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縣公府,正堂花廳。
權策有些不知所措。
他面前坐着剛剛獲封陽泉伯的王昱,博陵崔氏族長崔仁師,還有清河崔氏的族長崔珪。
權策的不安,並非因爲五姓七望之三,同時坐在面前,而是因爲他們所提的事情。
與旁的世家相反,清河崔氏子孫繁茂,成列成行,女兒卻少,更見金貴,崔珪長子的唯一嫡女,名喚崔鶯,二八年華,業已娉婷初成,到了出閣年歲,崔珪便請了另兩家族長一同出面,想着與權策之弟,輪臺侯權竺約爲婚姻。
“許是崔族長有所誤會,舍弟年幼,尚未滿十四,我家中有訓,年不滿十八,男不婚女不嫁,距今尚有四年,恐會耽擱了崔娘子青春韶華”權策字斟句酌,緩緩道來。
有武崇敏的慘痛教訓在前,他已然打定主意,日後同輩弟弟們的婚配大事,儘量不再插手干預,實在是他的政治屬性太強,總有些枝枝丫丫的牽絆,難以純粹。
崔珪伸着樹枝一樣的大巴掌,連拍大腿,啪啪作響,乾瘦的身形坐在坐榻上,比前面的桌案高不了幾分,滿臉都是激動之色,“這不是巧了,鶯兒是我家嫡長孫女,那是含在嘴裡怕化了,也正想多留在膝下承歡,不欲早嫁,卻是天作之合”
權策聞言,再度遲疑了。
王昱看在眼中,頗感稀奇,印象中的權策殺伐決斷,強勢無比,哪有這般舉棋不定的時候,要說他對崔珪有所忌憚,不好回絕,怕是沒人會信,那麼便只有一個解釋,權竺在他心目中,分量很重,他的婚事,他要萬分謹慎。
“相爺,輪臺侯少年老成,性情醇厚,神都內外,有口皆碑,有佳女思慕,再尋常不過,登門求偶的人家,想必爲數不少?呵呵呵”王昱迅速改變了立場,明晃晃地給權策輸送拒絕託詞。
他這一席話雖有吹捧嫌疑,卻也並未出格。
權竺身世不凡,安逸自在長大,順風順水,自幼便常陪伴御駕,榮寵人所共知,與人交際,也是寬厚仗義,不只是神都內外,便是在外藩,也是頗有名望的,靺鞨世子大祚榮吐蕃世子赤德祖贊,這些擰巴性子的外藩少年貴人,都與他頗爲親近。
崔珪看了王昱一眼,頗有些怨恨之意,強笑一聲,“相爺,實不相瞞,我家鶯兒並非養在深閨的嬌嬌女,走這一遭,也並非老夫一人起意,事先也是知會了鶯兒的,她素知相爺威名,對輪臺侯以少年之身,仗劍清理門戶的果決,頗爲感佩,四年時光,不值一提,想必鶯兒樂於守候”
這一席話,卻是實心誠意,姿態極低,便是普通民戶,作爲女方家長,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也已到了極點。
崔仁師在旁,也開口勸說了兩句,“相爺,恕老朽造次妄言,相爺雖是皇族玉璧,但論及世情,總往一處纏結,並非穩妥,神都富貴繁華地,卻也是風波叢生,朝夕有變,相爺友愛輪臺侯,世所共知,爲之計長遠,一安寧大族,遠勝於一時顯貴,相爺三思”
權策認真點了點頭,這三人態度各異,但卻都是推心置腹,苦口婆心,算計的味道也有,卻不濃。
“崔族長的誠意,本相心照,然而舍弟婚姻大事,並非本相一人可決”權策不再推拒,穩重起見,暫時使出了拖字訣,“若族長不急,本相將稟報雙親,再給相爺答覆,總不會令崔娘子空等一場”
話中之意,即便事有不諧,也會有所補償,崔珪面上露出笑意,也不再追問,搖手道,“不急不急,老夫離家多日,不日起行返回,便在邢州,靜候相爺佳音”
“如此,本相便以茶代酒,祝族長一路順遂”權策微微蹙眉,旋即展開,端起茶盅,遙遙相敬。
崔珪朗聲一笑,舉着茶盅相應,“哈哈,承蒙相爺吉言”
又說笑幾句,三人告辭離去,權策親自送他們出府。
臨行前,突地問起一件細小事,“不知崔族長府中,可有西廂別立?”
崔珪有些迷惘,“老夫宅邸,乃是東漢以來祖傳,雖歷代有所修繕,形制未曾大動,並無廂房之設”
權策似是卸下了個老大的包袱,長舒一口氣,“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崔珪三人帶着一頭霧水登車離去。
權策在門前站了站,安步當車,向義陽公主府行去。
“絕地,你立時安排人去邢州,暗訪崔家小娘子的風評作派,言行舉止,務求細緻”
“花奴,崔珪才表明結親之意,等不及迴音,便張羅着離京,頗爲突兀急促,必有內情,你安排人打探一番,到底是何緣故?”
太初宮,雙曜城,東宮。
暖閣中一片寂靜。
“啪啦……”
一陣脆響聲。
“崔珪好大的狗膽……”尖利陰狠的怒罵聲,像是一把剔骨鋼刀。
良久,又是一陣咯咯咯的脆笑聲。
“五姓七望,莫不是真以爲朝中只有權策能收拾他們?”韋氏握掌成拳,長長的指甲幾乎刺入肉中。
“堂姐……”韋淋欲言又止。
“說”韋氏白了他一眼。
“那崔珪老兒,一口回絕了聯姻之事,沒幾日,便約了王昱和崔仁師,去了新安縣公府”韋淋和盤托出,“據我打探,崔珪正在央求權右相,想要將嫡長孫女許配給輪臺侯”
“啪啦……”
又是一陣脆響。
“好呀,崔珪瞧不上本宮的女兒,卻是巴巴的要將女兒嫁入義陽公主府,高下倒是分得清楚”韋氏額角青筋暴跳,語聲平穩,卻冒着冰冷寒氣。
韋淋戰戰兢兢陪坐了良久,見韋氏沒有再說話的意思,躬身後退。
“權策,終究還是要拿下權策,有了他,就舒坦了,咯咯咯”韋氏嬌笑不停,衣衫和身體一起簌簌抖動。
暖閣後頭,一根紅漆廊柱旁,閃出一個冷若冰霜的嬌美臉蛋。
李裹兒從沒有經受過這樣的恥辱。
五姓七望因金銀兌換,損失慘重,清河崔氏串聯,試圖針對權策,遭權策辣手,崔珪狼狽入京請罪,自請爲子孫迎娶皇家女,武后卻予以拒絕,大漲了皇族志氣。
卻不料,旁人不要的下腳料,竟然又拒絕了她。
李裹兒臉頰慘白一片,晶瑩的淚珠撲簌簌滾落。
下意識的,舉步向着正殿行去,沒走了幾步,又戛然而止。
父親李顯朝中遇挫,心灰意懶,沉湎酒色,顯然指望不上。
李裹兒舉起衣袖,用力擦拭掉眼角淚痕,這等大事,父親靠不住。
靠自己,靠母妃。
耳邊迴響着韋氏浪蕩瘋狂的嘶吼。
“有了他,就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