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張九陽頓時一懵,詫異地望着孟先生。
你是故事裡的……哥哥?
開什麼玩笑!
他本來猜測,孟先生應該和妹妹有關,可現在對方告訴他,他就是那個相貌醜陋,性格暴戾,殺人無數的哥哥……
望着雖然雙鬢微白,卻依舊儒雅俊美的孟先生,張九陽對這句話是一點都不信。
“哥哥在那位佛祖的指點下,成功拜入了西域密宗的聖地那爛陀寺,在那裡,他醜惡的相貌反倒受到了僧人的重視,認爲他是金剛護法轉世。”
“爲了修行更加強大的功法,哥哥苦心鑽研佛法,或許是妹妹的屍體與他融爲一體的緣故,曾經不喜歡讀書,好勇鬥狠的他,學習起佛法卻格外有悟性,進步神速。”
“隨着修爲和地位的一步步提升,哥哥終於拜入了那爛陀寺的住持門下,成爲了真傳弟子,習得諸般絕學,如觀自在大羅密咒、西方淨土琉璃天火、八臂大黑天摩訶迦羅真經等。”
“不過他同時也接觸到了西域密宗的許多邪門法術,比如人骨袈裟、眉骨佛珠、靈哥靈姐法等。”
“住持稱其爲那爛陀寺千年難得一見的奇才,甚至都想將衣鉢傳給他,但哥哥在學會諸多絕學後,便毅然離開了那爛陀寺,因爲他發現,縱然是號稱密宗聖地的那爛陀寺,都沒有復活妹妹的辦法。”
“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自己在學習佛法的過程中,竟然真的生出了慈悲心,他發現,自己變的越來越心軟,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所以離開,是他唯一的選擇。”
張九陽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難怪雙面佛會給他一種佛門高僧般的感覺,而且一出手便是西域密宗的各種鎮教絕學。
原來雙面佛曾經差點就成爲了那爛陀寺的住持。
那可是那爛陀寺!
當今佛門以二寺爲宗,一個是大幹雍州的白雲寺,號稱禪宗祖庭,爲中土佛門之首。
還有一個,就是西域密宗聖地那爛陀寺。
和弟子遍佈天下,香火極爲鼎盛的白雲寺不同,那爛陀寺選擇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道路。
那爛陀寺極爲神秘,別說香客了,就算是佛門高僧,都未必能找得到。
有人說這座密宗聖地藏在天外,也有人說是藏在月光中,非有緣人不能尋到,而一旦尋到,就證明與其有緣。
因此那爛陀寺的弟子非常少,而且極爲神秘,就算修行有成也未必會下山遊歷,每一個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
雖然弟子不多,但那爛陀寺的聲望在西域卻是如日中天,相傳西域諸國曾經陷入混戰,百姓苦不堪言,紛紛向那爛陀寺供奉的月光佛祈禱。
那爛陀寺的住持便降下了一道法旨,西域十六國立刻便停止了戰爭,十六位國王定下黃沙之盟,並修建通天神壇供奉那道法旨,王族見之亦要叩拜。
一道法旨平定十六國紛爭,這就是那爛陀寺在西域的恐怖影響力。
嶽翎曾經也想順着密宗這條線去查一下雙面佛的跟腳,但縱然以欽天監的勢力,在西域也寸步難行。
“那你呢?”
張九陽突然問道:“你說你是故事裡的哥哥,可你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相像,而且你在講述的時候太平靜了,平靜到……好像在說另一個人。”
孟先生淡淡一笑,道:“莫急,接下來就到我了。”
“哥哥離開那爛陀寺後,走遍天下,都沒有找到救活妹妹的辦法,最後他終於絕望了,認識到這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於是他決心做另一件事。”
“什麼事?”
“復仇。”
張九陽一愣,問道:“老院長不是已經死了嗎?”
“哥哥認爲,真正害死妹妹的,不僅僅是老院長,還是這個黑暗、壓抑、污濁、冷漠的世道,是那些根植於人心深處的醜惡。”
“所以他接受了佛祖的建議,準備實行黑天計劃,徹底改變這個世道,只是想要實行這個殘忍的計劃,他需要先做一件事。”
張九陽目光一動,望着孟先生若有所思。
“看來你已經猜到了,不錯,黑天計劃的第一步,就是要先斬去修行佛法中誕生的慈悲心。”
“我,就是被他斬去的慈悲心。”
到此爲止,張九陽終於明白了一切。
難怪在最初,孟先生說他就是雙面佛,但雙面佛卻不是他。
難怪他會說自己是故事裡的哥哥。
孟先生和妹妹並沒有什麼直接關係,他是哥哥斬去的慈悲心,嚴格來說,他曾是哥哥的一部分。
所以在回憶到妹妹自殺的情節時,他會有那麼劇烈的反應。
無論是慈悲還是邪惡,對於妹妹的愛,都是不變的。
雙面佛去執行黑天計劃,爲死去的妹妹向整個世界復仇,而他則是繼承妹妹的遺願,當一個教書先生,收養被遺棄的殘疾孩子。
當然,孟先生並不是完全置身事外的,他一邊完成妹妹的遺願,另一邊,也參與了黑天計劃,比如幫助白骨菩薩傳經。
“你既然是雙面佛的慈悲心所化,又爲什麼要助紂爲虐?”
張九陽有些不解道。
他能感受到,孟先生對於白骨菩薩這種邪神有着鄙夷和厭惡的成分,而且也並非完全受雙面佛操縱,否則他們今天也不會有此番長談了。
“很簡單,不管是正是邪,是慈悲還是殺戮,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爲妹妹復仇。”
“這個世道錯了,便要改變這個世道,我試過溫和的辦法,但最終都失敗了,人性中的惡遠遠超過了善,或許唯一可行的辦法,只有黑天計劃!”
張九陽立刻反駁道:“我不知道黑天計劃是什麼,但我知道,將希望寄託在邪神的手中,與惡魔合作,不過是與虎謀皮,最終不會有好下場的。”
“所以我纔會說,你來得太晚了,如果早二十年遇見你,或許我會有興趣陪你再試一試,但現在……”
孟先生搖頭道:“黑天計劃已經快要成功了,一切都晚了。”
“黑天計劃到底是什麼?”
張九陽突然直起身子,眸光明亮如劍,向前直視着對方,壓迫感極強。
今天他必須要搞清楚黑天計劃的具體內容,根據孟先生剛剛透露的內容,這個計劃之龐大,竟然能涉及到整個世界!
而且還快要成功了。
“黑天計劃……”
孟先生反覆唸誦着這四個字,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道:“簡單來說,黑天計劃是要通過華首門,接引大黑天佛祖降世,佛祖會吞掉天上太陽,讓世間陷入永夜。”
轟隆!
張九陽如遭雷劈,心中劇烈一震。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他真的瞭解到黑天計劃的核心內容時,還是被嚇了一跳。
這哪是黑天,這是要滅世呀!
如果人間失去了太陽會怎麼樣?
永夜中的人會陷入徹底的混亂和瘋狂,人性中的惡會被放大到極點,最終都慘死於永恆的黑暗中。
或許唯有四境以上的修士纔有資格能苟延殘喘地活下來。
這一刻,張九陽終於明白了,爲什麼雙面佛對這個計劃的口風會這麼嚴,哪怕是要拉入計劃中的同伴,他也是隻說個隻言片語,絕對不透露完整的內容。
除非是喪心病狂的瘋子,否則哪怕是黃泉中的邪祟,也不想讓世界陷入永夜。
比如山君,他最喜歡吃的就是心臟,凡人要是都死光了,他哪裡還能吃到那麼多心臟?
所以哪怕是鬼母和畫皮主這樣的同伴,雙面佛也是能瞞則瞞。
如果孟先生不是他的慈悲心所化,如果張九陽今天的表現沒有打動孟先生,恐怕他只能殺了雙面佛,吞其靈魂纔可能知道黑天計劃的全貌。
“小玉產子也是黑天計劃的一環吧,既然都被我阻止了,怎麼又會快要成功了?”
張九陽不解道。
曾經的萬符樓、鬼母和白骨菩薩,應該都是黑天計劃中的一環,皆被他阻止破壞,正常來講,黑天計劃應該快要失敗了纔對,怎麼會進展如此之快?
“因爲黑天計劃並非單線推進,而是多線並行,雖然在白骨菩薩上失敗了,但在其他環節上卻成功了,累計起來,已經快要實現了。”
張九陽目光一閃,立刻明白了過來。
孟先生的意思是說,實現黑天計劃的途徑不止一條,雙面佛爲了保險,同時推進了好幾條,只要其中的一條路走通了,計劃便能成功!
因此他看似破壞了雙面佛的許多計劃,卻並不妨礙黑天計劃就快要成功了。
“我還有機會,快實現了,不等於就要實現了。”
張九陽的聲音依舊堅定,雖然大劫將臨,十萬火急,可他表現的依舊是鎮定自若,沒有露出一絲驚慌失措。
這是從一場場實戰中殺出來的自信和膽魄。
孟先生擡眸看着他,輕輕一嘆,突然問了一個問題。
“張九陽,你真以爲,憑你今天的所言所行,就能讓我改變立場,背叛雙面佛嗎?”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平靜的聲音宛如一方深不見底的古潭。
“我今日之所以和你說這麼多,不是良心發現,而是……黑天計劃的一部分呢?”
張九陽眸光一凝,體內純陽龍虎金丹在黃庭中飛速旋轉,璀璨的金光將丹田苦海照耀成了金色的海浪。
他眉心天眼將開未開,只微微綻放出一道赤芒,已經做好了隨時全力出手的準備。
不過孟先生卻沒有半點交手的打算,他拿起新燒的熱水,舉止優雅地泡起了茶。
“水開了,這是第二道茶,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張九陽似是意識到了什麼,聲音凝重,緩緩吐出了兩個字。
“吳悠!”
他已經明白了對方的計劃,孟先生早就知道自己暴露了,卻遲遲沒有逃走,就是爲了等他主動前來。
調虎離山,然後盜走小玉的孩子。
“嶽翎沒有跟來,你就不怕她還藏在吳家?就算是雙面佛親自去了,也未必能過得了她那一關!”
張九陽並未驚慌,而是反問了一句。
孟先生微微一笑,然後推開了窗戶,望着外面的花叢,淡淡道:“我平時最喜歡的就是在這裡靜坐,望着那片花,一看就是一夜。”
“那裡一共有七十六朵花,三十二朵桂花,十一朵野菊花,二十朵木槿花,以及十三朵秋海棠。”
“可是今天,那裡有十四朵秋海棠。”
孟先生舉起手中茶杯,笑道:“嶽明王既然來了,何不進來喝杯茶,秋葉苦寒,飲一杯菩提暖暖身子是最好不過了。”
張九陽面色微微一沉。
下一刻,多出的那朵海棠花搖身一變,變成了一位金甲紅袍,手持霸王槍的英氣女將軍,眸光凌厲,長髮綁成馬尾,在夜風中微微飄動。
“你們既然懷疑我是雙面佛,自然不會孤身而來,嶽明王變成海棠藏於暗中,你則在明面上試探,如果確認我就是雙面佛,那麼頃刻之間便是雷霆暴雨,殺機盡現……”
孟先生轉身望着張九陽,道:“張九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研究過你,你聰慧、機敏,行事天馬行空,好出奇招。”
“在你看來,白骨菩薩的烙印既然已經被祛除了,小玉的孩子便安全了,可你不知道的是,雙面佛,正是利用了這一點,他這個人,總是擅長於敗中取勝。”
張九陽想起萬符樓的那次經歷,他明明已經大功告成,佔盡先機,雙面佛卻能在險中取勝,盜走了孫天祿的眉骨,讓人骨袈裟的煉製沒有失敗。
“你現在趕回去也已經來不及了,雙面佛取走了黑天計劃的最後一塊拼圖,勝負已分,這盤棋,你下輸了。”
孟先生嘆道:“至於我,在你二人面前,我自然逃不掉,必死無疑,但下棋,總要有棄子……”
“孟先生!”
張九陽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孟先生有些詫異地擡起頭,發現張九陽臉上並沒有任何失敗的挫傷和憤怒,反而有一種異樣的平靜。
“孟先生,不如打個賭吧。”
張九陽突然露出一抹笑容,指了指那火爐上的茶壺。
“這盤棋還沒有下完,我賭你還要再煮第三壺茶。”
“至於賭注嘛……”
“明天我想吃三個紅薯,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