去,回頭再要大力太監亂棍打死纔算完。”
沉默許久的沈煙突然走上前將季潔拉到一邊,輕聲安撫道:“只怕那丫頭爲了給主子爭臉面,才故意拉上你來的。我也不曾聽說惠貴嬪要吃什麼紅果,相信不知道的人多了去了。季妃妹妹莫氣在心上,皇后娘娘自有決斷。”
悠兒異常滿意沈煙此刻出來打圓場,在還未借季潔的手除去班君嬈前,她並不希望季潔就此失勢,甚至願意一次次地擡高她在後宮的地位。但不論如何今日的事情必須有個了結,遂笑着對臻傑道:“實在是讓皇上看笑話了,本是想查凌美人的用心,怎麼倒牽出季妃和六宮的用心了。不如皇上做個決斷,凌美人是好是歹就此作罷,往後誰也不能再提起這件事。您看好麼?”
臻傑揉着眉心道:“是啊,怎麼繞得這麼遠了?好吧!依朕看,凌美人弱質纖纖心思也單純,不像是會起心思謀害人的。若有心謀害惠貴嬪的孩子,怎麼還能留下把柄叫人來抓!這件事就此過了,但凌美人如此大意也有過錯,如何小懲大誡,皇后做主吧!朕乏了。”說着起身對悠兒道,“處理完了這些,都早些回去歇息,只怕母后那裡也還沒睡下!”
悠兒應諾,轉而對錢韻芯道:“錢妃伺候皇上歇息,這裡不需要你了。”臻傑不語,只大步離開,錢韻芯朝皇后行了禮便毫不猶豫地跟了出去。
待皇帝離去,悠兒才道:“如皇上所言,凌美人無心殘害皇嗣,往後誰也不許再提。但凌美人做事太過糊塗,險些危害皇嗣也是事實,故罰你閉門思過,你可有異議?”
“嬪妾謝皇上皇后恩典。”淩氏深深叩拜下去,得到帝后那麼大的恩典,看來她從今往後都會對上頭死忠了。
“再者惠貴嬪自己有失保養也是錯,但念其身懷龍種此次還以皇嗣爲重不做懲罰。往後安胎待產的這些日子,六宮都不得擅自往棲霞殿送任何吃食,如此方可不再多生事端。”悠兒滿面嚴肅,又對楚貴嬪道:“往後每日太醫爲惠貴嬪診脈時,楚貴嬪在旁陪同,任何情況當日都需向本宮稟報,若本宮無暇,可找蓮妃或季妃決斷。”
“臣妾領命。”楚貴嬪溫和應諾。
悠兒嘆了一聲,看着跪在地上的扶梅道:“身爲侍婢你未能妥善照顧主子,方纔還言辭鑿鑿意圖指控萍貴人,再有撒謊陷季妃於不義,如此對主子不敬,怎麼算本宮都不能輕饒了你。”
扶梅知自己大限降至,反不怕了,伏身到地上哭泣道:“奴婢該死,只求娘娘讓奴婢死得痛快些!”
“皇后娘娘。”沈煙面色柔和,淡淡笑着說,“扶梅是惠貴嬪用慣了的人,不如要她往後好好服侍惠貴嬪讓其安然生產將功贖罪,況且眼下也要爲太后和惠貴嬪肚子裡的孩子積德,不宜打打殺殺。”
悠兒微微點頭以示肯定,“既然蓮妃爲你求情,本宮姑且饒你性命。”又對季潔道,“此事就由季妃處置,蓮妃陪同本宮和緣亦往馨祥宮探視太后,其他人都散了去,無事莫常常來棲霞殿擾惠貴嬪安養。”
一場鬧劇看似得到了平息,實則更大的問題還未被挑明。馨祥宮內,聽完敘述後茜宇淡淡一笑,問:“如此看來,皇后是還在等什麼嗎?”
沈煙立在一旁,亦低聲道:“臣妾方纔也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