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琩拒絕,顏真卿悻悻離去。
他不相信方有德可以力挽狂瀾,因爲這次皇甫惟明麾下的精兵,跟上次在長安城內,已然吃飽喝足的西軍,完全不是一個狀態。
李琩不肯離開長安暫避,若是長安真的淪陷,這位新君要如何自處?
這是顏真卿不敢細想的問題。而方有德提出的“一蓋堵兩口”之策,也是令人匪夷所思。
顏真卿一方面擔憂方有德不能贏,另外一方面又對李琩的頑固憂心忡忡,淋雨後回到家就病倒了。
再說李琩這邊,在顏真卿離去後,李琩一個人在紫宸殿大殿內坐了很久,一直看着被狂風吹得哐當哐當響的殿門發呆。
大殿內火把的火光搖曳着,李琩那倒影在牆壁上的影子,也跟着一同搖曳。
“太上皇近來如何?”
李琩睜開眼睛,看向身旁的程元振問道。
“回陛下,太上皇近來吃得好睡得好,養尊處優人都胖了不少呢。”
程元振故作小心的說道,低着頭不敢看李琩。
聽出對方言語中的挑動之意,李琩沒有點破,只是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基哥現在怎麼可能還胖了不少呢,這顯然是程元振在暗示李琩,要早點把這老不死的給解決了。
要不然,憑藉當了幾十年天子的餘威,基哥依舊可以翻出風浪來。
當然了,程元振覺得,需要偷偷的進村,打槍的不要,無聲無息弄死基哥就行了。
“帶路,朕想見一見太上皇。”
李琩站起身,徑直朝着紫宸殿正殿大門方向而去。
“陛下,外面雨大,要不等雨停了再去也不遲。”
程元振跟在李琩身後,小聲建議道。
李琩回答他的,是轉身一個冰冷的眼神。
程元振不敢再勸,連忙前去準備車架。大明宮距離興慶宮還有段距離,馬車上,李琩閉着眼睛一言不發,腦子裡浮現的是當年那一幕又一幕的屈辱。
是時候,算一算帳了。
外面的雨,漸漸小了不少。
李琩忽然睜開眼睛,目不轉睛的盯着身旁的程元振問道:“倘若皇甫惟明帶兵攻入長安,會如何處置太上皇?”
他的語氣非常嚴厲,讓程元振感覺被猛獸盯上了一樣。
“回陛下,大概……會好好養於興慶宮,依舊尊其爲太上皇吧。然後以太上皇的名義,立李琬爲太子,讓李琬登基稱帝,這樣的。”
程元振一字一句的斟酌,冷汗已經打溼了後背。
不得不說,能在皇帝身邊混的宦官,多少都是有點政治水平的。皇甫惟明若是攻破長安,李琩肯定沒法活命,但基哥卻一定不會死。
皇甫大帥需要基哥那張嘴,下聖旨冊封李琬,維持一副“父慈子孝”的溫馨場面,然後把所有罪名都推給李琩。
河北叛軍也不再是叛軍,而是前來都城“掃除污穢”的義軍。
最後讓基哥“自然死亡”,最好是老死,那麼這個過場也就走完了。
連程元振都能看明白的事情,李琩又如何會看不明白呢?
基哥現在可是一點都不擔心河北叛軍的,他甚至盼着皇甫惟明來長安“救駕”。
現實就是這樣的荒謬!
顏真卿的忠心是真的忠,知道皇甫惟明進長安李琩必死,所以一直苦勸李琩離開長安,
但他的眼光準不準就另說了。
“是啊,勳貴世家皆可降,唯獨朕不可降。”
李琩長嘆一聲,他心中已經得到了答案。
沒過多久,馬車已經來到了興慶宮門前。
正在值守的張光晟撐着傘,上前對李琩抱拳行禮道:“陛下,有什麼事情需要末將去辦麼?”
經歷過這麼多大事,張光晟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從河西來的愣頭青了。
“封鎖勤政務本樓,驅趕太上皇身邊的所有隨從,包括高力士。
朕要與太上皇私聊。”
李琩湊到張光晟耳邊,小聲說道。
“這……”
張光晟瞳孔驟然一縮!
他不明白麼?
不,他其實什麼都懂!他也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的!
作爲當年知道內情的人之一,張光晟什麼都知道,也知道李琩的猛烈報復,一定會來!
張光晟甚至還知道,爲什麼當初他對基哥抽刀亮劍,現在卻可以被新君委以重任,“看管”興慶宮內居住的基哥。
因爲一日弒君,終身叛逆,走上這條路就再也沒法回頭了。
這就是跟某些原本平平無奇的人在殺過人後,就無法回頭,走一路殺一路差不多。
殺一次是殺,殺一人是殺,殺人如麻也是殺!既然破了戒,也就無所謂手裡沾不沾血了。
“張將軍有什麼話想說麼?”
李琩瞥了他一眼反問道。
張光晟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對李琩抱拳行禮,親自爲其打開興慶宮的大門。
然後下令將勤政務本樓封鎖,任何閒雜人等皆不能靠近。
一炷香時間後,一個又一個的宦官和宮女,走出這棟基哥當年辦公處理政務的兩層小樓。
李琩就這樣冷冷的注視着他們,每一張臉都看得明明白白,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最後,他看到的滿頭白髮,獨臂前行的高力士。這位老宦官似乎再也不復往日風采,看上去跟個糟老頭子差不多。
“此人過往經常蠱惑太上皇,其人奸險,其心可誅。”
李琩指了指高力士說道。
張光晟心領神會,親自上前,給這位基哥身邊陪伴了幾十年的老宦官,套上了繩索。
將其帶到一旁,聽候發落。
整個過程高力士絲毫不掙扎,只是面色平靜的看着李琩,一句話也不說。
事到如今,說什麼也是枉然。自從西軍主力被方有德擊敗後,基哥的時代就已經結束了。
基哥失去了權力,高力士自然也就什麼也不是了。與其如同瘋狗般嘶吼狂吠,還不如保持最後一絲體面。
李琩一步步走上勤政務本樓的臺階,他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當年韋三娘走上樓的時候,是抱着怎樣一種信念,最後寧可跳樓也不肯受辱呢?
想到這裡,李琩緊握雙拳,淚水忍不住從臉頰流下。
卿以忠貞報我,我以仇人性命還之!
是時候,找那個人討回公道了!
李琩用衣袖拭去了臉上的淚水,待他將淚水擦乾,留下的是一張冷峻無比的面孔。
如同天山頂上的寒冰一般!
站在曾經的御書房門口,李琩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了書房的房門。
他看到基哥穿着龍袍,坐在桌案前,面色威嚴,好像自己還是那個說一不二的帝王一般。
看到這一幕,李琩心中涌起一股極爲荒謬可笑的念頭:
哪怕是條狗,穿上龍袍坐在這裡,看上去也會有幾分威嚴吧?
有的人,現在連狗都不如!
“你這麼大張旗鼓的來找朕,所爲何事?”
基哥面色平靜的問道。
他那語氣就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就好像李琩是個皇子在向天子請安一般。
“朕今日來,便是請太上皇赴死!”
李琩毫不示弱的與基哥對視,挺直了腰桿,對基哥叉手行了一禮。
這話似乎絲毫不出基哥意料之外。
他面色肅然,甚至帶着一絲慍怒吼道:“你想弒君?你要弒父?皇位你不想要了麼?”
“朕,只想討一個公道!”
李琩上前幾步,來到基哥面前,直接掀翻了桌案!
基哥嚇得連退了幾步,甚至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臉上終於露出少有的驚恐之色。
“公道?朕就是公道!
朕沒錯!朕是上天派來牧守天下人的!
這天下都是朕的,朕何錯之有!”
他從地上爬起來,一直退到了牆角。
一邊退一邊叫囂。
李琩不理他,一步步上前。
“李琩,你聽朕說,你不要衝動!
你不是要大義麼,朕給你下退位詔書,讓你名正言順登基!
這樣你就能坐穩江山了,聽朕的,你的好日子還很長,千萬不要自誤。
你手握四海,要什麼有什麼。
天下數之不盡的美女隨便你挑,難道還找不到好的麼?
別衝動,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啊!”
看到李琩一步步靠近,自己的說教毫無效果,基哥逐漸語無倫次起來。
甚至最後帶着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他知道李琩不想要什麼皇位,不想當什麼皇帝。
他只盼着自己死!
基哥從未如此恐懼過,他這輩子感受到的恐懼累加在一起,也不如今日多!
“朕說了,朕只想討回一個公道!
朕想找你要,你要給朕!”
李琩一邊說,一邊走上前來,一把將基哥的頭髮揪住!然後往窗戶的方向拖去!
“鬆手!鬆手啊!你要什麼朕都給你!
你不要殺朕啊!不要殺朕!”
基哥忍住頭上的劇痛,嘴裡苦苦哀求!
這時候的李琩,就像是耳朵失聰一般,對基哥的求饒充耳不聞,一直將他拽到窗戶邊上!
“朕問你,當年三娘是不是從這裡摔下去的?”
李琩面色陰冷的看着基哥,一字一句質問道。
“不知道,朕真的不知道,過去好久了,朕忘記了!
不是朕的錯!真的不是朕逼她的!不關朕的事情,是她自己要跳的,朕拉住她已經來不及了!
朕真的是無心的,當年朕只是想跟她聊聊天,沒有別的意思!是她誤會了!”
直到這時,基哥都在拼命狡辯。只可惜如今的李琩,已經是心冷如冰,心硬如鐵。
“朕本想慢慢給你找點樂子,可惜皇甫惟明要來了。
如果他把你好吃好喝的供着,讓你壽終正寢。朕會悲痛得活不下去,以後每一天都在悔恨中度過。”
李琩右手掐着基哥的脖子,喃喃自語一般說道,像是在說服自己一樣。
對於現在的李琩來說,基哥安好,便是晴天霹靂。
既然皇甫惟明統帥的河北叛軍,是來送他這個新君上路的。
那麼在自己上路之前,便讓基哥先上路吧。要不然,李琩會覺得不甘心,死都沒法閉眼。
“不要殺朕!不要殺朕!
自古殺君弒父者不得好死,你殺了朕,也沒法善終的!
放過朕,你要什麼都可以!”
基哥一邊求饒一邊威脅,脖子被掐住,讓他感覺到一陣陣的窒息。
這一刻,他是想跪下求饒而不得!
李琩要弒君,他是真的敢弒君!
基哥已經明白了李琩的心意。
其實,如果李琩只是要奪權,要掃清皇權障礙,他完全可以用下毒的方式,毒死基哥,然後對外公佈病亡,一了百了。這麼處理也不扎眼。
可是李琩要的並不單單是弄死基哥。
李琩是要對外宣佈,他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是他親手殺了基哥。來成全當初韋三娘死後,他對自己的承諾。
這股心氣不順,李琩沒法活得自洽自在。
錦衣夜行這種暗地裡竊喜的勾當,是他需要的麼?並不是。
李琩要的就是大鳴大放弒君,甚至被史書記載得明明白白。
老子就是弒父了,老子就是弒君了,那又怎麼樣呢!
老子就是要討一個公道!
“不……要,不要。”
基哥還在掙扎,卻是被李琩直接從勤政務本樓上推了下去!
咚!
一聲悶響,基哥從二樓落到了草地上。
一直壓在李琩心頭多年的大石頭,也終於落到了地上。
然而,正當李琩精神恍惚,回憶過往,內心無比空虛的時候,卻看到了令他驚詫不已的畫面!
由於興慶宮長期無人打理,勤政務本樓附近地面上的雜草很厚,形成了一個如同軟墊般的緩衝層。基哥從二樓落下去之後,居然沒有摔死!
李琩甚至看到基哥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尖叫,一邊朝着興慶宮大門的方向跑去!
這踏馬都行?
李琩連忙對着樓下已經陷入懵逼狀態的張光晟高喊道:“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後者聽到李琩的呼喊,這才如夢方醒,親自上前將基哥控制住了。
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又怎麼可能是張光晟這種丘八的對手呢。等李琩從勤政務本樓跑下來的時候,基哥早已被張光晟按住了雙肩。
身邊一衆守衛,大氣都不敢出,更不敢上前。
“啊,啊啊,啊,啊啊。”
剛剛那一摔,似乎是把基哥嚇得無法說話,只能從喉嚨裡發出沒有任何確切含義的“啊啊”聲。
他面色驚恐的看着李琩,一個勁的想往後退,卻又被張光晟按住不能動。
這個時候,程元振上前,跪在地上死死抱住李琩的一條腿哭訴哀求道:“陛下三思啊,使不得,使不得啊!”
他已經知道李琩到底想做什麼了。剛剛殺基哥沒殺成,現在李琩要上前“補刀”!
“滾!”
李琩一腳將程元振踹倒在地上。
現在誰也不能阻止他殺基哥,誰也不能!
李琩拔出腰間的佩劍,一劍刺向基哥!
可由於這把劍本身只是禮儀性質的佩劍,並未開刃。李琩本身又不是什麼大力士,無法用鈍劍砍死人。
所以這看起來“兇猛”的一刺,居然只是把基哥刺得慘叫一聲,但是卻連龍袍都沒有劃開。
李琩氣得眼珠子都紅了!
這老不死的憑什麼有上天庇佑,憑什麼殺不死,憑什麼!
李琩一個健步上前,將基哥撲倒在地上,雙手死死掐着對方的脖子。
“你還沒死,你怎麼還不死!你給我去死啊!”
李琩瘋癲般怒吼道,已經顧不得旁人圍觀了。
事發突然,張光晟等人都看傻眼了!
“快!你們都愣着做什麼!快攔住陛下!”
趴在地上還沒站起身的程元振,連忙對着張光晟等一衆守衛高呼道。
衆人七手八腳的將李琩與基哥分開,程元振小心翼翼的上前,卻發現基哥已然氣絕身亡。
這位執掌大唐數十年的老皇帝,就這麼毫無形象的,如同野狗打架一般的,被他的親兒子李琩,給掐死了。
基哥雙目圓睜,臉上寫滿了恐懼與不甘,死不瞑目。
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在場每一個人臉上,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