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日就進入十月了,秋老虎還是蠻厲害的,連府梅林,連子心也許久沒有來過了。
想起那年寒冬,天地一片銀裝素裹。梅花迎風綻放壓彎枝頭,紅的耀眼,香的醉人。
不過兩年時光而已。
只是差了兩個月左右,梅林便不是梅林,既沒有雪也沒有紅梅,只有滿地的枯葉和蕭索的秋風。
連子心直奔那道樹杈連接而成的門洞,那久違的亭子裡,果然坐了一個水波紋青藍色錦緞長衫的身影,身材欣長,有些偏瘦,看起來竟然有幾分落寞。
許是察覺到有人到來,那身影徐徐轉過了身,晨光打在他繁花似錦的臉龐上。毛茸茸的,有些模糊,卻又平添了一層暖意。
陌上公子,世無雙。
連子心覺得沒什麼比這更貼切的形容了。
見到是她。他立馬舒展開眉目來,那笑容猶如一陣春風撫過蒼茫大地。
“子心,你來了!你果真來了!”他起身朝她奔了過去。
連子心翹了翹嘴角,淡笑道:“公子都留言不見不散了,子心豈敢不來?”
元三公子被她這淡漠疏離的態度惹得有些急,忙道:“我這也是沒辦法,子心你已經躲了好一陣了,我就怕你這回還是不來……”
連子心聞言有些許心虛:“公子說笑了,我哪有躲着你?”
“怎的沒有了?這都好幾個月了,似乎從元舒生辰那日後,你就一直避諱着我。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惹你不高興了?”
連子心擡眼看着他迷茫而無辜的神情,覺得有些不忍,但也只能幽幽嘆口氣,垂下眼瞼細聲道:“公子多心了,你何錯之有!”
元三本是個極其聰明的之人。方纔從她眼底和那幽然的嘆氣中,他一下子就抓住了什麼,臉色猛的一變,問道:“元舒生辰那日你是幾時回去的?”
子心怔了怔,道:“公子無須問太多。”
元三幾乎已經能夠肯定了,有些艱難地問:“你都……聽到了什麼?”
連子心從來沒想過要把這事兒告訴他,既然無緣,又何須再去挑撥離間人家母子的感情?不過他卻太敏銳,自己想瞞肯定也瞞不住了。
“全都聽到了。”
一陣靜默。
連子心看向他,只見他一臉的尷尬錯愕和想解釋卻不知道從何解釋起的惱然。
她露出了一個故作輕鬆的微笑:“公子無須自責,子心完全能夠理解。”
看到她這笑容,元三的心像被什麼紮了一下一樣,又疼又慌亂:“子心你放心,母親那邊我一定會說服她的,這段日子我一直在爲此努力着。”
連子心看了他一眼。輕輕搖搖頭:“公子不必如此,莫再爲了此事再與夫人傷了母子和氣。”
元三的心涼了幾分,終於明白這段日子她爲何會對他這樣疏離,而且之前答應他說要考慮的事兒也沒有了任何迴應……現在看來,她的心已經冷了吧?又怎麼可能還會給予迴應?
“子心,你別這樣想,這是我必須去做的!如果母親她堅決不願意逼我到底,那我……我也不會聽之任之,大不了這個侯爺之子的身份我就不要了!”
子心見他情緒激動,忙道:“公子請冷靜,這種話以後就不要再說了,若被外人聽到,置子心於何地?夫人今後又該如何看待子心?”
元三剛升起的怒氣被這話當頭兜了一兜冷水下來。
對啊,自己確實是太混了,在她面前說這些又有何用?只會顯得自己更加無能而已,想娶她,想要給她幸福,卻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能接受她,說什麼不要侯爺之子的身份,自己什麼都沒有,也就只有這個身份了,若連這都沒有了,拿什麼娶她?拿什麼給她錦衣玉食的生活?難道要讓她跟着自己出去餐風露宿,過苦日子?
連子心看着他神情的變化,最後眸子黯了下去,整張臉龐一片頹喪和悽然。
唉,問世間情爲何物啊……
“公子,你別這樣,子心看着也不好受。”
“子心,你還有問題沒有回答我。”
“嗯?”
“你心中可有我?”
“……”
“好了,我知道了!既是如此,我絕不逼迫於你,我走便是!”斤縱農號。
見這貨一臉委屈,轉身就要離去,連子心有些哭笑不得,忙拉住了他。
“等等,我也沒說什麼呀,你這人怎麼跟個孩子似的?阿嚏……”
忽的一陣秋風吹來,她不自覺打了兩個噴嚏。
元三順勢拉起她的手,一觸摸,驚了一跳。
“手怎麼這樣涼?”
仔細一看,她的身上只着了一件素色綿緞長衫,看起來相當單薄。
“你穿這樣就出來了?現在已是深秋了,秋老虎很厲害的知不知道?你身子又不是特別好,素來怕冷,怎麼就不知道添件衣裳?感染風寒怎麼辦?”
一邊唸叨着,一邊從一旁的長凳上拿來自己脫下的紫灰色披風,給她披上。
聽着他碎碎唸的話語和溫柔貼心的舉動,連子心再冷硬的心腸也有所融化。
他幫她繫好領口的帶子,低下頭來,恰恰好撞進她微仰起的小臉上的那兩汪清泉裡。
向來最讓他不能自持的就是她的一雙眼眸,無論何時都倒映着星彩一般,晶瑩澄澈,猶如春草葉畔閃動着的露華,瀲灩得叫人心神搖盪,只消一個不小心,就要栽進去、沉下去,隨之溶化,溶化在裡面,永世相伴。
他的手不自覺往後伸去,撫上她的脖頸,連子心從他眼中看到了深切的戀慕,猛然一驚,洞悉了他下一步的舉動。
不可!不可不可!
“公子!”她只得出聲打破這氛圍,也是擾亂他的心緒。
果然,元三也是一驚,想起自己這唐突的舉動,慌忙收回手來,一臉窘迫。
連子心自然不會戳穿,反而是裝作什麼都不懂的樣子,不動聲色地轉開臉,一手拉着他的袖子,轉身在石桌旁坐下,笑道:“公子可真囉嗦。”
元三見她似乎沒有察覺什麼,心下一鬆,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道:“你這丫頭,都多大人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還敢嫌爺囉嗦!”
“子心才十三,小得很小得很!”
“十三都能嫁人了,還小?”
說完,倆人又陷入了尷尬。
連子心無奈,哎呀孃親,爲甚話題總能繞到這上面來!
“對了公子,你今兒找我來所謂何事?”
“哦,那個……我想問你,御廚選拔賽,你非參加不可?”
“我已經參加了呀。”
“不是,就是就是……”
“誒公子,你的嘴啥時候變得這麼笨了?話都說不利索。”
聽到她的調侃,元三瞪了她一眼,心中極其鬱悶。
何止是嘴笨,腦袋心智都笨了好多,這還不是拜你這小女子所賜!
“我是說,你一定得過複選嗎?”
連子心一怔,旋即明白了什麼,無奈笑道:“原來公子也一直留意着這事兒啊。”
“這等永州府的盛事,我豈能不留意?況且其中還有你!”
“那公子想說什麼?”
“我要說什麼你不知道嗎?複選過後,你必須要做什麼你不知道嗎?”
“呵呵,公子就如此看好我?能不能通過複選還不一定呢。”
“對,我就是太看好你了,我巴不得你的一身好廚藝突然銳減幾分,如此你便過不了關了!”
“公子……”
元三的手情不自禁地搭上她的雙肩,懇求道:“子心不要通過複賽好不好?不要進宮好不好?”
連子心看着他的模樣,心中也有些酸酸的,可是……她已經決定了,沒辦法再更改。
“公子不要如此,子心不能放棄這次比賽。”
“爲何?!”
“因爲……家中祖母和大伯父,都對子心委以重任,本來這樣的事兒,女子是沒資格參於其中的,但此番長輩們如此看重子心,子心又豈能辜負他們?況且公子應當知道,我們連家乃廚神世家,等待這個機會已經太久了,今年這個大好局面若再不把握住,便永遠翻不了身了!”
“可是你只是一介女流,這等重擔他們都忍心強加給你?”
“公子也是看不起我們女流之輩?”
“不是,不是!子心不要誤會,我只是……心疼你罷了。”
“哎,公子這份心意,子心心領了。只是,這一切都是子心自願,沒人強迫於我。”
元三公子一聽,心中一痛,難道她真的就這麼討厭自己,討厭到想遠遠離開這個地方?可是,之前在山下那一夜,她的表現,分明不至於到這地步。所以,還是因爲那日聽到母親的那些話吧,是母親叫她徹底寒了心吧!
“都怪母親!”
他呢喃一聲,拳頭痛苦地砸在石桌上。
嚇了連子心一跳,皺眉道:“公子切不要對夫人心存怨恨,否則子心可就罪過了!說起來,夫人也是一心爲了你好罷了,我這等身份之人,於你是毫無助益的。”
雖然她對於世家利益這些門道不是很懂,但也知道,元三公子將來必然是要襲爵的,堂堂一個侯爺,又怎能娶一個小小庶女爲妻?而且還是一個沒落的廚子家族的女兒!財富、權勢、聲名……沒一樣能給他,這樣的妻子要來幹嘛?
將心比心,若她身處在她的位置上,也不可能這麼輕易。
可她這話,讓元三心中再度溢滿了酸楚,說到底,是他無用。
子心看到他眼中的痛苦,也如同扎進了一根刺般,但是她這人,多數時候理智大於情感。
既然給不了人傢什麼,就要當斷則斷,揮劍斬絲,長痛不如短痛!
於是她心一狠,道:“公子想讓我留下來,可是要我苦苦等你,等你的母親回心轉意那日,或者,是要我做妾嫁進你們侯府?”
“不,不是的,我不會讓你做妾,我只想娶你當妻!”
“妻,唯一的妻麼?”
元三公子有些茫然,看着她亮晶晶的雙眼,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連子心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滿是認真:“公子,既然你我之間都到這份上,你真心待我,那我也必須對你坦誠。子心不才,雖出身平凡,且無才無德,但因自小看着爹孃和家中其它叔伯的情況,便立志,將來的夫婿只能像我爹一樣,一輩子只娶一個女子!子心既不願當妾,亦不想做什麼平妻,我不願意與任何一個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
元三公子有些震愣,雖然早就知道她骨子裡與尋常的女子並不一樣,但沒有想過,她有這樣的一種想法,並且敢於這樣大方磊落的說出來。
“一生一世一雙人?”
“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連子心堅決地迴應他,一點餘地都不留。
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樣的想法看似很驚世駭俗,實際上不然。
其實在古代,只一夫一妻的平民家也很常見,一個男人養一家幾口都吃力了,哪還有能力娶妾室?但在高門大戶,官宦世家,宮廷皇家,這還是屬於一個挺可笑挺大膽的想法,尤其是擁有這樣想法的還是一個女子!
尤其對於元三這樣的侯爺之子來說,三妻四妾是正常而根深蒂固的觀念。
所以連子心知道,這算是一個斷情“殺手鐗”。
自然,也是她最真實的想法,雖然有些瑪麗蘇性質,但別說她是一個接受新世紀觀念長大的女子,就算是這個時代的女子,也只是因爲身不由自,如果有條件有資本,誰會願意跟別的女人共同分享一個丈夫?!
看到元三的震愣和無措,她並沒有感覺多驚奇,反而是鬆了一口氣。
趁熱打鐵,哀愁道:“所以,如果公子可以做到這輩子只娶子心一人,那麼子心就可以答應公子,不進宮,等公子處理一切,等夫人回心轉意!”
這是他等待了許久的話,可是,現在聽她說出來,他的心中卻少了喜悅,滿是愁思。
他是想娶她爲妻,但似乎從未想過,這輩子就娶她一人……
縱然,他可以做到,但無論母親還是元家,都決然不會同意應允,要娶她做妻已是阻力重重登天之難,更何況……
“子心,你願意聽我說一說嗎?”他垂下了臉,聲音沙啞。
“公子但說無妨。”
接着,元三便把自己從小到大以及永慶侯府的情況都緩緩講述了一遍。 ㊣
其實,他們永慶侯府,看似世家大族風光無限,事實上從老侯爺那一輩起,整個侯府內部已經問題不斷,到了他爹這一代,更是如同被蟻穴腐蝕的堤壩,已經毀得差不多,就剩個空殼子了。
他爹是侯府的第四代襲爵,既無功名又無利祿,且風流好賭,不知道敗了多少家財。祖父早逝,祖母又是個耳根子軟且偏心的,二叔三叔一直在打這個爵位的主意,作爲可以襲爵的嫡子,他自小見過的、經歷的黑暗和爭鬥,也遠非連子心可以想象的。
也幸好他有一個能幹且強勢的母親,這麼多年,若不是她在苦苦支撐和保護着他們姐弟幾人,永慶侯府的大權的或許早就被二叔三叔他們這些虎狼奪走了!
原本,他上頭還有一個哥哥,哥哥自小能幹,他從小就覺得,將來襲爵的必然會是哥哥。
因爲憎恨父親,加之對這些權利爭鬥看透了看厭了,所以他放任自己,以一副紈絝貴公子的模樣行走於世,只想遠離家族爭鬥。
可是天不從人願,哥哥十六歲那年外出喪命於土匪之手,整個侯府的重責又重新落到了他的肩上,那年他十三歲,但自小紈絝慣了,又豈是一朝一夕能夠改變?
他今年十七,身無長物,要支撐起整個永慶侯府豈是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