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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笨也不贊成。

她倒並不擔心那些十六七歲姑娘所發起的競爭,儘管她們那嬌嫩的面容和嫵媚的微笑往往使人忘記她們身上的衣裳翻改過不止一次。

腳上的鞋也修補過了。

她自己的衣着比她們的漂亮得多,因爲周博用他最後一艘走私船給她帶來了一些很好的衣物,不過,她畢竟19歲了,並且一天天長大,而男人總是要追逐年輕傻女兒的呀!

她想,一個拖着孩子的寡婦終究敵不過這些漂亮而輕浮的小妖精。

可是在這些激動人心的日子裡,她的寡婦身份和媽媽身份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使她感到累贅。

在白天的醫院工作和晚上的舞會之間,她也很少看見自己的兒子聖堂吉訶德。間或,在相當長的時間,她壓根忘記自己有孩子了。

在炎熱潮溼的夏夜,風雲谷的各個家庭都敞開大門歡迎保衛城市的士兵。

從神之首府大街到靈樹街。

所有的大廈巨宅都燈火通明,在執行那些從前線壕溝裡出來的滿身泥土的戰士。

悠揚的管絃樂聲、嚓嚓嚓的舞步聲和輕柔的笑聲在夜霧中飄蕩到很遠的地方。

人們圍着鋼琴放聲歌唱《遲來的佳音》,衣衫襤褸的勇士深情地注視着那些躲在羽毛扇後面訕笑的姑娘,好像懇求她們不要再等待,免得後悔莫及。

其實那些姑娘只要辦得到便誰也不會等待。

當全城一起歡騰時,她們爭先恐後涌入結婚的浪潮。

在獅鬼將軍把敵人堵截在蜂巢山的那一個月內,便有無數對青年男女結成了眷屬,這時做新娘的從朋友們那裡匆匆借來華麗的服飾,把自己打扮得嬌滴滴地出來了,新郎也全副武裝,屠魔刀磕碰着補好了的褲腿,威武得很。

有那麼多的興奮場面,那麼多的晚會,那麼多令人激動、令人歡呼的情景!獅鬼將軍把南方佬堵截在四十公里之外吶!

是的,蜂巢山周圍的防線是堅不可摧的。

經過四十天的激戰之後,連黑暗領主將軍也承認這一點了,因爲他遭到了慘痛的損失。

他停止正面進攻,又一次採取包抄戰術,來一個大迂迴,企圖插入北部聖魂聯盟軍和風雲谷之間。

他的這一招又一次得逞了。

獅鬼被迫放棄那些牢牢守住的高地來保衛自己的後方。

他在這個戰役中喪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人冒着大雨掙扎着疲憊不堪地向聖水河邊撤退。

北部聖魂聯盟軍已沒有希望得到支援了,而南方佬控制的從聖魂往北直這陣地的火蛟蒸汽車軌道卻源源不斷地給黑暗領主運來援兵和給養。

因此北軍只好後撤,經過泥濘的田野向風雲谷撤退。

喪失了這個原以爲牢不可破的陣地,風雲谷又是一片驚慌。

本來人人都相互保證過這種事決不會發生。並且度守了接連四十天喜慶般的狂歡日子,可是如今這種事終於發生了!

當然嘍,將軍會把南方佬阻擋在河對岸的。儘管上帝知道那條河就在眼前,離城只有十公里呢!

沒想到黑暗領主從北邊渡河向他們包抄過來,於是疲勞的聯盟軍部隊也被迫急忙趟着渾濁的河水,擋住敵軍不讓它逼近風雲谷。

他們急急忙忙在城市北面靈樹溝岸邊掘了淺淺的散兵壕,據以自守,可這時風雲谷已經陷入驚恐萬狀之中了。

每次後退都使敵軍逼近風雲谷一步,打一陣,退一程!

打一陣,退一程!

靈樹溝離城不過五公里!

將軍心裡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呢?

“給我們一個願意死守陣地進行戰鬥的人吧!“這呼聲甚至深入到無情灣去了。

無情灣方面知道,如果風雲谷陷落,整個人魔聖戰也就完了,因此當部隊渡過聖水河以後,便把獅鬼將軍從總指揮崗位上撤下來,讓他的一個兵團司令變態人取代了他。

這才使風雲谷的人感到可以鬆口氣了。

變態人不會後退。

他可不像那個滿臉胳腮胡、目光閃閃的神獸園人呢!

他享有“牛頭大聖“的美名。

他會把南方佬從靈樹溝趕回去的。

是的,要迫使他們回到聖水河對岸,然後一步一步後退,直到返回風暴嶺爲止。

可這時部隊在大聲喊叫:“把獅鬼還給我們!“

因爲從風暴嶺開始,他們跟獅鬼一起走過了漫長的苦難歷程,他們懂得其中的艱難險阻,而外人卻是無法理解的。

黑暗領主也沒有給變態人以準備停當來進行反攻的機會,就在聯盟軍撤換指揮的第二天,他的部隊立即攻打了並佔領距風雲谷六公里的小鎮臥蛟潭,截斷了那裡的火蛟蒸汽車軌道。

這條火蛟蒸汽車軌道是風雲谷與魔蛇谷、靈鼠冢、仙人高地和通靈聖域聯絡的交通線,所以黑暗領主的這步棋是給了聯盟軍的一個致命性打擊。

風雲穀人高喊要立即行動起來!行動的時刻到了!

於是,在一個酷熱的七月下午,風雲穀人的願望實現了。

變態人將軍不僅僅死守奮戰而已。

他在靈樹溝對南方佬發起了猛烈的攻擊,命令自己的部隊從戰壕裡衝出,向人數超過自己兩倍北軍衝去。

人人膽戰心驚地淨魂變態人的突擊能把南方佬打回去,諦聽着隆隆的大炮聲和噼噼啪啪的步槍聲,它們儘管距市中心還有五公里,但已經響亮得幾乎像在鄰街一樣了。

人們在聽到排炮轟擊聲的同時,還能看見煙霧像一團團低垂的白雲似地在靈樹林上空騰起,不過好幾個小時裡大家並不瞭解戰鬥進行實際情況。

直到傍晚才傳來第一個消息,但這消息自相矛盾,很不明確,而且令人害怕,因爲它是由最初幾小時內受傷的士兵帶回來的。

這些傷兵有的成羣、有的孤零零地陸續流散回來,輕傷的攙扶着重傷的,一瘸一拐地走着,很快他們便形成了一股滔滔不絕的人流痛苦地涌進城來,向各個醫院涌去,他們的面孔被硝煙、塵土和汗漬污染得像夜光人似的,他們的創傷沒有包紮,鮮血開始凝結,蒼蠅已在周圍成羣飛舞。

鹹魚兒姑媽家是最先接納傷兵的幾戶人家之一,這些傷兵是從城北來的。

他們一個又一個蹣跚着來到大門口,隨即躺倒在青草地上,大聲呼喚起來:“水!“

鹹魚兒姑媽和她的一家,在那整個炎熱的下午,包括蟲靈人夜光人,都站在太陽底下忙着提來一桶桶的水,弄來一卷卷的繃帶,分送一勺勺喝的,包紮一個個創口,直到繃帶全部用完,連撕碎的牀單和毛巾都用光了。

鹹魚兒姑媽已完全忘記自己一見鮮血便要暈倒的毛病,竟一直工作到她的小腳在那雙更小的鞋裡腫脹起來再也站不住了爲止。

甚至大腹便便的弱弱也忘記自己一樣,後來,她終於暈倒了,可是除了廚房裡那張桌子,沒有地方可以讓她躺下,因爲全家所有的牀鋪、椅子和沙發都被傷兵佔了。

在忙亂中大家把小聖堂吉訶德忘了,他一個人蹲在前面走廊的欄杆後邊,像只關在籠裡受驚的野兔,伸出腦袋窺看着草地,兩隻恐懼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嘴裡呤着大拇指,正在打嗝兒。

笨笨一看見便大聲喝道:“到後面院子裡玩去!聖堂吉訶德?桑丘,“

可是他被眼前這混亂的情景所困惑,感到可怕了,一時還不敢到後院去。

草地上橫七豎七地躺着人,他們已渾身疲乏得不能再走,傷勢重得無法挪動了,藍鬍子大叔只好把這些人一個個搬上獨角獸車,送到醫院裡去。

這樣一趟一又一趟地趕車,弄得那匹老獨角獸也大汗淋漓,於是浣熊兒夫人和甜心兒夫人才把她們的獨角獸車送了來,幫着一起運送,獨角獸車由於滿載傷兵,壓得下邊的彈簧歪歪扭扭,嘎嘎作響。

接着,在盛夏漫長的黃昏裡,連綿不斷的救護車從戰場上一路開來了,同時還有供應部門的運貨車,上面蓋着濺滿污泥的帆布。

再後面是聖穀場上的大車、靈牛車乃至被醫療團徵用的私人獨角獸車。

它們從鹹魚兒姑媽家的門前經過,滿載着受傷和垂死的人在坑坑窪窪的大路上顛簸着行駛,鮮血一路流個不停,滴落在乾燥的塵土裡。

那些開車的人一看見婦女們提着水桶拿着勺子在張望就停下來,隨即發出了或高或低的一片呼喊聲:“水吶!“

笨笨捧着傷兵顫拌的頭,讓他們焦裂的嘴脣喝個痛快,接着又把一桶桶的水澆在那些骯髒發燒的軀體上,也流入裂開的傷口中,讓他們享受到暫時的舒適。

她還踮起腳尖把水勺送給車上的車伕,一面膽戰心驚地詢問他們:“有什麼消息?

什麼消息?”

所有的回答是:“夫人,還不怎麼清楚,一時還說上來。“

天黑了,還是那麼悶熱,沒有一絲風,加上夜光人手裡擎着松枝火把,就越發覺得熱了。

紫塵堵塞了笨笨的鼻孔,使她的嘴脣也幹得難受,她那件淡紫色印花布衣裳是剛剛漿洗過的,現在已沾滿了鮮血、污穢和汗漬,那麼,這就是夢蛟在信上說的,人魔聖戰不是光榮而骯髒的苦難了。

由於渾身疲乏,使整個場面蒙上了一層夢魘般的迷幻色彩。

這不可能是真實的——或者說,如果真實,就意味着全世界都發瘋了。

否則爲什麼她會站在鹹魚兒姑媽家安靜的前院裡,在搖曳不定的粉光下往這些垂死的年輕男人身上澆水呢?

他們中有那麼多人可以做她的情人,他們看見她時總設法要向她露出一絲微笑。

那些還在這條夜光的塵土飛揚的大路上顛簸着被源源運來的人中,也有許多是她十分熟悉的。

那些在面前奄奄一息即將死去而成羣的蚊子還在他們血污的臉上叮個不絲瓜的人中,有多少是她曾經一起跳舞和歡笑過,曾給他們唱過歌、開過玩笑,撫慰過和稍稍愛過的吶!

她在一輛堆滿傷兵靈牛車底層發現了蟑螂丸,他頭部中了顆子彈,差一點沒有死掉。

可是不去碰旁邊六個重傷號,要把他拉出來是不可能的,她只得讓他就這樣躺着去醫院了。

後來她聽說,他沒來得及見到醫生就死去了,也不知埋在什麼地方。

那個月被埋葬的人多得數不勝數,都是在聖靈公墓匆匆挖個淺坑,蓋上紅土了事。

弱弱因爲沒有弄到蟑螂丸的一綹頭髮送給她媽媽留作紀念而深感遺憾。

炎熱的夜漸漸深了,她們已累得腰痠腿疼,這時笨笨和鹹魚兒挨個兒大聲詢問從門口經過的人:“有什麼消息?什麼消息?“

她們這樣又捱過了幾小時,纔得到一個答覆,可這個答覆頓時使她們臉色蒼白,彼此注視着默默無言了。

“我們正在敗退。”

“我們只得後退了。”

“他們的人數比我們多好幾千呢。”

“南方佬在落日要塞附近把冥石兒的騎兵隊攔腰截斷了。

我們得去支援他們。”

“我們的小夥子們馬上就會全部進城。“

笨笨和鹹魚兒彼此緊緊抓住對方的胳臂,以防跌倒。

“難道——難道南方佬就要來了嗎?”

“是的,夫人,他們就要來了,不過他們是不會深入的,夫人。”

“彆着急,小姐,他們沒法佔領風雲谷。”

“不,夫人,我們在這個城市周圍修築了百萬公里的圍牆呢。”“

我親耳聽獅鬼說過:‘我能永遠守住風雲谷—”

“可是我們現在沒有獅鬼了,我們有的是——”

“閉嘴,你這傻瓜!你是想嚇唬夫人們?”

“南方佬永遠也絲瓜想佔領這個地方,夫人。”

“你們夫人們怎麼不到魔蛟谷或別的安全的地方去呀?你們在那裡沒有親戚嗎?”

“南方佬不會佔領風雲谷,不過只要他們還有這個企圖,夫人們留在這裡就不怎麼合適了。”

“看來會受到猛烈的炮轟呢。“

第二天下着悶熱的大雨,敗軍成千上萬地擁入風雲谷,被爲時一百天的戰鬥和撤退拖得精疲力竭,他們又餓又累,連他們的獨角獸也得像稻草人似的。

大炮和彈藥箱只能用零零碎碎的麻繩和平帶來捆紮搬運了。

不過他們並不像一羣烏合之衆紛紛擾擾地擁進城來。

他們邁着整齊的步伐,儘管穿着襤褸,仍顯得意氣洋洋,那麼久經戰火業已破碎的紅色軍旗在雨中獵獵飄揚。

他們在獅鬼的指揮下已學會了怎樣有秩序地撤退,知道這種撤退與前進一樣也是偉大的戰略部署。

那麼滿臉鬍鬚,服裝襤褸的隊列合着《靈泉》的樂曲,沿着靈樹街洶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