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一場軍事會議,被哥舒翰與王難得之間的鬥毆所打斷。除了解散安人軍的消息以外,其他的大事,一件都沒來得及商議就宣佈散會了。
事後,參與鬥毆的哥舒翰與王難得,被扣押在隴右節度府衙門內,等待方重勇的處置,事情似乎有越鬧越大的趨勢。
衆將都在鄯州城住下後,方重勇將哥舒翰與王難得叫到節度使辦公的書房。
此刻哥舒翰驚訝的發現,這裡除了他們熟識的何昌期與管崇嗣等人外,還有五個皮膚黝黑,肌肉健碩的年輕人!
見人都到齊了,方重勇在節度使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並指示其他人也一同落座。
“哥舒將軍與王將軍剛纔那齣戲演得不錯。”
方重勇看着哥舒翰淡然說道。
“不敢當,不敢當,都是遵照節帥吩咐辦事。”
哥舒翰訕訕說道。
他和王難得都是貴爲軍使的人了,怎麼可能當着節度使的面打架?那純粹是給自己找不痛快,還起不到什麼作用。
如果真的看某人不爽,那直接殺了便是。
當初哥舒翰在安人軍上任時,有個副手老是頂撞他,於是哥舒翰便趁着某個將領齊聚的時刻,直接將這位副將斬殺!當着所有人的面殺!
事後,哥舒翰也只是被隴右節度使罰酒三杯,沒把他怎麼樣。
他們這樣的丘八,辦事就是如此直截了當,有機會動手,就絕對不動口,更不會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一旁的王難得沒說話,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同樣的遵照方重勇的安排演戲。
“謹遵聖人之命,某要在隴右建立一支首屈一指的強軍!名爲天威軍。”
方重勇一臉肅然說道。
哥舒翰等人都面色古怪,最後還是王難得小心翼翼的稟告道:“節帥,屯紮石堡城的部曲,便是叫天威軍呀。”
“對呀,所以本節帥再組建天威軍,便可以魚目混珠,迷惑吐蕃人了。”
石堡城的天威軍只有一千人,方重勇也只是借這個番號,去建一支檯面下的戰略預備隊而已。至少在開戰以前,吐蕃人是搞不清楚狀況與番號的,他們只會知道安人軍沒有了!
“爲了建天威軍,某特意讓河西節度使調撥了五員大將,還有他們的部曲兩千人爲骨幹。”
方重勇指着身邊不遠坐着的五個年輕人說道。
哥舒翰與王難得等人面面相覷,這件事他們之前是不知道的。不過河西與隴右之間的邊將互相調度也是常事,如果級別比較低,並不需要兵部批准,兩邊的節度使說個話就能辦。
這也是河西與隴右節度使後來經常被一人兼任的重要原因。
只不過,來五個人就行了,怎麼這五人還帶着部曲呢?
哥舒翰心中非常疑惑。
“他們五人的父親,乃是朔方節度副使論誠傑,家族世居涼州。今聽聞吐蕃欲襲大唐,特意派他們五人,攜家族世兵前來隴右建立新軍以痛擊吐蕃。”
聽到這話,這五個年輕人都對着哥舒翰等人矜持行禮,也不說話。
武威論氏!河西節度使王倕!
哥舒翰與王難得心中一驚,再也不敢小看方重勇身邊那五個年輕人。
在唐代,世兵制這種已經被掃進歷史垃圾堆的東西,大體上已經不存在了,但也不是絕對的。
比如說武威論氏就是這樣,他們有着不屬於大唐官府序列的世兵,可以看做是一種另類的“城旁制”。
“節帥,莫非這五位壯士就是當年吐蕃名將論陵欽之後?”
王難得一臉驚訝詢問道。
“然也,論欽陵之子論弓仁攜七千帳吐谷渾歸唐,爲朔方軍大將。家族則是定居涼州武威城,繁衍不息。當年某與他們有舊。
論弓仁之子論誠傑便是他們的父親。爲了避嫌,論將軍並未讓他的子嗣進入朔方軍,而是留在涼州武威爲邊軍,但不屬於唐軍序列。
如今正值用人之際,某便寫信給河西節度使王倕與朔方節度副使論誠傑,將他們五人調到隴右爲將。這也是全了論誠傑將軍的心願,他們家一直想找吐蕃贊普報仇雪恨。
現在機會來了!”
方重勇若無其事的說道,如此輕描淡寫,好像只是在說一件很小,完全不值得一提的事。
但哥舒翰與王難得等人卻是知道,這件事看起來似乎很簡單,但裡頭需要的人脈與人情,卻不是一個普通將領可以辦的。甚至一個普通的文人節度使都辦不到!
他們忽然想起來,方重勇似乎在沙州當過四年刺史,跟當地軍政人員都有交情。如此看來,這件事倒是順理成章了。
那麼論誠傑爲什麼不把兒子們也搞到朔方軍裡面當軍官呢?
因爲他是個吐蕃投唐的後代,還是論陵欽的血脈。搞父子兵上陣那一套,很容易引起基哥的猜忌,也會讓身邊同僚嫉妒。
要知道,當年死在論陵欽手上的大唐士兵,無論是考古還是史書記載,數量級直奔六位數是沒有任何疑問的。甚至有人說二十萬起步,也有人說超過三十萬。
論氏的後人在大唐這邊,當然要小心做人啊!
論弓仁本身就是朔方節度副使,他兒子論誠傑又成了朔方節度副使,如果再把子嗣弄進朔方軍,大唐天子會怎麼想呢?
這種把邊軍搞成自家軍隊的事情,歷來都是爲官大忌。
所以論氏家族一直都定居涼州武威,他們同樣不在河西邊軍中擔任武將,畢竟論氏家族已經在武威當地落葉生根了。
正當論誠傑在擔憂要怎麼安置自己那五個兒子的時候,方重勇一封信送過去,論誠傑大喜過望,不僅讓兒子們去隴右歷練,還調撥了兩千家族世兵精銳隨同他們一起到隴右。
不爲別的,就是在歷練家族子弟之餘,順便還個願!
論氏想打吐蕃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說起最恨吐蕃的人,還真輪不到大唐,論陵欽的後人大概能排進前三。
當年他們家差點就取代贊普而代之了,如今卻成了唐軍將領,心中苦澀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因爲害怕這些人破壞大局,所以基哥一直都讓論氏在朔方軍中活動,不讓他們與吐蕃人直接接觸。
背叛倒是不至於,只是擔心這些人被血海深仇衝昏了腦子,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出來。哥舒翰似乎猜到了方重勇的計劃,心中一陣陣無力。
這位代理方節帥,手腕實在是太活絡了。壓根就不跟你玩什麼陰謀詭計,統統的陽謀,他的手段無論哪一條單獨來看,都是無懈可擊的。
事情他辦了,好人他當了,手段還很高級,不留人口實!
拿掉安人軍,輸入河西過來的新鮮血液,再從隴右邊軍中招募精銳,便可以掌控這支軍隊作爲底牌,盤活隴右邊軍這一潭死水。
安人軍譁變,已經惡名遠揚,自然是不處置不行。於是方節帥解散了安人軍,對長安天子那邊有交代。
演一出苦肉計,只是爲後面“收服”哥舒翰做鋪墊,全都是給外人看的。很顯然,天威軍軍使就是哥舒翰,當然了,跪下當狗是必然的,不然在外人看來哥舒翰就是白眼狼,以後他哪裡都混不下去。
Wωω¤Tтkǎ n¤¢ ○ 重建新軍,並以充足的軍餉爲誘餌,可以肢解各軍軍使對於邊軍的個人控制,起碼是削弱他們的掌控力。又開闢了上升通道,減少了隴右邊軍當中的不滿情緒。
論氏想找吐蕃報仇,又擔心家族成員不斷進入朔方軍引起猜忌,所以對調令欣然接納,並鼎力相助。這一幕出乎意料,卻又是情理之中。
方重勇需要自己的班底鎮住隴右邊軍丘八,而論氏則需要爲家族子弟鋪路,論誠傑總有告老還鄉的一天,他必須要爲家族後人打算。雙方算是乾柴烈火一拍即合!
論氏的人初來隴右,人生地不熟也無人幫襯。方重勇從前又跟這些河西來的勢力有交情,所以完全不需要考慮,這些人必定唯他馬首是瞻,成爲鐵桿。
只要方重勇還在當隴右節度使,那他就可以將這些人如臂指使。
權力從哪裡來,就是從一羣人對一個人的支持而來!
論氏五兄弟和他們的人馬,正好跟隴右邊軍中吸納進來的精銳,互相平衡互相制約。然後方重勇這個代理節度使,就成了天威軍中一言九鼎的存在,沒人能反抗他。
手裡握着隴右邊軍的精華,又擺平了臨洮軍和河源軍的軍使。隴右邊軍這裡,方重勇可以不依靠朝廷政令,而直接掌控的軍隊,起碼有四萬人!
這足夠讓他在隴右大展拳腳了!
“吐蕃人要來了,天威軍的組建,將會以逐級通知的辦法,下發到各軍。原定編制一萬人,現在河西那邊已經補充了兩千兵員,還需要八千人。
優先從安人軍與河源軍中招募精銳,考覈通過後錄用,最後會上報給兵部。
哥舒翰任天威軍軍使,論惟貞爲天威軍副軍使,河源軍原副軍使高秀巖,轉爲天威軍副軍使(一個軍副軍使不止一個)。
從天威軍中抽調一千人爲親兵,何昌期爲親兵隊長,守衛鄯州城的安全。
論懷義,論惟賢,論惟良,論惟清爲偏將。
天威軍普通士卒軍餉,與其他各軍一樣。不過每年朝廷都會補發一筆秋衣,規模與春衣冬衣類似。至於各級將領,有沒有好處,你們自己慢慢去想就行了。”
聽到方重勇這麼說,哥舒翰與王難得等人這才放下心來。
之前眼瞎了,草率了,沒想到這位年輕的方節帥是個老江湖!還好及時上了車!
“這裡是諸位接下來要辦的事情,具體如何,明日見分曉吧。”
方重勇站起身,將手中兩個信封交給了哥舒翰與王難得。
直到這一刻,王難得才恍然大悟。
原本他以爲是“殺父之仇”讓方重勇忌憚,所以故意要找一些事情出來,讓自己去演苦肉戲。
沒想到,方重勇的出發點異常單純。
既然是安人軍譁變,河源軍鬧餉,那就從這兩個軍開始動刀。一個直接取消番號,另一個估計也要動大刀!
哥舒翰與王難得二人領命而去,方重勇又屏退何昌期與管崇嗣等人,只留下論氏五兄弟在書房裡。
看到沒有外人,論惟貞走上前想跟方重勇握手,伸出去一半又縮了回去。結果方重勇雙手搭在他肩膀上,哈哈大笑道:“見外了不是!當年你們跟着我殺馬賊的時候,可一點不含糊!”
“唉,當年的日子真是快活,一聽說河西麒麟現在已經是隴右節帥了,我們兄弟幾個都盼着早點來隴右跟着方節帥混!
現在河西……唉,一言難盡,西域那邊的生意快做不下去了。”
論懷義面色悵然說道。
論氏那麼多世兵部曲,要是沒有河西的商路,早就被遣散了!他們當年就在方重勇手下充當“幹私活”的打手,成年累月的穿着唐軍盔甲在西域商路上亂轉,很清楚方重勇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當年論氏因此賺得盆滿鉢滿,在涼州很是發了一筆財。
不過自從方重勇離開河西后,這條商路的收益可謂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規矩是人定的,也是人破壞的。沒了方重勇這樣有能力又講道義,還一呼百應的人居中調節,河西的商路便很快出現破壞規矩的人。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慢慢的,大家都開始不講規矩了。
畢竟,誰不想多拿一點呢?
當然了,真正壞事還是壞在張守珪兒子張獻誠身上。
這傢伙到了瓜州以後就揚言自己老爹是左相,他要在商路上雁過拔毛,當時動靜鬧得很大。不過後來張守珪被罷相,張獻誠沒過多久就被人舉報強搶民女被罷官,現在不知道躲哪裡鬼混了。
張獻誠並不貪圖美色,更不可能強搶民女。但沒有擔任左相的老爹罩着,誰會有心情聽他廢話呢?
以權力橫行的人,必將死於權力的蠻橫,這個道理跟善水者溺於水沒什麼兩樣。
張獻誠這個破壞規矩的人走了,一切也都回不去了,朝着更大的崩壞而去。
從前,河西走私這條線,哪怕方重勇不在了,想搞事情的人也是偷偷下手,不敢明着破壞規矩。
但自從有了張獻誠這個例外後,各路牛鬼蛇神都冒出來了!
除了因爲各家分贓不均而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各路“馬匪”外,西域粟特人也不甘心定價權被商隊壟斷,與沙州的豆盧軍衝突過幾次,大家都是假扮馬賊,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粟特胡商當然打不過精銳的豆盧軍,於是乾脆不往長安這邊進出貨了!他們開始玩貨源壟斷這一套!與經濟封鎖別無二致!誰都不想跟錢過不去,豆盧軍手中鋒利的刀並不能直接變成糧秣與布匹。
無奈之下,豆盧軍的高層乃至河西節度使王倕,又不得不通過沙州本地豪族爲中間人擔保,把這些粟特人請回來,坐在一張桌子上談判。
談得好不好,論氏五兄弟不知道,但河西商路走私利益的縮水,卻是肉眼可見的。
論氏這次帶來兩千人來投隴右,未嘗沒有減輕自身經濟壓力的因素在裡頭,當然,這是方重勇沒想到的。
“吐蕃人要來了,諸位隨某大幹一場吧。”
方重勇對論氏五兄弟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