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薔薇靜靜地聽着,心潮起起伏伏,卻是不露聲色。
“你母親跟着我,日子一直過得很苦。不過,我們好歹還不至於餓死,靠着微薄的薪酬,我們實在攢不夠去上海的錢。所以……你母親想要出來做事,靠着給人梳頭化妝,掙點小錢。”
許是,終於要說到重點了。盛立寧有點口渴,便拿起桌上的茶碗,輕輕地抿了一口。
“她出去做事,我本來不贊同的。可是,她有她的堅持,不得不說,你的性子這麼倔強,和她真的很像。”
盛薔薇垂眸不語,彎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生逢亂世,想要安穩度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你母親曾經是槐花衚衕的花魁,知道她的人太多了。她當紅之時,有不少人一擲千金,只爲搏她一笑。可是,她從來不隨便接客,從不許別人隨意輕薄她。正因爲她這樣要強的個性,得罪了不少位高權重的人。以前她在風月場上,身後還有人替她撐腰說話。可她離開那裡之後,終究不過只是一個弱女子。”
盛立寧的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
“一個風塵女子,就不配有骨氣,就不配有尊嚴……他們實在可恨!”
他雖然說得有些含蓄,可盛薔薇也已經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
“他們就是不肯放過她,也不肯放過我。”
盛薔薇擡眸看他:“你沒有保護她,對不對?”
盛立寧的眼神晦暗難辨,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是的,我沒能保護好她,我該死。”
他眼睜睜地看着她被別人糟蹋,取笑,羞辱……那種滋味,宛如萬箭穿心,簡直比死還要難受。
盛薔薇聽到這裡,心裡涌起一股無聲的憤怒。那沉悶的感覺,壓在心頭,令人窒息。
“那段日子,我簡直生不如死。”
盛薔薇咬緊牙關,低低斥責道:“那你怎麼不去死?”
她不相信他那些苦大仇深的理由。
若是一個人真有心尋死,他不會爲自己找任何理由。而只有沒膽子去死的人,纔會惺惺作態。
“我是該死的,可是海棠她……也就是你的母親,她不讓我去死。她說,她的男人不能是個沒骨氣的孬種!她不要我做懦夫!她說,只有活下去才能報仇!”
盛薔薇聽了這話,眼眶微微一紅。
一個鮮明的場景,慢慢浮現在眼前。
一個備受凌辱的女人,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刻,非但不能一死了之,還要安慰自己那無用的丈夫。真是可悲,真是可憐!
“那件事過了一陣子,你母親懷孕了。”
盛薔薇心裡咯噔一聲,心知,那個孩子就是自己。
她的身體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
“有了你之後,我和你母親痛苦了好久,不知該怎麼辦纔好。但是,我們都捨不得放棄你!”
盛薔薇聞言喉嚨一緊,胃裡一陣翻滾攪動,十分難受。
她……原來她是這樣的孩子……她是個孽種!
盛立寧他未必是自己的父親!他不是!
“你母親懷孕的時候,我們因爲沒
錢,日子過得更苦了。那會我沒本事報仇,滿心痛苦。就在這時候,我加入了海木青盟。剛開始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他們是做什麼的,只以爲會教會的救濟組織。我每天都去領些吃的,給你母親吃。”
盛立寧長嘆一聲,突然停了下來,用雙手使勁兒地搓揉了一下自己的臉。
“這些話,我原本一輩子都不打算說的。”
盛薔薇顫顫開口:“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父親。”
“不!”盛立寧聞言,騰地一下子站起身來,雙手握拳,重重地砸在桌面上:“不,我是你的父親,你就是我盛立寧的女兒!”
盛薔薇見他情緒突然變得激動起來,脣角一勾,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僞裝出來的自信。
“你怎麼知道?你拿什麼來證明?”
盛立寧額頭的青筋微微突起,整張臉都變得扭曲:“我就是你的父親,從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
盛薔薇眼中泛起一層微不可見的淚光。
“海棠生你的時候是難產,受了多苦,沒熬過幾天就去了。”
盛立寧又緩緩地坐了下來。
“海棠死後,我一個人帶着你,過得渾渾噩噩。我把你交給組織裡的人照顧,如果讓你跟着我,你只會餓死。”
盛薔薇聽到這裡,後背竄上一股寒意。
真沒想到,自己居然是靠那個組織養活的孩子。
“在我最困苦之時,組織幫助了我,他們照顧你,還幫我報了仇。”
盛立寧加重語氣道:“在他們答應爲我報仇的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一線生機。他們替我處理掉了所有人,那些凌辱欺負你母親的人,不管是軍閥的兒子,還是有錢有勢的大佬,誰也逃不掉!”
盛薔薇直視他的眼睛:“他們幫你復仇?”
“是的,他們可以爲你做任何事!”盛立寧一字一句道:“只要你效忠於它。”
盛薔薇微微一怔。
“只要能了結這份痛苦,我願意一生爲組織效忠!”盛立寧眼中閃過一抹精光。
那是一種大仇得報的痛快。
盛薔薇凝眸看他:“他們爲你殺人,你爲他們作惡,這不是效忠,這是交易,卑劣的交易!”
原來如此,這就是那個海木青盟背後的秘密。這就是他們培植自己勢力的方法。
真高明,也真狡猾!
“薔薇,你不會明白我的難處。失去你母親,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痛苦。那些人不死,我沒辦法活下去,你也沒辦法活下去。”
盛薔薇一歲的時候,盛立寧帶她來到上海。從那一刻開始,他已經成爲了海木青盟的一顆暗藏的棋子。
“我在上海很快就混出了點名堂,後來,我開始爲韓家做事。在你小時候,我從不讓你見外人,這都是爲了保護你。”
“你爲什麼送我走?”
“爲了保護你!”
“呵,是嗎?”盛薔薇不帶感情地輕笑一聲。
“爲了效忠你的組織,你連我也可以犧牲!”
他送走她,讓她遠離溫暖,讓她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殺手”。
韓東戈說過,她的
身手非常了得,一看就是經過嚴苛的訓練。
“薔薇,效忠組織是咱們父女倆必須要做的事。”
盛薔薇緩緩搖頭:“不,我有我自己的決定!”
“韓家父子,並非善類。薔薇你別忘了,當初韓東戈把你留在身邊,不過是爲了利用你!”
“你不也是一樣嗎?你也在利用我。”
盛薔薇慢慢消化着他口中所說的那些往事。
就算他說得都是真的,那又如何?他利用她,催眠她,設計她的事實,絕對不會改變。
“薔薇,不管你承不承認,你已經是組織裡的人了。你該和我們在一起,而不是和韓東戈!”
盛薔薇被他理直氣壯的語氣瞬間惹惱了。
“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親!你要爲你那該死的組織效忠,那你隨你的便!可是你爲什麼非要拽上我?”
“因爲你……每次你一出現,我的生活都會絞得支離破碎!”
盛立寧定定看她:“因爲你是我的女兒,你必須要跟隨我!”
盛薔薇冷笑連連:“那我的女兒呢?”
提起自己的外孫女,盛立寧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緩和。
“只要你肯跟我回去,咱們可以帶着安安一起走。”
“你做夢!我絕對不讓那些人碰我女兒一根指頭!”
盛薔薇說完,從包裡拿出手槍,直指着盛立寧道:“幾點了?”
盛立寧面對那黑漆漆的槍口,毫無畏懼之色。
他早料到了,她來見他,必定是有所準備。
“兩點五十二分。”
盛立寧看了一眼懷錶,低聲道。
“你還有八分鐘。”盛薔薇冷幽幽地對着他:“說說吧,你的組織這次給你的任務是什麼?你們不惜放棄沈清這顆棋子,爲了什麼?”
“爲了讓你回去。”盛立寧沉聲道:“就算不是我,不是你,組織也會另外派人除掉韓東戈。韓東戈必死無疑,你留在他的身邊,只會有危險!”
盛薔薇聞言心中一緊:“我不會離開他!”
“你們爲什麼要針對他?”
“無關個人。”盛立寧一臉嚴肅道:“韓家父子的勢力,對組織來說是個不小的障礙。”
盛薔薇追問下去:“你們到底有什麼目的?”
“撥亂反正,把一切都錯的都糾正過來。”
盛薔薇沒了耐心,用槍口直指他的腦門,冷冷道:“說得這麼冠冕堂皇,有什麼意義嗎?沒了韓家的干預,你們就能繼續爲所欲爲了,是不是?”
盛立寧眸光灼灼,看着她道:“軍閥混戰,四分五裂,沒有人的身上是乾淨的。”
“我不需要聽你的道理,盛立寧。”盛薔薇挺直後背,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不管你是不是我的父親,今天,我和你都要有一個了結!”
盛立寧的額角緩緩流下一滴冷汗,低低開口道:“如果你殺了我,你也活不了。”
盛薔薇聞言嘴角勾起,笑容凜冽:“我和你不同,我從來都不怕死……”
兩人對視無語,滿室寂靜內,只聽見一聲槍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