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興慶宮。
太孫李重俊又看到了春坊左庶子閻則先。
默默注視了他許久。
只不過,這一次,不是閻則先來拜見他,而是他派人將閻則先請了來。
請的不是很規矩。
他們有可能不是奉命行事,而是領會錯了主子的意圖,但閻則先漸漸不信了,因爲他出現在李重俊面前到現在,已經大半個時辰了,他仍是五花大綁的狀態。
而且,李重俊的目光中,也沒有絲毫善意。
“李旦讓你到我面前搖脣鼓舌,攛掇我,餵我吃屎,是嫌棄他的日子太平靜了,不夠刺激麼?”
閻則先倒是淡定得緊,搖頭晃腦,向上吹了口氣,將凌亂的頭髮吹到一邊,慢條斯理地道,“殿下,安國相王許諾的,做到了沒有?”
李重俊眼睛一眯,深深看了他一眼。
“張柬之上奏彈劾,與殿下呼應了沒有?右羽林衛將軍之職,殿下身邊的陶陂侍衛也走馬上任了”
“這世間,有味道如此之好的屎麼?”
閻則先說的有理有據,但卻自帶味道,令李重俊頗爲不適。
“好一個信守諾言,先讓張柬之彈劾武崇敏,又親自上奏疏彈劾張柬之,這就是信守諾言?”李重俊出離了憤怒,“這是撇清干係,這是向權策搖尾乞憐,這是……這是臨陣脫逃,李旦,他是個卑劣的懦夫”
“殿下慎言”閻則先麪皮漲紅,猛地站了起來,使勁兒掙扎,只是繩子拴得很緊,他掙扎無用,“若不是殿下將武三思莫名其妙拉了進來,安國相王又怎會不得不進三步退兩步,致使攻擊權策的大業功虧一簣?”
“即便安國相王有失信之處,也是殿下您失信在先”
李重俊微微語塞,冷哼一聲,“哼,多一個人,便多一分力量,樑王有心共襄義舉,相王叔何必如此風聲鶴唳,膽小至此,怎能圖大事?”
閻則先卻寸步不讓,一口將話說透,“殿下,還請反躬自省,武三思居心叵測,一度窺伺府中唯一的繼承人,設若易地而處,您可能信得過他?何況,此事也是您與安國相王第一回聯手,有些戒心,正是理所當然”
“若不是安國相王殿下顧念同宗之情,又豈會百般設法,犧牲了好大利益,才成功履行了諾言,奉送殿下羽林衛將軍官缺”
“殿下莫不是以爲,左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還有夏官衙門的王之賁和薛崇簡,是好對付的不成?”
一席話,慷慨激昂,入情入理,感天動地。
李重俊深深吸了一口氣,退回坐榻上,沉吟良久,纔出聲,“所謂樑王窺伺,並無實據,不過是外人攀誣,有意離間天家骨肉親情,樑王不過是用人失察,遭了池魚之殃,還請閻左師代爲解釋”
“若相王叔心頭仍有芥蒂,便請他看在我的顏面上,稍稍寬宥一二,容待日後,樑王必將有所交代”
李重俊說得委婉,但閻則先已然品咂出滋味來,李重俊已經承認了,樑王武三思已經歸附了他,而非單純的臨時合作,要不然,他不會這般大包大攬。
其實,此事從李重俊能迅速指派宗秦客行事,就已經可見端倪。
李重俊親口承認,只是驗證了事實而已。
閻則先的驚喜一閃而逝,轉爲苦笑,搖搖頭,“殿下,此事臣做不得主,想必,安國相王殿下,也將委決不下,日後且行且看吧”
“臣多言一句,樑王,畢竟是外姓人,何來天家骨肉親?還請殿下明鑑”
閻則先身上捆得像個糉子,與認真進言規勸的模樣相對比,顯得頗爲滑稽。
李重俊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來,親手爲他鬆綁。
“閻左師教誨,我記下了”
他口中應諾,心中卻一絲動搖都沒有。
這也是不得已而爲之,他勢單力孤,除了儲位,一無所有,危機四伏,武三思是朝堂老牌玩家,即便現在式微,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許多人脈關節,是根深蒂固的,有他襄助,行事要順遂得多了。
即便是一顆毒丸,他也只有吞下一條路走。
“如此,臣告退了”閻則先斂了斂衣袂,灑然轉身,闊步而去。
李重俊望着他的背影,看着腳下的日影,向前一丈,便是陽光。
但他沒有走上前,他知道,這世間的陽光,不暖,微涼。
事實上,他作爲天潢貴胄,龍子鳳孫,錦衣玉食,但已經太久不知道溫暖爲何物。
“殿下,陶將軍求見”
“讓他進來”李重俊轉過身。
陶陂是個面白無鬚,氣度儒雅的中年人,自青年入仕以來,一直在宮中行走,做過李重潤的伴讀,李重潤有長兄之風,友愛弟妹,將身邊得用人手分贈他們,陶陂便分到了李重俊這裡,十餘年賓主,情誼甚篤。
“怎樣?羽林衛軍中,可有雜音?”李重俊不待陶陂行禮,便脫口問道。
陶陂苦笑一聲,“回稟殿下,尚好,雜音倒是沒有,只是羽林衛軍中,都在效仿右玉鈐衛和左右領軍衛演訓,李大將軍有嚴令在先,領軍管軍的中高將領,必須一同在校場訓練,若不能訓練,則轉任後勤、軍令、軍法等事,此事雖艱辛,臣尚能竭力克服”
“……臣所顧慮,在於軍中無可用之人,下頭的將佐,包括臣的親兵隊,都有頗多中級官佐似是同氣連枝,一個鼻孔出氣,若不能壓制住他們,臣實在難以掌控右羽林衛”
“北衙軍衛裡頭,還有人拉幫結夥?可有李多祚和野呼利這對翁婿的痕跡?”
李重俊有些難以置信,他印象中,北衙禁軍因爲是天子禁軍,相對南衙而言,素來是最清淨的。
“並沒有,軍中李多祚和野呼利一系的將領,大多出自東都千牛衛和藍纓軍,有跡可循,大多是高階將領,但這些中級官佐,天南地北都有,職司也天差地別,幾乎並無共通之處,臣以爲,應當是在軍衛內部待久了,自行盤根結夥”
陶陂自認爲洞察力過人,很有自信。
“唔,我想想辦法,自焰火軍調些人手到你麾下,總不能讓一些地頭蛇給制住”李重俊信了他。
他們都不知道,早在閻則先尋他合作的時候,花奴便通過李多祚,對右羽林衛中的人馬,進行了一次大動,專門候着陶陂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