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法肆派人送來了禮物。官員爲此不斷地誇讚月音:“那天你和班爲大人擋子彈,實在是太勇敢了!”
原來那日法肆站着的位置正好在槍擊角度的同一直線上,法肆便認爲是班和月音幫他擋住了子彈。他雖高傲狂妄,卻維持着舊貴族重禮的品質,對他們兩人抱有幾分感激。不過對他來說,他們只是小人物,送幾個禮給他們的主人便算是給足了面子了。
以法肆的身份,刺殺之事立即傳遍了京城,自然也驚動了將軍。爲了慰籍法肆,將軍找了個名頭授予他了極大的榮譽。法肆十分高興,打算向將軍設宴答謝,並遍京城發帖子宴請各軍政商舊貴族圈子裡排得上名號的人物,勢造得極大。
原本論身份地位,官員的職務是不可能收到帖子的,法肆之所以到他家喝下午茶,不過是看在官員是家族遠親才勉強賞了次臉。收到貼子的不僅是官員,還附帶了給月音的演奏邀請,只是多寫了幾句感激之語,看着更像是檀洛的口吻。
看到邀請,月音有些糾結,聽官員對宴會規格的描述,見到巖殤的可能性相當大。想起數月前她與巖殤鬧僵了,又想起沙影對她的威脅,這一件件矛盾的事情讓她既想見到他又不希望見到他。
日子就在這樣糾結的心情下來到了宴會這天,此次月音與官員同車前往,行駛到離法肆府邸還有兩個街口時,路上便堵了車。車子緩慢前移,月音看着窗外一輛輛華麗名貴的轎車,車窗幾乎都是清一色深茶色的厚重玻璃,透不出半點兒車內人的輪廓。偶爾有打開了一個縫隙的,也只露出手腕傳遞物件給隨行的僕從,或是漏出一小片髮色似乎在觀察陰鬱欲雨的天空。
這些都不能緩解即將見到巖殤的壓力,但也只有這樣轉移注意力的方法能讓月音好過些。她繼續擡眼探望前邊擁堵的路況,視線落在司機身上時又讓她想起了班,前兩日她去了趟醫院,班已經恢復了不少,並已將刺殺的細節告知了沙影,還交代會有其他人聯繫她,暫時代理他的工作。班還嘗試打探月音那日展現出的能力,月音打着馬虎眼搪塞了過去。這時斜前方一輛轎車引起了官員的談興。
“這輛車不太像我們這裡的車。”
月音回過神來,毫無興致地敷衍了一句。官員沒察覺月音的情緒,頗有些小得意道:“你知道我是怎麼看出來的麼?你看它的設計風格是不是不太像我們砂岩的車,特別是那些裝飾紋路我看幾乎都是金的吧。”
月音雖無心觀察這些,但也下意識跟着官員的描述向那輛車看去。車身上的裝飾、車輪圈、車門框還有前後的紋飾都是金制的,襯在幽黑的車身上顯得低調而奢華,和周圍那一圈素黑的彷彿送殯一般的車子相比,透着一股尊貴的氣息。
月音起初並不在意,但一個念頭閃過,讓她立即將注意力轉到了這輛車上來——難到這是將軍的車?那麼巖殤也在上面嗎?
她突然提起來的緊張狀態讓身邊的官員也察覺到了。
“安小姐,你不必緊張,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夠讓將軍滿意的。”
官員誤以爲月音是爲在將軍面前演奏而緊張,好意安慰她。此時緩慢的車流前方,法肆府的正門已能看到一個角。爲了轉移月音的緊張感,他打算繼續剛纔的話題,剛擡眼,便饒有趣味地感嘆到:“你看,那輛車的車窗打開了!不知道車主人是誰?”
順着官員手的方向,月音看到了緩緩降下的車窗,前方的車竟然把車窗降到的最下方,接下來車窗內探出的臉讓月音蹭的一下彈了起來。那張熟悉的臉掛着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掃視了一圈周圍的車子,調侃似得笑了笑,而後探頭看向前方越走越慢的車流,不耐煩地皺了皺眉,打開車門下了車,拉了拉肩上的紅色披肩徑直往法肆府邸的正門走去。
看到他下車,月音坐不住了,一把推開車門。官員自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趕緊伸手去拉月音,月音受到阻力,更是着急,只怕那人走遠了,脫口叫道:“西弗洛!!!”
月音只是叫了一聲,便聽到一旁官員着急的聲音。
“安小姐,這周圍都是大人物,請注意身份。”
月音纔想起這街上四周車內都不是一般人,這樣的行動不妥,但她還是焦急地看向西弗洛。她看到那個男人已經轉過身一臉好奇地看着她,對上她的視線後,他竟然眯了眯他的桃花眼向她拋了個媚眼,而後帶着一臉調戲了美女後滿足的表情轉身走了,彷彿壓根不認識月音一般。月音愣在了那裡,身後的汽車喇叭聲不耐的響起,月音回過神悻悻地回到車內。官員有幾分好奇,在一旁關切地問道:“那位大人您認識?是個外國人啊,不知道是什麼身份?”
官員的話讓月音清醒過來,他可是鄰國的封疆之王,怎麼可能在這樣的場合與她一個小小的鋼琴師相談甚歡,如若相認必定會引起各種猜疑。月音努力平復着激動的情緒,她知道只要西弗洛平安,她便能見到阿古。
大半個鍾後,月音終於進了府邸。每次茶會月音幾乎都是從側門直接到花園,完全沒有機會四處走動,今日走了這一趟才發現法肆家的大小遠超出月音的想象,跟着引路的僕人走了許久纔來到了此次舉辦宴會的正廳。已到的賓客在大廳內熱絡的聊着天,主位附近發出一陣法肆的笑聲。
“你們冬臨人就喜歡這種老掉牙的東西。”
他盯着面前金髮男人身上金木石鏤雕的胸針,毫不客氣的嘲諷着。
雖然相對於這塊大陸上的其他國家,冬臨確實算守舊,但這種守舊並不是冬臨人古板不善於變化,所謂的守舊確切地說是他們的一種懷舊情結,這種情結仿若分界山脈每年定時吹向北部草原的風,若是哪一年忽然沒有了,就會讓人感覺少了什麼。金木石是一種質地非常堅硬耐腐蝕的木材,因其隱約有一種金屬質地光澤,古時非常受到首飾匠人的喜愛,但後來氣候的變化,這種樹木越來越少,故現今能見到的金木石首飾幾乎都是古時傳下來的。如今的人大都喜歡真正的金屬製品,因此即便金木石珍貴,也不太受歡迎。
西弗洛暗笑這個砂岩第一老古板反而在嘲笑別人,他不置可否,慵懶地微笑着把玩手中的酒杯。法肆沒能滿意的見到西弗洛的窘態,正想繼續,此時門外傳報少主來了。
大廳內氣氛立時熱烈起來,賓客都向門邊涌去,但都自覺地留出了一條通道。神畫人物般的男子穿着一身精緻筆挺的軍裝,英姿颯爽地走了進來,身後簇擁着一羣年輕有爲的少壯派軍官,一路上吸引着圍觀的適齡小姐們含情脈脈的目光。
大部分只是圍觀着行了禮,但也有膽子大,自己上前想要爭取一個好印象。但不論男女,巖殤幾乎都只是冷淡的點個頭,有自知之明的,看到他的表情都自覺退開。但若是軍中人向他問候,他基本都會認真回視,偶爾還會有言語上的問候。
看到法肆難得主動迎上前見禮,巖殤身後的丁索挑了挑眉,這個老頑固今天竟然這麼給少主面子必然有貓膩。果不其然,法肆裝模作樣的寒暄了幾句後,立即側身請出了自己大女兒。
“請容許我向您介紹,我的大女兒檀絡。”
檀絡一臉羞澀的上前見禮,看着巖殤的眼神裡都是崇拜之情。巖殤還是面無表情的輕點了點頭算是回了禮,然後又將視線轉回法肆身上。
“請大人一同入座吧。”
滿心的期望落了空,檀絡傷心的退到了父親身後。法肆既不滿於自己女兒的怯懦表現,更對巖殤的態度不太高興,但好在今天是他顯擺的好日子,心情還算不錯,沒有發作。
“還是等將軍來再一同入席吧。”
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邊又傳來報門聲。法肆喜笑顏開,想着等下能在將軍前看看這小子的笑話也就解了剛纔那口氣了,誰知進門的只是將軍的副官巴爾卡拉,法肆的笑容瞬間凝固。巴爾卡拉不疾不徐的走到兩人跟前,依次見了禮後,委婉的表達了將軍的意思。
“過幾日冬臨國主就要到訪,將軍實在抽不開身,特派我代表將軍前來,並備了額外的禮表示歉意。”
法肆此時的臉色已經是一片寒冬,但他不敢發作,只能黑着臉迴應:“怎麼敢讓將軍致歉,今晚本就是我爲了答謝將軍的獎賜而設的宴席,既然將軍忙,當然應以國事爲重,今夜少主能來也已經代表了將軍。”
說完這通寒暄之詞,法肆已無耐心,轉身徑直朝主位而去。身後兩人毫不在意,相互招呼着入了座。於是按着舊式宴席的老套說辭和流程,先做了開場白,當然法肆已沒了心思,索性讓自己在司法司任職的兒子代他發了言,而後是敬酒等等。待這些讓人都快要睡着的繁文縟節結束時,賓客們才又興奮起來。按慣例應由女主人致辭並請客人盡興,法肆夫人已去世,因此由檀絡代理。
“接下來要請出京城新晉的鋼琴名師爲我們伴奏,希望大家今晚都能盡興!”
檀絡一邊說着這些話,一邊期盼着巖殤,按舊貴族慣例,第一支舞必由主賓邀請女主人以示對宴請的感謝。全場那些迫不及待要展示自己,以吸引異性目光的青年男女的視線都落在了巖殤身上,然而他們的少主並沒有絲毫起身的意思,只顧着和一旁的副官低聲交流着什麼。場面一時間安靜下來,檀絡有些窘迫。此時從演奏區分隔後臺的門簾後輕輕走出一位少女,雖然她的動作腳步已非常輕盈,仍然如蜻蜓在靜止的水面上點下了漣漪,衆人紛紛轉頭向她望去。不知得到了特別的感應,還是會場過於安靜,巖殤也停止了與副官的交流擡起頭來。癡癡望着少主的女子們看到,原本斜倚着椅背興致寥寥的少主忽然觸電般直起了身子,目光如炬地望向演奏區。
那個剛從後臺走上來的少女,穿着一條及地的白花薄紗長裙微微向法肆方向和衆人各行了一禮便到鋼琴前坐下。纖巧的手搭上了琴鍵,當第一節旋律從鋼琴上逸出後,人們紛紛回過神來,法肆站起了身,剛想發聲打破女兒的窘境。卻見少主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徑直向鋼琴走去。
方纔就要開始熱鬧起來的場面一下子又安靜了下來。衆人看着少主一路走到鋼琴前,一手扶在上琴架上專注地看着彈琴的少女。
巖殤欣喜地看着正在演奏的女子,三個月來他將炎京外圍掘地三尺、毀了數個地下據點還是沒能找到的女子,此刻竟然從眼皮底下冒了出來。宴會廳內沒有人說話,直至一支曲子完結。
月音沒有擡頭看他,似乎專注於自己的演奏,但她清楚的感知到周圍發生的一切,她盤算着曲子的結尾要加入怎樣的小節連接下一段演奏,卻在最後一個音符溢出時,衆人聽到了讓他們無比驚訝的話。
“我可以請你跳舞嗎?”
大廳內鴉雀無聲。
月音想要落下繼續的手也停滯在了半空中,她萬沒想到他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邀請一個陌生的琴師在這麼重要的場合上跳舞,她不得不擡起頭,入眼的竟是他的笑臉,一貫嚴肅的人笑得像一個孩子般,彷彿失而復得了某件心愛之物。月音竟也看呆了,再見到自己讓他如此高興麼,只愣愣地看着他伸過一隻手。
“不知道鋼琴師小姐是否願意?”
月音覺得自己昏了頭,在法肆怒氣衝衝的聲音中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將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巖殤!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
法肆積壓了許久的怒火頓時噴發出來,毫不顧忌地直呼巖殤的名字。衆人紛紛轉頭看向法肆,看着他就要說出更過分的話前,一個金髮外國人忽然上前向他行了個禮。
“法肆大人!”
清亮的聲音將衆人的注意力都拉了回來。
“請問,我可以邀請檀絡小姐跳第一支舞嗎?”
鄰國的大公竟然來奪少主的風頭可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情,但今日的狀況讓在場的守舊派反而感謝起這位大公先生來。檀絡看到父親的狀況正束手無策,看到來解圍的,便借勢上前緊攬着法肆的胳膊,用神情請求着父親壓制情緒。
“西弗洛大公是我們砂岩的貴客,女兒無比榮幸。”
檀絡這一拉將法肆的怒氣拉散了,算是清醒不少,看了看在女兒與西弗洛。
“大公邀請,怎能拒絕。”
聽到這話,西弗洛笑了笑,這一笑竟然還讓檀絡紅了臉。
“不知少主意下如何,就讓我們兩對一同跳第一支舞,還請大人再安排一位鋼琴師纔好。”
法肆沒好氣地揮了揮手。不一會兒,鋼琴前又坐下了一位琴師。
事已至此,月音雖然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場面,無奈她沒有在這個宴會上說不的權利,此刻也無法強行抽回那隻已經被緊緊握着的手。音樂聲再次響起,兩對年輕人在衆人注視中步入大廳中央。周圍不少法肆茶會的常客都對月音有一定的印象,少主的這一行動讓許多人議論紛紛。看着周圍交頭接耳的賓客,月音有些發愁,按計劃她確實要接觸巖殤,但並不想引起太多注意,更不願變成衆人的焦點。
音樂聲響起,兩對年輕人偏偏起舞。月音感受到了比周圍更爲灼人的巖殤的視線,她只盯着他肩膀的位置,故意忽視他的注視。在漸漸增大的樂聲中,耳邊傳來他輕柔而清晰話音。
“那天讓你走,我後悔了,希望現在不晚。”
看到女孩毫無反應,巖殤有些挫敗。
“向你隱瞞身份確實是我的錯,但你要生多久的氣才能原諒我?”
要說生氣,當時確實是非常生氣的,但如今她有更糾結的問題讓她愧疚大於了氣惱,於是只能陷入沉默。兩人就在沉默中完成了第一支舞。月音脫手要走,卻還是被巖殤緊緊抓住,兩人略有些尷尬的小表情還是被有心人捕捉了去。西弗洛嬉笑地上前拉起月音的手,巖殤看到他的動作,臉色很不好看。
“這位琴師小姐的技藝我也略有耳聞,今日少主要是獨佔了,賓客們自然不能滿意,您這不是要爲難我們的琴師小姐嘛。”
巖殤明白他話中的意思,緊了緊月音的手後不情願的放開了,回身看了看周圍陸續步入舞池但眼神仍停留在他們身上的衆人,走回了座位上。
月音知道自己爲這支舞成爲了不少人的好奇目標,但都是後話,砸了法肆的場子纔是眼前最大的麻煩,雖然不是她造成的,但和她有關也要算她頭上的,她擔心因此而連累了官員一家老實人。法肆看她的眼神近乎於仇恨,完全忘記了之前所謂的救命之恩。誰知剛纔還教訓別人的大公先生此刻又扔出一個炮仗。他禮儀性地攬着月音出了舞池走到法肆跟前,客氣了兩句後便說到:“方纔這位琴師小姐的演奏,實在是技藝卓越,深得我心,不知大人是否願意割愛,把這位琴師送給我?”
如果是其他時候,能利用一個琴師加深和冬臨國封疆之王的聯繫對法肆來說其實是個好事。但眼前這個女琴師不一般,法肆浸淫政界多年,預感留着這個琴師或許是個禍患,加上今天的情況讓他認定這個琴師是有意接近他的,他不想讓她從他這裡帶走任何好處。
“這位小姐並非我的家養琴師,大公要是喜歡,問他主人即可。”
西弗洛一臉驚訝狀看向月音。
“那就請……”
“小女子姓安。”
“安小姐引見吧。”
兩人向法肆辭了話,回身去找那位不知在哪個角落的官員了。
此時熱鬧的宴會大廳中,年輕男女們都自顧的邀請心儀對象共舞,而年長者們也尋着逢迎的對象相互攀談起來。西弗洛領着月音沿着人羣的外圍一路向花園走去。除了有心之人外,再沒人想起方纔那茬八卦。
雖然隔着整個大廳,月音還是感受到了巖殤的視線,片刻都不曾從她身上移開,直到走出了宴會廳的角門,視線終於被隔斷,她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你和少主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聽到西弗洛說話,月音才發現他們兩人已經沿着花園走了好一段路,而身後不知何時也跟上了一個身着冬臨軍服的軍官。
“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吧?”
“你不知道的嗎?”
西弗洛一臉無辜的樣子讓月音一肚子氣無處出,月音纔不相信這個人精一點都不知情。
“原來你不知道,看來你對他的身份很不滿。”
“你話太多了。”
“我一向喜歡說話。”
月音對他無可奈何,被他這樣一繞反而擺脫了在宴會中糾結的情緒,想起了阿古,她停住腳步問道:“阿古呢?”
“你終於想起來我們可憐的小阿古了。”
手上要是有針線,月音真想馬上給他把嘴縫上,西弗洛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
“那阿古的事情我不說羅。”
月音咬着牙說道:“請閣下相告。”
西弗洛好似終於舒坦了。
“請原諒我耍耍小脾氣,今晚那個古板的老頭可是把我憋壞了。我會安排你們見面的,在這可不行。”
西弗洛認爲月音沒有必要也最好不要再去見法肆了,直接派了人去和法肆告辭,又另安排了人次日再到官員府上知會一聲,自己則帶上月音直接離開了法肆府邸。
“不想再見見巖殤嗎?”
離開前西弗洛還不忘調侃她一下,看月音不置可否,他感到無趣便不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