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讓人睏倦,但是並不是所有的車廂都進入了夢鄉。列車沿線每隔一段距離會有隱蔽的暈黃標識燈從窗外掠過。幽暗的亂石間仍然隱隱能看到天際的淡淡天色,分不清是星光還是不知何處泛出的燈光。山壁逐漸變高,天際線也越來越高,鐵路上開始出現彎道,漸漸的再難看到前方的景色,視線都被轉彎處的山岩遮擋了。
在等待了許久後,列車的剎車聲終於響起。衆人原本有些鬆懈的精神此刻都緊張起來。在轉過了一個大彎道後,車窗旁的指示燈由紅色轉爲綠色。從安全角度考慮,窗子剛開啓時還不是跳車的合適時機,要等到車速降到了地面掠過的物體不再使人視覺暈眩的程度,且在看不到車站的區域纔是最佳選擇。
又繞過了一個彎道後,接着是一段長距離直行的開闊地。列車也在這段開闊地上繼續剎車,在開闊地的盡頭,是一個環山的急彎,減速也是爲了順利行駛過那個彎道。而山的那邊就是車站了。在開闊地行進至一半時,森明拉開了車窗盯着窗外的地面看了看後跳了出去,一個翻身在荒地上打了個滾,再敏捷的跳起跟着車身跑起來。接着是倉將層層包裹的揹包輕盈地向森明拋去,森明準確地接到後穩了穩再轉到背上,和隨後落地的倉閃入一旁的灌木裡隱蔽了身影。
月音跟着倉的節奏跨上窗沿,巖則貼在她身邊低頭囑咐:“別碰車外壁。” 月音沒多想,點了點頭,輕身躍下列車,沒想到就在剛離開車身時,身後一個手臂將她一撈,接着她就靠在了一個人的身上,爾後又被翻了個身,被人攬在懷裡,隨即跟着在空中轉了幾個圈後,平穩地落在了地上。在月音確定自己踩在了實地上時,才發現攬着自己的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跟着她跳下來的巖。月音窘迫地推開他。
“謝謝,其實我自己也可以的。”
“你那種跳法會受傷的。”
話畢,他轉身鑽入了灌木中。月音一邊跟着他,一邊回身去看剩下兩人的情況。這是月音從車外第一次看到列車隱形的樣子,減速後零星打開的亮着燈的車窗像是一個個憑空飄移着通往異世界的小洞,在夜色中顯得詭異而隱秘。望着逐漸駛遠的列車,月音心裡的擔憂和不捨漸漸升騰起來,她不時轉過頭看遠去的列車,直到它消失在鐵道轉彎處的山岩一角。
穿過昏暗的開闊地,走入山坡下岩石間縫隙般的小道後,大家纔將照明的手燈打開。步行越過這個小山包要花費數倍於車行的時間,山岩縫間的小道彎彎曲曲,有時路會擡升至山坡上,這時需要關閉手燈以防被發現,但也增加了行路的困難,直徑二三百米的小山包足足走了半個小時。終於在一段只能滑行向下的坡路盡頭,衆人看到了通往鎮上的大路。
說是大路,其實也只是一條兩輛車身寬的水泥路,路面已經皸裂長滿雜草,還有不少從兩邊山上被雨水沖刷下來的碎石,這個樣子必然無法行車了。大路左側不遠處的盡頭能看到一些微弱的燈光,想必是車站附近燈光的折射,右側是通往鎮上的方向。走在前頭的森明和倉仔細的在路旁觀察了好一會兒確定沒有異常後,向大家發出了信號。一行人沿着大路邊沿的陰影往鎮上去。
又約莫走了半小時,才終於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些廢棄樓房的影子。小鎮十分荒涼,穿行在街道上看不到一點燈光更沒有半個人影。鎮中心的主道上橫斷出不少小岔路,可見鎮子當年也頗有規模。這條貫穿鎮中心的大道沿山坡而建,一路向上能隱約看到鎮子盡頭那曾聞名一時的礦山的輪廓,只可惜沒有燈光,這樣的距離在夜間無法看到礦山的詳細景況。
在這四通八達的小鎮大道上,爲了分辨清楚各個岔路的去向以便選擇可以前進的路線,一行人在鎮中心的廣場附近找了一個還算牢固、方便警戒的房屋稍作休息。大家對剛纔一路上看到的岔路交換了意見,巖也將對附近地形的大致印象說了說。
“在礦區有近道可以向山脈深處去,但礦道的地形很複雜。”
“翻越礦山可行嗎?”
“可以是可以,但路程要長出不止一倍。”
“如果往最近的城鎮去,應該可以找到交通工具。”
“但進城是個問題。”
一時間找不到最好的選擇。他們要去往中界山脈的交通道口,到達前首先需要穿越山脈外圍的幾層支脈。沿着隱形列車鐵道線是進山的一條捷徑,但他們現在必須避開這條線路。此外,繞行到山區外圍的城鎮或許能進城找到車輛,但現在局勢混亂,進城的風險太大。
“我以前經過這裡時,基本都是循着鐵路線,其他的路線不太熟悉,恐怕需要先分開探路。”
“不必這麼麻煩了,我知道哪條路最快。”
下車後就一直沉默的木櫻忽然說出讓人驚訝的話來。
“你來過這?”
“這是我的家鄉。”
木櫻眼中流露出淡淡憂傷,大家忽然都安靜下來。“家鄉“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是個有些陌生的詞。顛沛流離、居無定所幾乎是大部分人的生存狀態。這十年,不知有多少城鎮因動亂而荒蕪,有多少鄉村因動亂而變爲亂葬崗。即使對家鄉的美好時光有再多的不捨,那些記憶裡的家鄉都再也無法成爲他們的庇護所,沒有人守護的地方,獨活實在太難,而那些鄉愁便只能隨風飄散在荒漠的風塵中。
“其實我很高興,因爲大家,我又有機會回來看看了。”
木櫻盡力擠出一絲笑容,爾後做了個深呼吸,故作輕鬆地說道:“我剛纔沒說清楚,我其實記不得具體的路,只知道個大概的方向,不過想試試先到鎮中心找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礦道地圖。”
一行人沿着街道旁的陰影在鎮上費勁的辨認着木櫻說的三層小樓,鎮子中多層小樓不少,這空地有限的山間小鎮能建造這許多多層建築,可想當年是何等的繁榮。木櫻說的那幢三層小樓是鎮上的礦務所,在當年可要比鎮長辦公樓的人氣更旺盛。凡是關於礦山的一切大小事務,大到爆破新礦口,小到一件工作服,都由這小樓裡的人來管理。掌管小樓的人自然也是鎮上最有威望的人,木櫻的爺爺便是歷任的最後一位。
大家終於在礦區不遠一個岔路口最顯眼的位置看到了它。森明低聲安排倉和薩警戒,巖和月音則上前檢查小樓的安全情況,木櫻則擡頭看着樓前掛着的礦區標識出了會兒神。
一樓是個辦事大廳,櫃檯都已破敗不堪。木櫻帶着他們上到了三樓的所長辦公室,先看到的是正面上方掛着的一排歷任管理者的照片,右側牆上就是一幅巨大的礦區地圖。
“是這個嗎?”森明擡起手燈問。
“不,這只是地形圖。”
說着她走到地圖前,仔細查看了角落裡的一個圖案,然後往牆裡一按,地圖上頂起一個小包,木櫻輕輕將地圖揭起從頂起小包的地方拉出一個暗屜,裡面另放着一張小地圖。地圖的材質柔軟,表面壓了一層膜。
“以前每年礦區的內道線路變化後,這張圖都會重新繪製,但向來很少取用,因爲圖的內容都會被爺爺牢牢記在腦子裡,這裡的圖只是以備萬一而用。”
地圖看起來十分整潔,除了有些泛黃,上面的線條仍然非常清晰。木櫻將圖遞給巖。
“我們都應該感謝你的爺爺。”
木櫻笑了笑,回頭看着正面牆上最右邊的一張已經斑駁模糊的照片,輕輕應了一聲。
“嗯,謝謝爺爺。”
既然曾經是鎮裡最重要的地方,想必還有不少有用的信息,幾人分開在樓上樓下搜尋起來。巖和月音下到二樓。正搜尋中,巖忽然拍了拍月音的肩膀,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月音疑惑地看着他走到窗邊向外探看。巖將手燈朝向地面,月音看不清他的表情,直覺是外邊有情況,接着便聽到模模糊糊地說話聲從街對面傳來。
“……我們是護送藥品的。”
“藥品呢?”
“我放在……,我們是來找東西吃的。”
爾後不知是都沉默了還是聲音更小了,但緊接着就是一陣呼喝。
“走!”
“我們真的沒說謊,你看我這裡有我們護衛軍的徽章。”
“行了,我看你們就不是我們這裡人,你們是東部教會的吧。不用狡辯了,和我們走吧。”
“兄弟……”
“誰是你兄弟,不走是想死在這裡嗎!”
又是一陣窸窣聲,而後聽到腳步聲向礦山方向而去。
月音心裡一緊,那不正是倉和薩的聲音麼。月音正想說些什麼,巖表情凝重地低聲說道:“先叫上他們倆再說。”
月音點了點頭,兩人在樓梯口遇上了正慌張下樓的森明和木櫻。
“你們聽到了嗎!”
巖點了點頭。
“那我們趕快去救他們,應該沒走遠。”
“我們不能直接救。”
“他們只有三個人而已!”森明竟有幾分生氣。
“我們先跟上再說。”
四人跑下樓,在門口確認沒有其他危險後,往倉他們離開的方向追去。
沒多遠就看到了前方被押着的倉和薩以及提着武器的幾個護衛軍。街上特別靜,大家都放輕了腳步,跟了沒多遠,從道旁的岔路上又走出了三個護衛軍士兵。
“這兩個人是怎麼回事?”
“不清楚,問他們也不老實說,先押回去再說。”
問話的人上下打量了倉兩人一番,和押送的人嘀咕了幾句,六人就一同押着他們向礦山走去。
森明有些愧疚自己方纔的衝動,這是六個全副武裝的護衛軍,如果衝突起來難免會動槍,鎮上是否還有其他護衛軍情況不明,槍一響就難逃了,四人只好一路跟隨他們往礦山而去。
距離礦區越近,周圍的房子越少。礦區入口處的標識旁高大的護欄業已殘破不堪。進入礦區後足足走了大半個小時,繞着礦山七拐八彎才終於看到了他們的駐地。這隊護衛軍安營在礦山道口最爲密集的地方,道口外那幾間工棚正適合臨時休憩。礦山山壁上有好幾個大小不一的礦道口,幾個運送礦石或工人的有軌車就停在入口廢棄的軌道上。幾個士兵將倉和薩綁在了小屋門口的一口枯井邊上後,就坐到一旁的火堆邊上吃起了東西。
“他們好像沒把倉和薩怎麼樣呢。”木櫻納悶。月音卻覺得這就是就是護衛軍慣常的樣子,雖然這幾個人比坎薩城裡的護衛軍警惕性高了不少,但那毫無緊迫感的懶散習慣仍然如出一轍。這樣的護衛軍實在無法讓人相信能和身經百戰的中央軍抗衡,她又想起那些黑巾沙盜,身手能力雖不是正規訓練出來的,但憑藉在沙漠裡摸爬滾打、以命相博而積蓄的身手實力或許能與中央軍一拼,而從某個方面說那些沙盜和曾經的中央軍何其相似。
四人在離營地不遠處的一個雜物堆後蹲了下來,透過糟亂的廢石雜物縫隙可以看到營地的情況。
“待會確定他們的實際人數後我們再動手。”
巖看出這些護衛軍除了裝備齊全外,就是一羣沒什麼戰鬥力的草包。森明反而有些不確定:“他們要是和坎薩城裡的那些沙盜一同行動就不好辦了。”
“這些人應該是外派巡邏的小隊,那些沙盜自有一套指揮系統,即便在鎮子裡,也不會和護衛軍結伴。只要能在避免開槍的情況下救出人,就不用擔心其他問題。”
又過了好一會兒,山上山下已沒有多餘的人聲,幾個護衛軍陸陸續續的進小屋睡去了,留下一個望風的在門前和倉還聊起了天,聊着聊着,竟然把綁着他們倆的繩子解開了。幾個在遠處觀望的人覺得好笑,正打算動手,誰知屋後忽然一聲槍響。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看到屋子周圍劈劈啪啪的槍火四處彈射起來。槍彈將灰塵和沙土激起迷濛蒙一片,除了火堆上的火光,其他地方都隱沒在昏暗的煙塵中,甚至連倉和薩的身影都看不到了。
看到這景象,森明待不住了,拔槍就要往前衝,巖攔住了他。
“現在情況不明。”
“總比什麼都不做的好!”森明激動地叫喊,聲音被密集的槍聲掩蓋。
“如果你確信這樣做是對的,我不攔你。”
森明望了望遠處已經開始着火的小屋,背上的揹包就如他僅存的理智和火焰左右撕扯着他。巖望着那越燒越旺的火苗皺起眉頭。這樣大的火,怕是兩座山外都能看到了。
也不知燒了多久,天空都泛起了魚肚白。冒着焦煙的廢墟里出現了另一羣人。藉着隱隱變亮的天色,他們竟然看到了幾個沙獵人,這羣人雖然穿着慣常見到的沙獵人裝束,行動卻大不相同,他們訓練有術,打掃戰場的方式乾淨利落。
“真他媽的恥辱,老子偷襲了十年都沒被人發現過,今天真是走背運。”其中一個罵罵咧咧着。
接着不知哪個人應了一句:“誰想到竟然被一個蹲大號的打了黑槍。”
於是冒出幾聲笑。但立刻被嚴厲的制止了。
“你們嫌動靜不夠大是嗎!!”
於是衆人都安靜下來。那領頭的威懾力十足,一句話把衆人都堵了口,帶着一隊人走出營地往山下而去。
等他們走遠後,四人摸了過去,在槍火煙氣濃重的小屋內外看了個遍,又仔細辨認了地上幾具燒焦的屍體,竟然沒有他們倆人的痕跡。木櫻焦急地哭了起來。
“別急,這裡的屍體都是護衛軍的衣服,他們肯定沒事的。”月音安慰她道。
“那他們能去哪了呢?總不能人間蒸發了。”
站在廢墟外看着下山路線的巖默不作聲。森明煩躁地又轉了一圈。連帶外圍的工作區也轉了一圈,還是沒有看到他們的人影,他心煩意亂地擡頭看了一眼鎮子方向,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們應該是脫身了,會不會爲了不讓我們擔心,原路回去找我們了?”
這猜測讓木櫻振奮起來。
“真的嗎,一定是的,那我們趕快去找他們吧。”木櫻眼睛一亮,雙手合抱默唸起了禱詞。
這時山下響起了槍聲,越來越密集,還伴隨着紛亂的人聲和跑步聲迴盪在山澗中。巖攔下了森明。
“你不能去。”
“爲什麼?”
“你還有任務。”
森明聽到這話只能止住腳步猶豫了片刻。
“可現在只有我合適去找他們,揹包我交給你,希望你不要攔我,他們對我很重要,我不能丟下他們。”
巖沉默片刻,反問了一句:“你沒忘了誓言吧?”
“我……”
巖看着他掙扎的樣子繼續道:“我去就行了。”
森明有些驚訝,馬上拒絕道:“我是他們的隊長,應該對他們負責的人是我。何況,我怎麼能讓你去冒險。當然是我去。”
“我也要去,我在這裡不安心。”木櫻抽泣地說道。
“好了!”
巖喝止了焦躁的兩人。
“山下情況很複雜,這裡我身手最好,一個人目標也小。你們倆在這裡先冷靜下來,這是命令!”
他聲音並不大,也並無多少怒氣,但卻非常鎮定而嚴厲,待大家都稍微冷靜後,月音開口道:“我和你去吧,你身上還有傷,我在沙漠行走慣了,不會拖你後腿。”
說着又轉頭安慰兩人道:“我知道倉和薩對你們的意義,戰友就像親人一樣,我和巖會盡力找到他們。”
“如果需要陪同,我比你熟悉環境,我去更合適。” 木櫻仍有些堅持。
“我身手要更好一些,認路的話,有地圖就可以了。”
爲了不耽誤時間,森明打斷了她們倆人:“讓巖決定吧。”
三人都看向巖。巖對着月音點了點頭。
“月音和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