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一大早,長安城太平坊,排隊的人羣,都已經排到了春明門大街上,並且還有繼續加長的趨勢。
這些人,都是前來排隊,用長安交子兌換絹帛的。
但有傳言稱,如果你只是個普通人,那麼無論你多早起來排隊,都不可能排到你!
很多不信邪的人都試過了,確實如此。
然而,私下裡也有很多“中間商”“黃牛黨”,會冷不丁找到排隊的人,告訴他,自己這邊可以收長安交子和麪額數量一半的布匹,兌換等額的河西交子。
河西交子是可以自由兌換絹帛的,怎麼弄他就不管了。
天知道朝廷到底印了多少長安交子啊!這玩意的成本幾乎沒有!交子第二批數量極大,遠多於第一批,結果第二批的準備金反而比第一批還少!
不過短短几個月時間,長安交子的流通就已然出現問題,情況遠遠比方重勇原本的預估,要嚴重得多。
“餓它三天就老實了,都是犯賤鬧的。”
長安交子發行幾個月,已經貶值了一半,還在持續貶值中,誰也受不了目前這種速度。
這道命令也被稱人們爲“交子令”。
既然東市西市和酒肆青樓什麼的都大半熄火了,那長安城內各種小商小販,也沒法獨存,到最後,坊內連個賣胡餅的人都找不到了。
另下旨,讓左金吾衛中郎將張光晟,加強對長安東市西市的巡視。有拒收長安交子者,與搶劫同罪,下金吾衛大獄。
得知“交子令”被各行各業抵制,基哥怒不可遏大發雷霆,命張光晟抓緊巡視,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你這蠢貨!伱這蠢貨!”
張光晟搖了搖頭道:“某不知道啊。”
將來長安交子玩崩了,劉晏被貶官都是小事,很有可能被基哥直接噶了。
不收交子的犯罪,要坐牢,那我不開門做生意總可以了吧?
誰家的貨物也不是浪水打來的啊!
“有人建議本官向聖人上奏,收回河西交子的發行權,被本官拒絕了,你知道爲什麼嗎?”
原來你也知道怕啊!
他剛剛說出口就後悔了,因爲這無疑是在瘋狂打臉劉晏。
……
邊令誠忍不住揶揄了一句。他心中暗想,這種“貴物”,還是不要獻給聖人比較好,免得這鸚鵡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方重勇騎在馬上,用馬鞭指着田裡的麥子對邊令誠說道。庭州之豐饒,不愧是後世新疆省會啊!
龜茲到焉耆數百里,焉耆到庭州八百里,他們這一路就走了一千里,如果不騎馬,簡直不敢想象!
“傳令下去,有踐踏麥田者,殺無赦。”
劉晏突然不動聲色的詢問道。
“哐!”“哐!”“哐!”
劉晏湊過來,壓低聲音說道:
張光晟看着不遠處被逮住的那些人,大概有幾十個,都是人贓並獲。
正在這時,他遠遠看到從金滿城的城門口,出來一隊騎兵,朝着自己這邊而來。
“張郎將以爲長安交子如何?”
遠處傳來一聲爆喝!
左金吾衛中郎將張光晟,領着一百多金吾衛,從城南一路小跑到靠近皇城朱雀門的太平坊,到了地方以後都喘着粗氣。看到眼前炸裂非常的哄搶場面,張光晟已經不知道要怎麼收場。
如平地驚雷一般的“第一次長安商業危機”,在官府糾察力度極大的“交子令”作用下,以令人想象不到的速度蔓延開來。本來生機勃勃的長安城,頓時變成一座百業蕭條的“死城”。
他沿着排隊的人羣,一邊敲鑼一邊喊。聽到他喊話的人,都是如喪考妣。
很快,長安城又再次恢復了往昔的活力,依舊是對基哥忠心耿耿的大唐首都。
張光晟一臉迷惑詢問道。
朝廷開放兌換絹帛的時間越來越短了!以前還有兩個時辰,現在幾乎就一個時辰出頭!
“諸位,我看到鋪子裡還有很多絹帛,我們進去拿了就走,把交子放到櫃檯就不算搶!
人多官府不會問罪!”
忽然,張光晟耳邊響起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他回頭一看,是一個穿着緋色官袍,白白胖胖的年輕官員。
呵呵,既然我可以零元購,那爲什麼還要花錢呢?長安交子就算不好用,很多地方都不收,可那也是錢啊!
由於哄搶的人太多,太平坊的面積又不大,進進出出的人羣互相推搡,沒多久就一片大亂,哭喊聲一片。至於那幾個金吾衛,看到情況不對,跑去搖人了!
若是收回河西交子的發行權,那河西交子也會很快變成如今的長安交子。
第二天,交子行被哄搶的事情,以奏摺的形式送到了基哥的案頭。禮部尚書陳希烈上奏,長安無賴搶劫交子行,影響極壞,破壞性極大,尤爲惡劣,建議嚴懲,速辦。
而另外一個方面,爲了給官員發工資,戶部每個月還要調撥一部分絹帛給河西進奏院,以換取河西交子,這其實變相是在減少長安交子的流通範圍。
“衝進去,我們人多,拼了!”
張光晟接過信,不置可否說道。
傻子也看得出來,長安交子出了大問題啊!
此時此刻二人相見,劉晏沒覺得尷尬,張光晟反而感覺尷尬得不行。
大家知道金吾衛在查交子的事情,一個個都選擇關店歇業。
張光晟一臉古怪打量着劉晏,如果這位現在大喊一聲“長安交子是本官搞出來的”,保不齊會被人給打當場打死。
劉晏笑眯眯的說道,很是健談,也不避諱那個“公開的秘密”。
今日之亂象,這位難辭其咎。對方來這裡也實屬公務需要。
之後,長安各坊內酒肆、青樓、商鋪,也接二連三的開始歇業,不動聲色對抗朝廷吃相難看的洗劫。
劉晏也不以爲意,叉手行了一禮便告辭離去。說實話,他留在這裡,看着自己一手策劃的長安交子,變成了人憎狗嫌的夯貨,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劉司曹跟在下這個大老粗說這麼多,又有什麼用呢?某也聽不懂這些複雜的道理啊!
某隻會用錢,不會印錢啊!”
一個皁吏提着鑼鼓,扯着嗓子大喊道。
可是戶部如果把河西交子也拽手裡了,那樣就能備選也沒有,必然產生驚濤駭浪!
劉晏很謹慎,長安交子沒救了,他就乾脆不救,一切以大局爲重。商業運營可以維持下去,財政可以維持下去,那就行了。
“那行吧,不過方節帥現在在西域,很難找,某會派人儘量把信送到,萬一送不到,那也別怪我啊。”
說完,他從袖口裡掏出一封信遞給張光晟。
實際上,這位名叫劉晏的司曹,正是戶部新設“交子司”的司曹,主管長安交子的發行。
乍一看,這樣玩似乎是損失了一半的財富。但是實際上,如今長安城內賣布匹的商鋪,基本上已經不收長安交子了。甚至很多其他行業的鋪子,都是能不收就不收!
不少商人手裡握着大把長安交子,根本就花不出去!
而那份“交子令”的詔書,雖然沒有被收回,但金吾衛也不再清查拒收長安交子的事情,等於是基哥捏着鼻子,默認了被長安商販們打了一波臉。
他這個看似無所不能的帝王,只好對着李林甫發了一通牢騷,要李林甫今後,不定期的整治長安交子流通環節中出現的問題。
該怎麼辦呢?
“啊,是劉司曹啊。”
可用的“準備金”更少了!
“方大使,你這五色鸚鵡,頗有靈性啊。除了罵人以外,什麼話都不會說。”
“亂子?”
有人懷裡還死死抱着一卷絹帛不撒手,有人明顯是孩童,地上到處都是猙獰的血痕。
“還我血汗錢!”
比如說官員的俸祿什麼的,就可以直接“內部互換”,這個已經是“公開的秘密”。
這都爲現在長安交子的兌換不暢埋下了隱患。
雖然城池不算稀奇,但金滿城背後是東壩河,正面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的麥田!此時正值秋收,一眼望去,全都是低垂的麥穗,成片的金黃色。
張光晟“恍然大悟”,故意裝作不知道對方爲什麼會來。
方重勇對身旁的何昌期吩咐道。
方重勇一愣,不知道在庭州這幫丘八還能出什麼亂子。
惟願自己任內無事。
如今朝廷明令禁止拒收長安交子,並嚴懲違規者,這就擺明了要明晃晃的搶劫啊!
得到確切消息後,張光晟還未開始執行,長安東西兩市絕大部分商鋪,便已經開始關門歇業,決意暫避鋒芒。
“張郎將辛苦了。”
爲什麼會這樣呢?
因爲朝廷的信譽太差了啊,之前說好了可以兌換絹帛,按面額一比一兌換。結果輪到兌換的時候,不是沒貨了,就是布匹質量很差,根本就沒法使用。
但更多的則是趁亂逃之夭夭,想抓難如登天了。
方重勇淡然說道,完全不認爲邊令誠說的麻煩是個麻煩。
長安交子雖然是本官一手操持的,但本官不像別人那樣日常收重禮,所以不用河西交子是不行的。發俸祿的當日,本官便會利用職務之便,將長安交子換成河西交子。
張郎將的想法,本官可以理解。”
他也不知道。
他已經是儘量少發交子了。
“本大使算是知道這裡爲什麼要叫金滿城了。”
現在戶部交子司跟河西進奏院那邊,還是有一些PY交易,內部“貨幣互換”,至少保證了長安城內某些人和某些行業,交子作爲貨幣順暢流通。
外城長三裡,寬兩裡;中城長兩裡,寬一里;內城長半里寬半里!這便是北庭都護府治下庭州府城金滿城的規格,經典的馬城套外城,外城套內城的三層嵌套結構。
“今日休市!今日休市!時間到了!不用排隊了!”
劉晏不想受賄,所以他選擇用自己的關係,將長安交子換成河西交子。這也是一種“體制內”的靈活變通。
劉晏一臉落寞的離去,寶寶心裡苦,又說不出來。
忽然,人羣中有人高喊了一聲。
當然了,牛不喝水,你硬是要按住牛頭,那隻會事倍功半。張光晟一連堅持了十幾天,連個毛都沒抓到,反而是基哥所在的興慶宮,連日常用度所需物資,都採買不到了。
在櫃檯上放下交子?
幾乎是一夜之間,長安城百業蕭條。人們死死捂住自己的錢包,生怕被金吾衛的人抓住,強制性將手裡的河西交子或者絹帛,兌換爲長安交子。
官員“以身作則”,帶頭不使用長安交子固然是罪大惡極。但手持長安交子,就沒辦法維持體面生活,就必須得貪污腐化,收受賄賂以維持生活。
如此一來,有交子的地方,就會市場大亂,百業蕭條。交子有一日變成廢紙,回到以物易物,誰能擔得起這個責任?” 劉晏輕嘆一聲說道。很多時候,政策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不坐到那個位置,就不會知道事情難辦到了什麼程度。
金銀無所謂好壞,只看純度。可是絹帛卻是分品質的,有時候品質還不好劃分。質量太次的布,就算量大,達官貴人們也不會要,他們只想要保值的“交子”,並不想把絹帛兌換出來。
當然了,河西進奏院的庫房要是沒貨了就要等,但總歸是可以等到的。
然而聖人今天要印錢當軍費,明天要印錢當賞賜,又只管印錢不給準備金,還能如何呢?
劉晏也變不出錢來啊!
要不是自己堅持開着交子鋪,不完全拒絕兌換絹帛,長安交子的信用早就崩潰了!
張光晟有些迷惑不解的問道。
“現在市場上是兩種交子並行,河西交子纔是流通順暢的那一個。但不管怎麼說,朝廷都有一個替代品,百姓也是。
在他巡視長安外城的時候,居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一頓責罵是免不了了。
方重勇走了一千里路,風餐露宿的,現在迫切希望找個安穩的屋舍好好歇腳。
張光晟想也沒想,拍拍腦袋答道:“誰用那鳥玩意啊!”
“手裡拿着布匹的統統抓起來,其他的人放走!”
“搶啊!”
排隊的人羣中出現暴徒,一大堆人將現場維持秩序的金吾衛士卒推開,衝破阻攔來到兌換交子的商鋪裡頭,抱着法不責衆的心思,拿了布匹撒腿就跑!
這長安交子貶值過快,本官已經有些吃不消了,請方節帥務必幫個忙。”
所以朝廷俸祿發放的當天,幾乎所有官員都會不約而同的將長安交子用出去。他們是官員,自然不必像商人那樣,換河西交子還要交一筆絹帛作爲“手續費”,有專人“回收”他們手中的長安交子。
“金吾衛辦事,閒雜人等避讓!”
張光晟記得方重勇以前跟自己說過這種現象,好像叫“擠兌”來着,情況非常不妙。
劉晏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起了河西交子,他今天的話,好像格外多。
“本官聽聞張郎將與方節帥私交甚篤,某這裡有一封信,你能不能私下裡交給方節帥,讓他幫本官參詳參詳交子的改進之法。
“長安交子亂象,劉司曹就不管管麼?”
換句話說,這個“絹帛本位金”,其實也是分檔次的,有以次充好的可能。
方重勇身旁拖輜重的馬車內,傳來怪異而沙啞的叫聲。
這個消息一經傳出,長安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升斗小民皆譁然。以前發行交子雖然是強制性的,但因爲可以兌換絹帛,所以它的實用性排在第一位。
長安交子鋪被搶的事情,很快就會全長安城都街知巷聞,一定會引發新一輪排隊取絹帛的行動。一場大亂,似乎不可避免。
長此以往會如何,劉晏都已經不敢想!
“張郎將不必過慮,本官日常也是在用河西交子,畢竟這種交子保值,不用本官多操心。
馬上是聖人的壽宴,又要花錢。以前戶部還要想方設法的搞錢,現在不會了,直接印錢就行了。看似簡化了步驟,實則飲鴆止渴。
他已經派段秀實去金滿城,與夫蒙靈察接洽。接下來在城外找個地方紮營,等夫蒙靈察出來就行了。或者也可以直接去安西遠征軍營地帥帳。
而且絹帛作爲貨幣等價物的劣勢,此刻也開始顯現。
基哥批示:斬立決,棄屍城南十日內不許收斂,以儆效尤。
張光晟當機立斷大喊了一句!
他身後手持棍棒的金吾衛士卒,如同趕鴨子一般,將人羣驅散。待無關人等散去後,地上躺着十幾個血肉模糊的身體,不知道是死是活。
不可說的事實是:達官貴人們在這門生意裡面上下其手,作爲準備金的絹帛,第一批用完了以後,第二批開始數量就大大少於第一批,已經無法滿足日常兌換。
一見面,夫蒙靈察就翻身下馬,隨即湊到方重勇身邊,壓低聲音說道:“方大使,安西遠征軍出亂子了!”
“入城再說吧。”
夫蒙靈察一臉無奈的說道,他盼星星盼月亮,如今總算是把這位爺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