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冰寒料峭的寒冬,天上飄着鵝毛大雪,兩個身上穿着青色棉衣的美貌丫鬟,手上提着八角紅木食盒,匆匆地走在抄手遊廊上。
轉了幾轉,走到了正房,丫鬟的面前棉布料子被挑開,一個面容俏麗的丫頭探出了半邊的身子,指着這兩個丫頭瞪着眼睛罵道,“怎麼這麼慢?!姑娘病着,你們不知往哪兒鑽沙去了!一碗藥折騰三個時辰!姑娘若有個好歹,你們一個個都跑不了!”
說完,又轉頭不知在看着裡頭的誰,冷笑道,“你本事這樣大,怎麼來了我們的院子,好好兒服侍姑娘,不然,我就叫二太太攆了你出去!”
“少說幾句吧。”外頭的丫鬟裡,一個眉清目秀,更年長些的女孩兒出來壓住了她的手,急忙進去。才進屋就被迎面的暖暖的氣息烘在了臉上,露出了一絲血色,叫那丫頭捧着食盒,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碗熱騰騰的湯藥來,一邊端着往裡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道,“再拌嘴,也得先服侍好姑娘。”
“不是咱們慢,實在是竈下那幾個眼皮子淺的,非要先給三姑娘煎藥,要我與青珂姐姐等着呢。”後頭那個年紀小些的青衣丫頭,就很不忿地與那俏麗丫頭抱怨道,“紅袖姐姐,你說說,明明咱們四姑娘纔是正經的主子,這一回落了水,也是叫三姑娘帶累的,憑什麼叫三姑娘什麼都佔先呢?”她的眼角紅紅的,頓足道,“早知道,當初老爺太太往山海關外去領兵,咱們姑娘就應該跟着去!”
“又是三姑娘?!”紅袖面容俏麗好看,心也是一等一的高,因她厲害,這房裡頭她算是做主的,此時便冷笑道,“住着咱們老爺的房子,二老爺二太太竟然還這樣苛待姑娘,我這就尋二太太評理去!”
“你且安靜些。”前頭名爲青珂的丫頭,瞪了一眼那年紀小的女孩兒,這才嘆氣道,“還嫌姑娘過得舒坦?待姑娘好些,你再生事吧。”
紅袖眼眶紅了,只小聲道,“姑娘那樣耳根子軟,還能……”
“閉嘴!”青珂轉頭呵斥道,“你在意姑娘,我不說什麼。只是再叫我聽到你指摘姑娘,你也出去!”
紅袖被呵斥成這樣,捂着臉轉頭就衝出了屋子。
“紅袖姐姐也是對姑娘一心一意呢。”青衣小丫頭怯怯地說道。
“老爺太太在關外呢,如今這不是在給姑娘招禍?”青珂面上露出了憂慮的神色,頓了頓,轉身吩咐小丫頭道,“外間兒還有一碟子百花糕,你給紅袖送去,就說是我給她賠罪,只是姑娘病着,請她別鬧騰,萬事只等姑娘好了,咱們再一起勸。”
聽見小丫頭應了,青珂嘆了一聲,也覺得自家姑娘軟弱好欺,一心把老太太二太太當成長輩,不知吃了多少的虧,如今連命都差點兒沒了。
想到姑娘被從冰凍的湖水裡撈出來的時候,滿府的主子只去看二房的三姑娘,自己的姑娘卻沒有人搭理,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乎沒了,青珂掩了掩眼角的淚痕,腳下走得更快了。
才走到裡屋,青珂就聽到一聲驚呼,她心中一緊,急忙進去,就見牀邊一個窈窕美貌的丫頭正捂着嘴,瞪着眼睛看着紫檀木花雕大牀上。
那大牀上錦被紅帳之中,一個一頭青絲披散在肩上的少女,艱難地扶着牀頭起來歪在了軟枕上,一雙狹長的水眸之中彷彿帶着氤氳的水汽,怔忡片刻之後,散爲透徹的清明,彷彿帶着尖銳的光芒,向着青珂看了過來。
面對那樣冷冽的目光,青珂只覺得雙手發軟,心中有些害怕。
她見多了四姑娘眼中的軟弱謙卑討好自卑,卻沒有見過這樣明亮的眼神。
“姑娘。”回過神兒來的青珂瞪了那個還不知所措的丫頭一眼,急忙上前將手上的藥碗放在一側,自己扶着這少女半靠在牀頭,見她目光已經有些迷茫,似乎其中還帶着悲喜,只以爲她是在大病之中竟沒有長輩姐妹看望難過,想到如今在府中的艱難,眼睛也跟着紅了,掩了掩,急忙擠出了一個笑容來,拿着藥碗,舀起裡頭滾燙的湯藥勸道,“前頭老太太正發怒呢,說是心疼姑娘病了,叫我們緊着給姑娘喝藥,雖藥苦姑娘不喜歡,只是病了好,姑娘才能與老太太請安,對不對?”
一邊說,一邊將藥送到了這少女的嘴邊。
宋夷安正覺得自己身在夢中,渾身發冷,軟綿綿的,腦海中似乎都被絞成了混沌,連意識都模糊不清。不知是不是清醒的時候,就覺得一股子發苦的氣息到了自己的嘴邊,看着面前那眉清目秀,丫頭打扮的女孩兒眼裡帶着水光,卻艱難地笑着安撫自己,她的心中微微一動,下意識地抿了那口藥,入嘴的苦澀叫她精神一震,再看到身邊陌生的擺設,她咳了一聲,輕聲道,“拿銀鏡過來!”
說這個的時候,宋夷安有些悵然。
她以爲她是死了的。
多好笑,錦衣玉食,在宗室中風光無限,連太子都聽她話的夷安郡主,竟然這麼簡單就死了。
病死了。
倒在病榻前,宋夷安嚥氣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把面前一對兒跪着流淚,叫她成全的男女真的成全了一回。
多年的夫妻,她一路扶持那男子位極人臣,用自己的權勢輔助他,成全他的抱負,一心一意對他,百般籌謀。到最後,他牽着自己待之如親生妹妹的女人的手,懇求自己的成全。
那一刻,宋夷安甚至有一種想要大笑的衝動,看着榻前的那男子,他依舊俊美挺拔,儀態風流,可是此時卻牽着另一個女子的手,含淚對她說,從前對她宋夷安的感情不過是感激,感激她的扶助與厚愛,他手上牽的這一個,纔是兜兜轉轉驀然回首後發現的真正的愛人。
就算知道她馬上就要死了,他都等不及,想要證明給她看——傻女人,瞧瞧?從前那都是騙你玩兒呢,竟然還真的相信,容色冠絕京都的他,真的會看上一個只能困在病榻上的憔悴女人?
不過是在炫耀,叫她死不瞑目。
以爲她要死了,就無可奈何?
看着他那張依舊俊美的臉,宋夷安就想起當年,那衣冠勝雪的妍麗青年在自己面前求親時的誓言。
若他日我負夷安,必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宋夷安與他成婚八年,夫妻情深,自然捨不得他不得好死,只能起身一劍送他做了太監,雖斷子絕孫,好歹命卻保住了,也算是她最後到死的夫妻深情了。
他無情,可是夷安郡主,卻從不無義。
再次的反手一劍,就是給她的好妹妹面上劈了一道血痕,既然是真愛,那麼面容如何,又有什麼關係呢?
只在意皮囊的,怎敢來污衊真愛這種高尚的感情呢?
好好兒過日子去吧。
到死都做了成全夫君的好人的夷安郡主,這纔沒有了任何的遺憾,閉目而逝。
至於當皇帝,當太子得知他們最疼愛的侄女兒,最信任的堂姐被兩個真愛氣死後的故事,從來不管死後洪水滔天的夷安郡主只能遺憾的表示,閻羅殿上再給她講一講吧。
只是她明明死了,卻再次醒來,入目的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宋夷安熟悉的樣子,不耐煩地將湯藥一口飲進,宋夷安艱難地咂了咂嘴,看向面前丫頭放在自己眼前的銀鏡。
銀鏡中,是一張眉如遠山,宜喜宜嗔,雪爲膚花爲骨的絕色女孩兒的容顏,顧盼之間,一雙眼中彷彿匯合了天地的霞光。連見慣了美色的宋夷安都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容貌,竟是她生平僅見,只是這女孩兒的面上帶着幾分蒼白,帶着另一種病弱的脆弱的美,恍惚間,宋夷安以爲見到了從前的那個藥不離身,永遠都只能伏在病榻上掙命的夷安郡主。
顫抖着摸了摸鏡中女孩兒的臉,就算實在匪夷所思,宋夷安也不得不承認,她重生在了另一個女孩兒的身體裡,不再是從前的夷安郡主了。
“姑娘。”宋夷安這樣痛快地喝了藥,也叫青珂詫異不已。
從前的四姑娘,最是嬌氣,一點兒的苦澀都受不住的。
想到這兒,青珂急忙收了心神,從荷包裡取了蜜餞餵給宋夷安,卻見這目中帶着不一樣神采的少女,微微側頭,聲音嘶啞卻帶着另一種叫人迷惑的力量,輕笑道,“說說,這幾日,老太太就眼看着我死?!”
從前的這個女孩兒,帶着不甘的怨恨消失在了這個身體裡。宋夷安回想到了許多從前的記憶,目中微微發沉。
真是對不住,夷安郡主,從來不是個任人欺負的小可憐兒,該報的仇,她只能親手來報,來回報那個信任着長輩,卻到底死在了冰冷湖水裡的可憐的女孩子。
青珂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姑娘,她的目中,彷彿帶着能灼傷人的光芒,竟一時呆住了。
四姑娘,似乎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