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潔扶着紫蘭進屋時,分明已穿了厚棉衣衫的身體仍舊顯得那麼單薄。胭脂染紅了面頰遮蓋了雙脣的蒼白,眉筆也在眉頭添出了幾分精神。可眼睛是不會騙人的,那眸子裡射出的,是悲傷、是無助、是哀慼、是憔悴。
其實季潔雖不能比悠兒、錢韻芯,卻也有幾分姿色,這副模樣叫人瞧在眼睛裡,若不知道她的過往,是要人可憐的。
衆人靜默,看着她徐徐叩拜,將上座之人一一拜過,禮畢須臾,竟沒有人說話。
茜宇聽到德妃是先嘆了一聲,纔開口笑道:“快給季妃娘娘賜座,這身子,可憐見的。”說着已起身到了她身邊,握着手道:“哀家的父親也逝世了,老人家都是有福的人。季妃節哀,這樣病着,老將軍不會安心的。”
季潔眼眶溼潤,只低聲道:“臣妾未能及時來給您請安,還要娘娘惦記着。”
悠兒今日換了一身淺褐色長裙,拖地裙襬上用金絲繡了大枝的牡丹,臂上挽着煙紗,髮髻上一隻展翅欲飛的的鳳凰耀眼而奪目,她坐在茜宇身邊,卻是頭也不擡,只冷冷道:“季妃怎麼突然出門了?太醫不是要你靜養麼?”
季潔的視線被德妃擋住,兩人皆看不到對方的臉,“臣妾今日覺得精神好多了,太醫也講總悶在屋子裡對身體不好,所以纔想來給太后太妃請安。慈愨太妃方回宮,臣妾的禮若不到,太有失體統了。臣妾會好好保養身子,不要娘娘再擔心。”
悠兒淡漠地回了一句,“如此方好。”
璋瑢看過悠兒的眼睛,又將目光落在茜宇身上,彼時茜宇也方收回看着悠兒的目光,姐妹二人四目相對時,璋瑢是幾分篤定,而茜宇卻閃爍不安。
似乎今日算準了是要熱鬧的,去請蓮妃的宮女帶來沈煙母女二人時,將在外頭散步的錢韻芯也帶了來。孩子們自是玩在一起,沈煙與錢韻芯見到季潔時,都不免驚訝。
錢韻芯的性子一時是難改的,一見季潔便問道:“姐姐病着,怎麼好隨便在宮裡走動?太后這裡有孕婦、有孩子,最忌諱生病的人。姐姐既然行過禮了,妹妹送你回去吧!”
季潔的眼神頓時黯淡下去,低垂着眼眉不看她,只低聲道:“我的病好了,只是身子有些虛弱罷了。”
錢韻芯這才發現自己的話竟要一屋子人都尷尬起來,見季潔這麼說,自己也靜靜地退到一邊不說話。
茜宇坐於上首,她根本不在意此刻錢、季二人在說什麼,只是在無人察覺的時候遞了眼色給緣亦,緣亦亦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殿閣。
“臣妾的身子日益見好了。”季潔突然又道,“這些日子要錢妃妹妹打理後宮,實在辛苦她了。想錢妃妹妹還要照顧上書房內一切事務,本就**無暇,這些日子定忙壞了。皇后娘娘,估摸着再過四五日,臣妾的身子就能大好了。到時候,宮裡那些瑣事,還是讓臣妾重新接管吧。”
本尷尬的冷場,此刻更冷了。茜宇見緣亦離開後,方注意到季潔在說些什麼。卻聽悠兒不答,反而問錢韻芯,“錢妃累麼?”
錢韻芯有幾分怒意,爽快地答道:“臣妾不辛苦。”
悠兒才轉頭看向季潔:“季妃的心思本宮明白了,只是你需得好好休息才行。皇上那裡也囑咐本宮要好好照顧你。這起子事情你不必操心。對了!明日皇上安排了你的兄長進宮看你。季老將軍明日要發喪,你回去準備着,看有什麼要你的兄長帶回去,以表你作爲女兒的孝心!今日好好休息養點精神頭,莫要你兄長覺得皇室虧待了他的妹妹,有誤會就不好了。”
此刻在茜宇屋子裡的,除了悠兒,是璋瑢與德妃、再有沈煙、錢韻芯和徐玲瓏。前兩個不算,後面三人非常瞭解皇后與季妃歷來的關係是怎樣的狀態,除卻沈煙,其餘二者無法理解,爲何皇后向來倚重信任的季妃,如今竟被這般冷漠對待,而前前後後,季妃似乎什麼也沒有做錯。
沈煙明白悠兒的心思,只是她想不到皇后今日竟會表現的有些浮躁,她清咳了一聲,款款起身到季潔身旁溫和地笑道:“本宮送妹妹回去吧!”
沈煙這麼說,季潔是再不能拒絕了,方起身行了辭禮要離開,卻聽錢韻芯立起身來道:“季妃姐姐是覺得妹妹這些日子把宮裡折騰壞了麼?你這副身子骨,做什麼還要逞強?協理六宮又非什麼悠哉的差事,我不曾想過要一直做下去。皇后娘娘也說我只是暫時替代。季妃姐姐這麼急,不是讓妹妹難堪麼?既然今日說了這件事情,倒不如大家都說清楚的好。”
季潔的步子停住了,卻沉默着沒有開口。
錢韻芯幾步上來扶着季潔,眼神裡帶着滿滿的不平。還記得她對嬤嬤說自己不想一直管這些瑣事的,可她素來要體面要風光,怎麼好讓季潔開口把這個權力討回去?那自己算什麼?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即便要交出手上的權力,也必須日後由帝后開口,哪裡能被季潔隨隨便便地就拿走?
“姐姐難道是嫉恨妹妹將你的份例也減了三成?還以爲只是些不成器的宮嬪私底下會嚼舌根子,原來姐姐也那麼小心眼,怎麼呀,奉養太后太妃,您不樂意麼?”錢韻芯的話很過分,她明白也清楚,只是她就是要這麼說,不然自己的臉面往哪兒放。
季潔深深吸了口氣,正要回復,去聽沈煙喝道:“錢妃越說越離譜了,太后太妃都在呢。還不快退下。”語畢便攙扶季潔離去,只將事情掩去。
這一邊,茜宇推賴煩擾,便要悠兒和錢氏帶走了孩子們,又要玲瓏去休息,一時屋子裡又只剩下璋瑢與德妃。
德妃喝了茶,笑道:“這就是季妃啊,怎麼看都是個文弱的人。錢妃的厲害我今日算瞧見了,比起當年的瑾貴妃有過之而無不及,想一出是一出,說話從不分場合,也不管旁人聽了舒服不舒服。”
璋瑢卻笑道:“瑾貴妃之後的性子日益沉穩,倒不知道錢妃什麼時候能改。其實不改也不錯,這沉悶的宮裡規規矩矩的人多了,偶爾有個人站出來說些別人不敢說的話,也沒什麼大礙。方纔她的話過分,難道季妃唐突地請皇后將協理之權放還給她,還當着我們三個的面,就不怕皇后感概,不怕錢妃難受嗎?”
德妃笑着稱是,而茜宇卻始終沒有說話,她再等緣亦回來,緣亦回來了,就能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璋瑢一邊和德妃議論着錢韻芯的個性,一邊時不時看一眼茜宇,其實方纔緣亦靜悄悄地離開,她看見了。
後宮女人的紛擾,是永遠也無法停息的。但前朝的事情不能聽之任之,一切都必須掌握在皇帝的手裡,今日大家都沒注意到的一件事,是下了朝回涵心殿辦公的乾熙帝其實悄悄地離開了皇城,此刻正一身普通的妝扮,立在他父親的面前。自從雍和帝薨逝昭告天下後,父子二人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而這一次見面,也註定是最後一次。
聽完兒子的敘述,赫臻的笑彷彿有些冷漠,“她願意了?”
“是父皇,端靖太妃同意了,她會一步步開始安排,不出意外的話,這些日子她會和太后鬧僵,而後兒臣會安排她與陳東亭見面。只要太妃能拿到陳東亭一夥與忽侖人來往的書信,名冊,並知道藏匿財產的地點,兒臣預備一舉殲滅這羣佞臣。屆時傅王爺、衛國公會安排兵力,每一個佞臣的家會同時遭到查抄,不讓他們有任何喘息反擊的機會。兒臣務必要做到一擊即中。”
赫臻不想對兒子的決定做什麼評論,既然他已經有能力掌控一切,自己就該退到後面,讓他做一個真正的帝王。他只是頷首表示贊同,繼而順帶着問了一句:“能保證端靖太妃的安全麼?她何時答應你的?”
臻傑愣了愣,答道:“之前在水晶宮和太妃談了談,並沒有深入。是那日慈愨太妃回宮的晚上,太妃突然來告訴兒臣她的計劃,那一日虧得是一位不諳世事的美人在涵心殿。至於安全,太妃說,要兒臣不必顧及太多。自然,兒臣還是會安排妥帖的。”
赫臻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別讓她太爲難。”
臻傑應了,又問:“太后即將臨盆了。父皇您……”
秦成駿在一旁道:“何太醫已經做好準備,但太上皇的意思是……”
赫臻打斷了秦成駿的話,擡頭看着兒子,神色堅定道:“何陽會安排好她生產後所有的事情,但是這件事情不能告訴她,也不要告訴你的皇后。這份秘密,皇帝能擔得起嗎?”
“爲何……連太后也要瞞着?”臻傑不解。
赫臻笑了,嘴角的笑裡帶着心疼帶着期盼,“因爲你不瞭解她,如果她是你的皇后,你就不會這麼問了。總之,過幾日你安排何陽去馨祥宮,就說是傅王爺要求何陽來照顧她,別的事情等她分娩的那一天,都會有個了結。”
秦成駿靜立在一旁,彷彿無意識地吐出一句話,“皇上一定要保護好端靖太妃,不然受傷害的,還會有太后。”
赫臻擡眼看他,微微搖了搖頭。
也許璋瑢永遠也想不到,在這一刻自己還會被赫臻唸叨,她同樣也在等待,那一晚火急火燎地去找臻傑,似乎是爲了什麼更深的原因。此刻,她也正按自己的步伐一步步走着。
緣亦再回來時,德妃已離開了屋子,但璋瑢仍在,不想自己才端着茶水進屋子,便聽到端靖太妃對自己說:“讓大家都下去吧,就緣亦你留着,陪我們說說話。”
茜宇滯了滯,隨即才道:“聽太妃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