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作爲讓皇帝李憲的爵位繼承人,被封爲寧王。李白觀察了一下,他的書房明顯比方重勇在汴州住所的書房陳設要豪華。
哪怕是李白跟過基哥幾年,對皇宮的陳設已經很習以爲常了,也不得不感慨,讓皇帝一家確實挺有錢。
而且也捨得給自己花錢,不像是方重勇那樣始終都是窮鬼思維,不願意花錢享受,連住所都不搞一下精裝修。
李琳、李瑀、李白三人落座之後,李琳這纔看向李白微笑詢問道:“不知道太白先生此番來長安有什麼事情呢?孤還有幾分薄面,若是太白先生遇到麻煩,孤可以代爲通融一下。”
李白是個在政治上很幼稚的人,只不過李琳這種情況,屬於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偷腥的姿態實在是太過於明顯了。
就連李白這樣的人都糊弄不住。
“殿下,李某公務在身,不便透露啊。”
李白不動聲色隨口應付了一句,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姿態。
李琳也不和他廢話,而是開門見山的說道:
“當今天子無道,弒父殺君人神共憤。
我們一家深受先帝之恩,沒有一天不想着爲先帝報仇雪恨。讓皇帝一脈,想擁戴永王殿下入主長安,登基稱帝,撥亂反正。
孤已經把話說開了,不知太白先生可否告知,此番從汴州來長安,所爲何事呢?”
李琳盯着李白的眼睛問道,語氣雖然不嚴厲,但此刻已經是圖窮匕見,不加任何掩飾了。
他們就是爲“那件事”而來的。
李白萬萬沒有想到,李琳這幫人玩得這麼大,竟然直接說要把當今天子李琩拉下馬,然後扶持永王上位!
他們怎麼敢的啊!
這讓李白一時間心亂如麻。
他從未想過,國家已經亂成這樣,宗室親近已經在談論換天子的事情!
李琩這個天子,位置就這麼不穩當,以至於宗室中人,已經開始討論將他頂下去了麼?
對此,李白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寫詩他是把好手,甚至可以說才華橫溢。
但這些政治上的陰謀詭計,則超出了李白的認知範圍。
他只好對李琳叉手行禮敷衍道:“殿下的意思,李某一定會帶給永王的。”
看到李白顧左右而言他,李琳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隨即他的面色又恢復了正常。
李琳有些無所謂的笑道:“這個是自然,太白先生回去以後,將我等的善意告知永王即可,感激不盡了。”
李琳的態度一下子冷淡了許多,因爲他已經看明白了,李白只是個“跑腿的”,根本沒有得到李璘的“全權授權”,不參與外交,亦是不能給他們任何保證。
這下子,李琳連親筆信都懶得去寫了。
若是李白被人扣下,只怕他懷裡揣着親筆信反而容易落人口實。
話不投機半句多,正當李白準備起身告辭的時候,一直沒說話的李瑀忽然開口詢問道:“太白先生,您去找顏相公所爲何事,能不能告知我們呢?”
這個問題實在是不好推辭,畢竟李琳已經將他們希望擁戴李璘爲天子的事情告知李白了。如果李白還把事情藏着掖着,實在是有些不太禮貌。
甚至有殺身之禍!
長安畢竟不是李璘的地盤,讓皇帝一脈的人,想要給李白羅織一些不起眼的罪名,將其收押還是很輕鬆的。
無奈之下,李白只好對李琳與李瑀兄弟二人如實介紹道:“永王殿下,欲出兵洛陽,打通河陽三城,讓漕運可以通暢。李某拜會顏相公,便是促成關中出兵,與我們夾擊洛陽,則大事可成!”
李白說得激動,就好像是他領兵去教訓寶臣大帥一樣!
李琳與李瑀二人面面相覷,這個消息雖然不是他們所盼望的,但也很勁爆啊!
近段時間長安陷入缺糧缺物資的困境,顏真卿每天都爲此焦頭爛額又無力應對。若是能奪回洛陽,不但官軍有了前出的橋頭堡,而且還可以打通被堵塞的漕運節點。
簡直妙極了。
不過很快,這兩人就想到了當初方重勇所想的那個問題:洛陽攻克後,城池到底歸誰?
“那太好了,孤一定會努力促成此事。”
李琳壓住內心的疑惑,撫掌大笑說道。
不管怎麼說,打通關中與關東的漕運,是目前最緊急的事情。
哪怕再困難,也不能不去做!
哪怕李琳等人跟李琩的立場完全不一樣,也不妨礙李琳他們全力支持出兵洛陽。
看到李琳滿口應承,李白這才鬆了口氣。
其實這件事還是挺機密的,若是李琳以宗室親王的身份從中作梗,少不得會引起一番波折來。不過宗室方面要是能支持出兵,相信關中出兵洛陽這件事,很快便可以提上日程。
看到李琳與李瑀已經沒有繼續談下去的意思,李白客套了幾句便起身告辭。他還要去找顏真卿確認一下,此事到底能不能辦,而且最好還是得拿到顏真卿的親筆信才行。
等李白離開之後,李琳看向李瑀問道:“這件事我們應該怎麼辦纔好?”
“什麼也不做,該操心的是顏相公。”
李瑀笑眯眯的說道。
李琳先是一愣,隨即轉念一想,又覺得確實如此。
不到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們是不會賭上身家性命的。
“說的也是啊。”
李琳輕嘆一聲,李白帶來的總算還是個好消息。
誰知道李瑀接着建議道:“兄長,長安糧價,在漕運打通之後,一定會降。不如現在,高價賣糧。既可以博名聲,又可以賺財帛,還可以去陳糧,豈不是一舉三得?”
聽到這話,李琳總算是回過味來了。
朝廷出兵洛陽,大概率要成行,因爲現在長安缺糧缺得太厲害了。再這樣下去,哪怕世家宗室都不反,長安百姓都要反了。
既然可以出兵,又有汴州那邊的兵馬配合,至少打通漕運通道應該是不難的。
漕運通了,兩淮與江南的糧秣就可以進入長安了,那麼長安城的糧價自然會跌。
這個時間節點,大概會在明年春季冰雪消融的時候。
所以從現在開始到明年春天,會是長安糧價的高位期,正是拋售陳糧的大好時機啊!
“賣,一定要賣,甚至要趁早賣!
得知朝廷要出兵,一定會有其他人也跟風賣糧的!”
李琳一臉激動說道。
當統治階層上下一心想要某件事做成的時候,幾乎可以確定,官府一定會花費大力氣去辦。
打通運河,是對全長安,乃至整個關中都有利的事情。只看是誰得利更多罷了。
朝廷一定會推進下去的。
李琳與李瑀決定利用政策還未頒佈的時機,提前動手撈一筆。
……
汴州府衙書房裡,劉晏面無表情,將一迭書稿交給方重勇。這是宣武鎮六州刺史,送過來的關於本州田畝的初步統計,劉晏再將其整理後的賬目。
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觸目驚心。
這裡的數據只有宣武鎮治下六州的,至於原本是歸天平軍管轄的三個州以及東面靠海的登州和青州,因爲本地官府還未完全掌控,所以統計數據暫時沒有送過來。
其中自耕農所佔有的土地,居然已經不到一成。
當然了,那種佔地面積特別大的超級豪強地主也很少,他們所佔有的土地,也是連一成都不到。
什麼動輒僕從數萬之類的大地主,那都是江湖傳說,至少在河南是沒有的。
其他的大地主,中地主,小地主,所佔有的土地則很多。
這些人幾乎佔到了八成,妥妥的主流,其中自家田裡,有幾十個佃農在耕作的情況比比皆是。當然了,這些都只是粗略統計。
這種情況很有些出乎方重勇的預料,關中的大地主估計會有一些,河南這邊倒是不太多。
不過仔細想想倒也正常,因爲大唐一直在執行“非關中非邊疆地區去軍事化”的策略,關中以外的超級大地主,都是被嚴打的對象。
這種大地主大豪強,很容易振臂一呼就拉起一支隊伍。他們的存在,實在是讓關中豪強起家的大唐睡不安穩。
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官衙所屬的公廨田,已經淪落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
“以前租庸調還在運轉的時候,河南各州是怎麼把稅收上來的?”
方重勇一臉疑惑問道。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這個土地分配局面,還有國有土地被“歸零”的現象,顯然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
“下官以爲,只要有運河,便可以收商稅來補田租,應付差事不難。
交通不便的區域就難說了。”
劉晏笑道。
他爲什麼會這麼說呢?
因爲當年他在夏縣當縣令的時候,就是用這樣的辦法,在當地幾乎沒有收什麼土地稅。
這個辦法劉晏能用,其他官僚自然也能用。
當初連鄭叔清都用過呢!夔州本地直接把商稅當土地稅在“平替”。
“明年的兩稅,劉判官打算怎麼收?情況不容樂觀啊。”
方重勇輕嘆一聲問道,將手中的賬冊放到一旁。
李璘登基,等同於“開國”了。正好利用這個窗口期,可以強力調整一下土地政策。
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各州應該保有部分土地歸公。
沒有公廨田,就沒有義倉。
沒有義倉,官府就無法控制糧價。
這一點是不能讓步的。
其他的可以徐徐圖之。”
劉晏對方重勇小聲提議道。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官府的田收回來,然後請佃戶來種田,這樣也是一種變相的“均田”了。有利於安置缺少耕地的農業人口。
更重要的是,這一步改革,可以名正言順的,對不聽話的地主豪強們動手!
官府要公田,你家田那麼多卻不肯均一點出來,那隻好說句抱歉咯。
不支持官府的都是刁民,既然是刁民,管你有多少土地,都是嚴打的對象!
土地越多越反動!
“公廨田,至少要佔到本州土地的三成,最好是能有一半。
若是這個都達不到,那官府就連調節糧價的能力都沒有了。
還何談爲政一方啊。”
方重勇點了點頭說道,同意劉晏的看法。
官府必須要掌控一部分土地,要不然,遇到什麼洪災旱災這樣的事情,方重勇估計得跪在大戶家門口磕頭求施捨了。
世間豈有這樣的道理!
“將田畝交給官府,對某些人來說,不亞於割肉。
節帥是打算用強麼?”
劉晏有些不解的問道。
這是明擺着的,官府一道政令下去,肯定會命誰家誰家要吐出多少田畝來,要多大比例,具體是哪些田地需要轉讓給官府。
無論是誰,看到這樣的政令落到自己身上,都會感覺難受的。
明裡暗裡抵制是必然,這便是人性趨利避害使然。
要把政策強力推進下去,不見血是不可能的。需要有一支軍隊,專門去辦這個事情。
“本帥已經下令編練了一支新軍,名叫稅警團,兵員三千,由崔幹佑領銜。
他會配合你的。具體要怎麼操作,你來全權負責。
最低三成,最高五成。其中一些土地,需要轉給銀槍效節軍的家屬。
可以適當給一些鹽引作爲補償。
另外,以後出的鹽引,必須加一個延期兌換的日期,比如三個月,半年,一年這樣的。
畢竟海邊的鹽雖然多,要將其曬出來,也是需要時間的。
軟的一手,加硬的一手,到時候反抗的人就不會那麼多了。”
方重勇叮囑劉晏說道。
他私底下調研過,表面上看,封建國家實行均田制,誕生了“自耕農”這個階級,看似是比較妥當的處理了土地分配問題。
但這個觀察角度,卻僅僅只是從分配的角度去考慮,而沒有從生產的角度去考慮問題。
不能否認的是,自耕農抗風險能力極差,效率極低,單位畝產往往比不上地主的田莊。種田的技術,也是參差不齊,並且普遍水平不高,更是缺乏農具。
沒錯,種田也是需要技術的,更是需要專業農具的,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技術密集”的狠活。
自耕農所掌握的耕作技術,遠遠不如世家地主,更不談什麼傳承。
封建時代,中央朝廷都會將地方官府主官指導農耕,獲得豐收,當做是一項突出的政績,作爲考覈的標準之一。
也就是說,將封建田莊強拆成自耕農模式,分配上說或許更公平,但從生產力上說,卻是一種歷史倒退。
所以這次方重勇並沒有簡單粗暴的實行“分田”,擴大自耕農階層的規模。
雖然這更加容易一些。
方重勇嘗試着將土地的“所有權”和“耕種權”分開,並且想試驗一下“生產大隊”的模式,讓種田的經驗和知識可以傳承下去,並將其與銀槍效節軍的家屬們綁定。
當然了,現在汴梁城還沒建設完畢,所以也可以用配套的模式,在所規劃的某個地方,劃出一片區域,給軍屬們建立統一的屋舍。
這也是方便管理。
一系列措施,便是要新創造出一個擁有土地耕種權的新階層出來,讓他們天然站在地主豪強的對立面,並保證武裝力量的忠誠!
對,忠誠於方某人,而不是永王李璘。
掌控了生產資料,便可以繼續推進兩稅法裡面所需的“財產登記”,實行按田畝所有制來收稅了。
一年推進一點點,經年累積就能逐步掌控稅收!
看到方重勇在發呆,劉晏輕聲說道:
“節帥,目前汴州沿渡口商鋪雜亂,下官建議整頓一番,將各類商品分門別類,建幾個專門的市集。
這先做市集,再建城池的辦法,也是水到渠成,到時候自然就成了一座巨城。
也是方便衙門收商稅啊!”
不收船隻靠岸的費用,是希望降低物流成本,吸引更多商賈和旅客落腳。但是在汴州經商開店,不收商稅是不可能的,要不然官府稅收從哪裡來呢?
劉晏的行政經驗極爲老道,所提的辦法幾乎全是真知灼見。
方重勇回過神來,點點頭道:“如此甚好,就這麼辦。”
在交通發達的地方加強商品經濟,這是“富國強兵”的一個好辦法。怎麼練兵暫且不說,先要把官府的稅收搞上去,沒錢的話,什麼事情都是空談而已。
待劉晏走後,方重勇看了一下這個月的賬冊,自從銀槍孝節軍返回汴州後,官府收到的商稅比之前幾個月有了明顯增多,很顯然是因爲更多的人看好汴州的未來。
如此欣欣向榮的景象,方重勇的信心更足了。
他就不信自己會鬥不過李寶臣,會打不贏史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