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結束,長安城門緩緩打開。很多人都發現,金光門以西不遠處的西渭橋,有一支軍隊在此紮營,打的是控鶴軍的旗幟。
長安百姓自然是對控鶴軍很瞭解,於是也不怎麼慌亂,該幹啥幹啥。比起飢腸轆轆的肚皮,這些丘八也變得慈眉善目起來了。
不久之後,張韶就來到了皇城內的兵部衙門,當面質問顏杲卿,爲什麼不給控鶴軍準備昨晚的晚飯,爲什麼不給控鶴軍開拔的賞賜。
一聽這話,顏杲卿感覺莫名其妙。
現在長安缺糧都缺到一斗米兩千文,也就是兩貫錢了。
你讓朝廷給你們準備飯食,還得按“伙食標準”來,也就是得殺豬宰羊。
哪裡去變糧食來呢?哪裡去變這些肉食呢?
乾糧已經提前下發了啊!
就算長安這邊爲控鶴軍準備晚飯,那也就稀粥和麥飯什麼的,不會比干糧更好吃。
至於開拔的賞賜,那是顏真卿之前就已經跟李嘉慶與李懷光父子說好了的,債券也給了,絹帛也給了,你們還想怎麼樣?
想到這裡,顏杲卿也火了!
“現在國家有難,就只有這個條件!
要糧食沒有,殺了我也變不出來。
要賞賜,也是一樣的道理!
統統都沒有!
你們應該出潼關殺奔洛陽,找李寶臣去要!有戰功就有賞賜!”
鑑於張韶的語氣很不客氣,顏杲卿也是板着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兵部裡的官僚們都過來圍觀,只不過誰都不敢幫腔。長安缺糧的事情他們是知道的,自家的口糧也不富裕,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誰的肚皮不是貼着後背的啊。
這些丘八們,本來就應該快點去打仗啊!打通漕運不就有糧食了麼?
還在長安郊外墨跡什麼!
兵部衙門裡,幾乎沒有什麼人站在張韶這一邊。
“顏侍郎,我最後問你一遍,賞賜到底是給還是不給!某就不信天子的內庫裡面沒有好東西!”
張韶惡狠狠的威脅說道。
不過嘛,他還真猜錯了!
因爲天子的內庫,也就是太府寺,在之前長安動盪時,就被搬空了。而國庫裡的錢,那都是專款專用的,很多都用來購買糧食了。
裡面空蕩得可以老鼠遊街。
顏杲卿不是不想變通,而是根本沒法去變通!
“本官還是那句話:沒有!就是沒有!
殺了本官也變不出你們想要的東西來!”
顏杲卿寸步不讓,義正言辭。
說實話的人,身上總是帶着正氣的。此刻顏杲卿就是如此,他並沒有說謊。
他的眼神威嚴,正氣凜然。
昨夜沒有在城外等候,是他的疏忽,他應該在城外迎接李懷光一行人的。
但是,這裡令人蹊蹺的是:一般來說,軍隊若是靠近某個城池,有什麼事情要辦的話,都會預先派人前來接洽。
不派人,就是默認不想多事,大家各走各路。
因爲很多時候軍隊急行軍只是路過而已,並不願爲了一些小事耽誤行程。城池裡的官府若是派人去接洽,反而會礙事。
如果控鶴軍希望長安這邊有飯食來招待,反而應該是提前派人來接洽,雙方先商議好。不派人來,也就意味着沒有需求,朝廷自然也就不安排了。
畢竟,長安缺糧都缺成這鳥樣了,朝廷也有朝廷的困難啊。兩千文一斗米的市價,讓朝廷怎麼去招待控鶴軍吃頓好飯呢?
所以顏杲卿認爲,是控鶴軍那幫丘八,因爲沒有拿到開拔的賞金,故意在沒事找茬。
雙方各執一說,不歡而散。
張韶離去後,顏杲卿始終覺得事情有點不妥。不管怎麼說,昨晚沒有在第一時間跟李懷光解釋清楚這件事,是他的責任。
於是他連忙來到議政堂,詢問右相顏真卿的意見。
“控鶴軍在西渭橋還沒離去麼?”
顏真卿微微皺眉詢問道。
“確實還在,而且昨夜他們自己砍柴做飯了,也沒餓着呀。控鶴軍又不是沒帶輜重,他們有糧秣的。”
這個問題顏杲卿有發言權,因爲糧秣的事情,一直都是他在親自督辦。
他已經派人去核實了,控鶴軍確實賴在西渭橋沒走,而且軍營裡面還有生火做飯的痕跡。
一聽這話就明白了,顏真卿數十年爲官經驗,自然已經猜出那幫丘八是想搞什麼鬼!
說到底,還不是因爲開拔的賞賜,大部分都是債券,心生不滿唄。
什麼沒吃到晚飯之類的,都是藉口。
顏真卿纔不相信那幫人就是缺了口熱飯吃。
“本相知道了。”
顏真卿輕嘆一聲。
原本以爲這件事已經搞定了,怎麼還有那麼多幺蛾子呢?
“顏相公,下官覺得,還是要送一些絹帛,去安撫一下控鶴軍的一衆將士。”
顏杲卿建議道。
沒想到顏真卿直接搖頭。
這次給了,那下次控鶴軍就是在兵部門口紮營,等着要賞賜了!
其他軍隊看到這種事情,有樣學樣,兵部應付得過來麼?
此風斷不可長!
“沒什麼賞賜!開拔的錢已經給過了,本相還寫了血契!李懷光這是要言而無信麼!”
顏真卿也生氣了!
這幫丘八,太過於囂張跋扈了。
這次退讓了,下次他們會更囂張的!
“本相現在就去紫宸殿吧。”
說完顏真卿便徑直朝着大明宮的方向而去。顏杲卿也跟了上來,後面還把戶部尚書第五琦等人也叫上了。爲了以防萬一,他派了個幕僚去玄武門通知郭子儀,今日禁軍休假取消。
一行人來到紫宸殿,李琩剛剛起牀不久,正在大殿內一張軟墊上打坐,練習道家吐納之術。
沒錯,當年李琩可是在華山的道觀待過幾年的,這些道家的基本知識都已經學會了。
看到顏真卿等人聯袂而來,李琩站起身,看着衆人疑惑問道:“諸位愛卿有政務自己處置便可,不必拉着朕一起辦公吧?”
李琩現在就是個吉祥物皇帝,反正有他沒他,都不會影響長安的政務軍務運作。
“陛下,控鶴軍在西渭橋紮營,不肯出兵去攻打洛陽。估計是想要賞賜才肯開拔。”
顏真卿言簡意賅的對李琩介紹道。
“太府寺還有多少財物?”
李琩輕嘆一聲問道。
顏真卿無言以對,因爲李琩是個吉祥物皇帝,所以沒人把皇帝自己的府庫當回事。
一個吉祥物還想要什麼零用錢!還真以爲自己是貨真價實的皇帝是吧?
所以殘酷的現實就是:太府寺裡面的財物,大概只有當年基哥的一個零頭。
而且還不是最大的那個零頭。
並且這些財物,有些是不好分割的。比如說西域那邊朝貢送來的工藝品,值錢是值錢了,可是現在長安有價無市,根本賣不出去,只能乾瞪眼。
“朕記得宮裡的織染署庫房,還有一千多匹布,都送去給控鶴軍的將士吧。”
李琩擺了擺手說道。
他是個怕麻煩的人,也知道自己搞不定政務,所以能不來煩他,就儘量別來吧。
來了也沒用。
看到一衆臣子們都沒挪動腳步,李琩對身邊的程元振吩咐道:“派個宦官,找些車把絹帛拖到西渭橋,這件事就這樣吧。”
“奴這便去辦。”
程元振對李琩躬身行了一禮,隨即便獨自離去,壓根就不看顏氏兄弟二人與第五琦。
其實顏真卿是想勸說李琩下聖旨,命令控鶴軍開拔的。但李琩既然已經拿出自己的“私房錢”擺平這件事,那就只好這樣了。
雖然數量稍稍有些少,但,也只能這樣了。
看起來問題暫時解決了,只不過此刻的他,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
位於西渭橋的控鶴軍大營內,看起來一切正常。
帥帳之中,李懷光已經召集所有排的上號的將軍校尉們,在此地聽命。
而張韶正一臉陰沉的站在李懷光身邊,似乎是有話想說。
“你把跟朝廷相公們交涉的事情,跟諸位兄弟說說吧。”
李懷光看着張韶,面無表情的吩咐道。
“兵部的顏侍郎說了,昨夜不給飯,因爲朝廷給不起,長安缺糧了。開拔的錢,朝廷也給不起,府庫都空了!
某說我們馬上就要去前線拼命了,卻還餓着肚子,餓着肚子怎能拿命去擋刀槍啊!
聽聞皇宮那瓊林、大盈兩庫,財寶堆積如山。皇親國戚們都是穿金戴銀的,爲什麼不肯給將士們分一點呢!
顏侍郎說那都是謠言,府庫已經空了,反正要錢是沒有的。”
張韶添油加醋的將他跟顏杲卿的交涉過程講了一遍。當然了,話語略有誇張,但基本屬實。
李懷光沒說話,看向衆將,似乎在等待他們表態。
一個十將面色猶疑建議道:“我們現在沒有戰功在手,說話也不硬氣。不如現在先開拔,待解決李寶臣後,回長安再來討賞。朝廷要是再敢不給,那就別怪弟兄們翻臉了。”
他這話一出,有好幾個人點頭附和。
顯然,張韶的話,或許對於基層丘八們很有感染力,誰聽了都想去把那些朝廷狗官們砍死。
但控鶴軍中的軍官,對此並沒有太多感觸。
有了軍權,還擔心不能搞錢?手裡有刀哪裡不能搞錢?
他們在乎的是能不能升官,能不能管更多的部曲。
那點浮財,還真不是第一位的。
“姓王的,你倒是想得簡單。
我問你,我們打贏了李寶臣,長安再無斷糧之憂,朝廷還會依着我們嗎?
狡兔死走狗烹這句話你聽過沒有?你忠心大唐,能比得過方大帥麼?”
張韶指着那位姓王的將領反問道。
一聽方大帥三個字,這位將領也閉口不言了。
張韶這話沒辦法去接,因爲誰也搞不清楚大軍班師回朝後,賞賜會怎麼給。
會不會又跟上回一樣,說好的數目,最後只兌現了三分之一,摳摳搜搜的!
說白了,連忠於大唐的方大帥都隱退了,你要再談情懷什麼的,誰信啊?
再忠心,能忠得過方有德麼?再能打,能比方有德更猛麼?
誰敢說比方有德資格更老,更能打,更忠心的?有這樣的人麼?
找不到的,但凡有臉皮的丘八,都不敢說他能比得上方有德。
但方有德什麼下場大家都看到了,連他都氣得隱退了,誰還肯不顧犧牲不顧家小,爲大唐流乾最後一滴血?
好人沒好報,誰還願意去當好人?很多時候可別怪人心壞了,是世道先壞,人心纔跟着一起壞的。
很顯然,張韶的話,多多少少還是有點道理的,特別是在基層軍官和士卒當中很有說服力。
“不要爭了,你繼續說。”
李懷光打斷爭吵,指着張韶繼續說道。
“顏杲卿去找了他族弟顏相公,顏相公派了個小官,鬼鬼祟祟的出了議政堂。
隨後他們這些大官一起去大明宮了。
我不放心,便悄悄跟在那小官身後。結果你們猜怎麼着,那個小官居然去了玄武門!
你說他去玄武門是做什麼呢?玄武門又是做什麼的呢?”
張韶大聲質問道。
做什麼,他就是不說,反正他也沒看見。
而那個綠袍小官去玄武門是他親眼所見的,說得就是理直氣壯。
此刻很多人會聯想,玄武門是做什麼的呢。
嗯,那是禁軍駐地,玄武門北面的西內苑,駐紮了新招募的長安禁軍。
張韶剛剛去跟顏杲卿吵了一架,結果他族弟顏真卿就派人去了玄武門,這是要對付誰,不是昭然若揭麼?
在場衆人都面色大變。
這長安城內發生過的政變,可不是隻有一次兩次啊,有的甚至非常血腥,死了好多人。
其中玄武門三個字,本身就會讓人神經緊繃。
現在玄武門內只有一些讀作禁軍,寫作新兵的魚腩。但若是有心算無心的話,會發生什麼,那真是不敢想了。
“看看朝廷會不會派人來安撫我們,若是有人來安撫,必定有詐。”
李懷光環顧衆人說道。
都到了這個時候,誰也不敢再提朝廷不會亂來的事情了,因爲大家的腦袋都只有一個,被割掉以後,就不會再長了。
誰敢把身家性命,賭在同僚對朝廷的信任上呢?
沒想到李懷光話音剛剛落,外面就有親兵稟告道:“李留後,朝廷派宦官來給控鶴軍送絹帛來了,有一千多絹呢。”
親兵的話語中帶着興奮。
一千多絹,四個人分一匹布,呵呵,打發叫花子呢。
但總比沒有強。
李懷光跟張韶交換了一下眼色,見對方微微點頭,他隨即對衆將說道:“你們都跟着出去看一看吧。”
一行人出了營帳,來到營門外,就看到一個穿着宮服的宦官,拿着聖旨在營門外。而他身後,則是有十多輛平板車,上面堆着絹帛。
只不過這些布匹,都是租庸調收上來的劣等布。皇宮織染署庫房的好布,早就被人掉包,拿去買糧食了。
這些事情顏真卿等人都知情,那時候卻沒想起來,唯獨李琩是被矇在鼓裡的。
“天子體恤控鶴軍將士,特意從內庫中取出一千匹布,給控鶴軍發賞。”
這位宦官用尖細的嗓子喊了一句,隨手便將手中的聖旨塞到李懷光手中。
“這種粗布,乞丐都不穿的,你拿來送到大營,是不是瞧不起控鶴軍?”
張韶上前檢查了一下車上的布匹,發現都是些陳年劣布,頓時勃然大怒!
“說,你們是不是打算今夜謀害控鶴軍諸將?現在是故意激怒我們,讓我們去皇宮找天子理論,然後將我們一網打盡?”
張韶揪住宦官的衣領,居然直接把對方提了起來。
“奴不知道,不知道啊!”
這位宦官直接就嚇尿了,黃水直接順着褲子就流了下來。
“還說不知道,某看你就是幫兇!”
張韶直接將那宦官摔到地上,順手拔出橫刀,直接刺向那位宦官的胸膛!
刀法精準,刺入胸膛,一刀斃命!
“且慢!”
李懷光的喊聲還是慢了一拍,等他喊出來的時候,張韶已經把那位負責來軍營傳旨的宦官給宰了。
這下李懷光身邊的一衆控鶴軍將領都傻眼了。
他們知道張韶這廝是不懷好意,一直都在激化事態的發展。
但事已至此,已經無可挽回。
哪怕他們現在跪在大明宮前說自己只是手滑了,不小心宰了那個無足輕重的小宦官,也無濟於事了。
人都已經殺了,難道這時候把張韶推出去,朝廷就能當做無事發生麼?
現在衆目睽睽之下,負責押運絹帛的禁軍士兵有幾十人,都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難道把這些人,也跟着一起宰了麼?
控鶴軍一衆將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徹底麻爪了。
“張韶,你帶人把這些運貨的禁軍士卒都控制起來,其他人跟我回營帳!”
李懷光對衆將吩咐道,面色平靜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