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場上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則,而且這個規則,還隨着時間的推移而不斷改變:那就是驛道上來往的官員,級別低的如果遇到了級別高的,不僅要讓路,而且還要下馬下車行禮,時常會發生僕人甚至官員被毆打的事件。
類似的惡性事件如此之多,已經到了官不舉官不究的地步。
比如說唐代大詩人元稹當東臺監察御史的時候,某天一個人外出公幹來到敷水驛時,有一個內侍宦官從後面趕到,強行撞開驛站的大門,叫喊喝罵着走了進去。
見元稹擋路,那個宦官便直接用馬鞭抽打元稹,打傷了他的臉!事後,該宦官也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要知道,元稹那時候可是京官,可是擔任着監察御史!
其實元稹的遭遇並不稀奇,因爲自初唐以來,驛道與驛站便時常發生類似的事情,也並非總是內侍宦官發難。
官大的,背景大的,就時常欺負官小的和沒背景的,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驛站與驛道,奇妙的匯聚了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
而什麼樣的官員算高官,什麼樣的算小官,二者見面要行什麼禮,被冒犯了要怎麼處理,都是因時而異,因人而異,朝廷並沒有規定應該要怎樣。
那也就意味着,只要沒出大事,就可以花式秀操作。打死幾個奴僕甚至是非流官,都不算什麼值得大說特說的事情。
現在擺在方重勇面前的難題就是:絕不能丟了未來銀槍孝節軍老大的顏面!
這次面子碎一地,將來再撿起來就不容易了!
另外還有個隱藏難題:絕不能讓基哥覺得,他方衙內跟其他節度使或者其他軍方派系的人關係很好!
所以現在兩隊人馬堵在一條路上互不相讓,不僅方重勇不能讓道,他甚至還不能讓對面的皇甫惟明輕易讓道!必須得“刁難”對方一下,不囂張跋扈都說不過去!
“何老虎呢?”
方重勇對着馬車外面喊了一句,虎背熊腰,身材魁梧的何昌期掀開馬車幕簾,對方重勇拱手行禮問道:“方少帥有什麼吩咐?”
他是方有德“派到”自己方重勇這邊打下手的,實際上也是方有德認爲神策軍這樣的“大編制”會埋沒何昌期的才能,他在精銳部隊裡面更能體現自身的價值。
當然也不排除是何昌期自己請求的。
何昌期也是明白人,他叫方有德叫方節帥,叫方重勇就叫方少帥。而方衙內則是給何昌期起了個“何老虎”的綽號以壯聲勢,平日裡都叫他這個綽號,而不是直呼其名。
花花轎子人擡人,一切盡在不言中。
二人算是“臭味相投”,沒幾天都熟絡了起來,何昌期給方重勇跑腿異常殷勤,甚至比伺候方有德的時候還熱情不少。
“去問問對面的,有沒有敢跟你單挑。
贏了我們讓路,輸了讓他們讓道,一邊涼快去。
說話囂張點,別文縐縐的像個娘們。”
方重勇壓低聲音對何昌期吩咐了一番。
“好嘞,方少帥稍候片刻,某這便去跟他們說道說道。”
何昌期哈哈大笑,隨即上前,將腰間橫刀直接插到地上。
他數了數,對面的人肯定是丘八出身,只是沒有穿軍服,沒有披甲,人數大概有三十多人,馬車裡的人亦是沒有出來。
自己這邊包括方重勇在內才十個人,硬拼肯定沒有勝算,而且也不值得。
“對面的聽好了,一對一單挑,輸了的讓路,滾一邊涼快去。”
何昌期對着皇甫惟明那邊的車隊大喊道。
這話已經是相當不客氣,與故意挑釁別無二致。然而對面沉默片刻之後,走出來一個人對着何昌期大喊道:“三局兩勝!不許一人打多局。”
這尼瑪也行?
何昌期一愣,對面不按套路出牌,也讓他有些錯愣。何昌期返回方重勇所在的馬車旁邊,湊過去低聲詢問道:“少帥,這事怎麼處斷?”
“可以,你打第一局。”
方重勇面不改色,輕聲說道。
“喏,屬下這就去辦。”
有傳言說何昌期在嶺南那邊跟華南虎打過架還打贏了,方重勇也搞不清楚這究竟是真事,還是何昌期對外人吹牛說的。
但這個人在李亨政變時的平叛中大殺四方,銳不可當闖出偌大的名聲,卻又是不爭的事實。
在方重勇看來,何昌期贏下第一局沒有任何懸念。
果不其然,他都還來不及開口跟裴秀說話,就聽到不遠處一聲悶響,有人被打倒在地上,還伴隨着一片驚呼聲。
何昌期大搖大擺走到方重勇馬車所在的地方,掀開幕簾對他說道:“皇甫惟明的手下也就那麼回事而已,一招擊倒。剩下的局怎麼弄呢?”
皇甫惟明那邊說“三局兩勝”還不許一人多局,大概也是看出了以何昌期的體格和氣勢,自己這邊的人想贏他很難,害怕被何昌期一個挑三個。
“你之前不是吹噓伱繼承了你父親的劍術麼?要不給我露一手?”
方重勇皮笑肉不笑的對裴秀詢問道。
“方少帥,這個娘們細胳膊細腿的指望不上啊,要不某戴個帽子假扮他人再打一局?”
何昌期在一旁拱火起鬨道。
你以爲你戴個帽子別人就認不出來了麼?
方重勇也搞不懂何昌期是裝傻還是真傻,以他對此人的瞭解,多半還是前者。方衙內只好嘆了口氣,耐心勸說道:“何老虎,你在一旁壓陣免得皇甫惟明那邊的人耍詐。喬裝上場就不必了,咱們要講一點武德。”
“少帥,兵不厭詐啊,咱們還要講什麼武德?”
何昌期繼續起鬨,把裴秀架住往火上烤。
“閉嘴,你這個蠢驢!你以爲你戴個帽子別人就認不出來了嗎?
這一局我來打!”
不出方重勇所料,裴秀對着何昌期怒吼,直接一躍而起跳下了馬車,準備跟皇甫惟明那邊的人比試。
“睜大你的眼睛看好了!”
她又回過頭對方重勇呵斥了一句。
等她走遠了,何昌期壓低聲音對方重勇說道:“少帥,這娘子似乎腦袋不太靈光的樣子啊,她這資質真能當貼身護衛麼?”
果然,這裡只有裴秀一個棒槌。
“所以你想把她拿掉,然後讓聖人再派一個更聰明的過來麼?”
方重勇沒好氣的反問道。
“嘿嘿,某沒說這話呀,哈哈哈,某剛剛啥也沒說,啥也沒聽到,哈哈哈哈哈。”
何昌期摸摸自己的圓腦袋,自言自語一般哈哈大笑着走了。爲了讓自己上陣更能打,何昌期把頭髮都剃掉了免得礙事,現在就是個光頭,再加上一身橫肉,模樣看着怪嚇人的。但是方重勇卻知道,此人乃是典型的“心如猛虎,細嗅薔薇”。嶺南那邊多山少田,僚漢雜居,民情極爲複雜。何昌期這個人據方有德所說,在當地可以算是牌面上的頂尖人物,又怎麼可能只是一個光憑勇力來立足的傻愣子?
如今長安歌舞昇平,立下戰功的機會極爲渺茫,說明白點,若是不能判斷天下大亂就在十年之內,任何希望有所作爲的丘八,都不會主動提出要來長安,那樣只能混日子而已。
混了幾十年日子的陳玄禮,政變的時候就被邊鎮丘八出身的烏知義一刀斬殺,這就是在長安混日子的壞處。
方重勇所料不錯,何昌期確實不是方有德特意要帶來長安述職的,老方也不是這樣喜歡多管閒事的人。
真相是何昌期當初主動要求跟着方有德來長安“見見世面”。方重勇甚至懷疑,何昌期並不是方有德故意要派到自己身邊的,而是這個人自己主動要求的。
但是他沒有證據,老方也沒說過這事。
正當方重勇胡思亂想的時候,對面又是一陣驚呼,很快裴秀就一臉得意的上了馬車,仰着頭像個驕傲的大公雞一樣,就差沒在臉上寫着“快來誇我”了。
“這就贏了?皇甫惟明身邊的親衛不太行啊。”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說道。
“你爲什麼就不能誇誇我劍術高超呢?”
裴秀瞪着眼睛質問道。
“可以了。”
方重勇淡然擡手,示意裴秀閉嘴,讓對方一肚子的抱怨之語被堵着說不出來。
“何老虎,讓對面的讓道,不要食言而肥。”
自始至終,方重勇都不肯出面喊話,對面的皇甫惟明也是如此。方重勇相信,皇甫惟明一定知道他方衙內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這一刻,他們誰都不能主動出面。不出面大家還可以裝糊塗,要是出了馬車,局面就變成紅果果的打臉,變得不好收拾了。
果不其然,皇甫惟明和方重勇一樣,也沒有下馬車露面。但是他們那一隊人馬,大概是得到了皇甫惟明的授意,乖乖的讓開一條道,站在路邊沒有任何不軌的動作。
“他們就這樣讓開了?”
裴秀一臉驚愕的詢問道。
對於官場的禮儀,其實她要比方重勇明白得多。
官員們最在意的,就是面子,爲此他們不惜當衆翻臉,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情來。
比如說唐代有個官員宴會的時候,讓一個他暗戀的舞女給他敬酒。那位舞女因爲某些原因當面拒絕了,這位官員便直接拔刀將舞女斬殺,毫不留情!
這件事不是發生在臥房裡,而是堂而皇之的宴席當中發生。事後,這位官員也沒有受到什麼實質性的懲罰。
裴秀很難想象皇甫惟明丟了這麼大的面子,居然沒有選擇翻臉!對方究竟是不敢呢,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呢?
她想不明白其中的關節。
“以你的智慧,我很難跟你解釋。這些道理以後你吃了腦百金就懂了。”
方重勇閉着眼睛揶揄了一句,隨着馬車的移動,車廂逐漸開始顛簸起來,他也有點犯困了。
“呃,腦百金是什麼?是來自西域的一種藥麼?真的可以讓人聰明起來麼?哪裡可以買到呢?貴不貴?”
裴秀好奇問道,問題一個接一個。
她隱約感覺到,自己好像真的不太聰明,至少跟方重勇這種人比,智商差了一點點。
需要好好的補一補。
“不要在意那些細節。腦百金是西域神藥,可遇不可求的。”
方重勇懶得多說什麼,他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裴旻這個老奸巨猾的傢伙,該不會只是想讓自己幫他“帶孩子”吧?
以裴秀那粗淺的智慧,就是個“繡花枕頭”,大概也就劍術拿得出手,也實在是幹不了啥事啊!
方重勇越想越是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
“腦百金真的買不到了麼?”
裴秀一臉惋惜的自言自語道。
“不,說不定以後還是可以買到的,你可以現在就開始存錢。”
方重勇腦子裡產生了一個奇妙的念頭,微笑說道。
……
鄯州,是隴右節度使的駐地,唐朝時轄境包括方重勇前世的青海樂都、西寧、湟中等地。這裡海拔較高,草場茂密,梯田隨處可見,氣候與地形都和關中迥異。
鄯州城治所鄯州城內,隴右節度使的衙門某個簽押房內,擔任節度使的杜希望,正在查閱長安那邊送來的公函與信件。這是他第二次擔任隴右節度使了,當然,他也不過是“臨危受命”,只是對這裡的地形與人文很熟悉,所以臨時任職而已。
杜希望很清楚,他在此待不了多久,他日漸虛弱的身體也不允許自己在這裡長時間處理軍務了。
帶兵出征,更是想都別想。
隴右地區,是對抗吐蕃的真正第一線。河西地區,其實只能算是吐蕃人進攻的“側翼”。也就是說,隴右節度使之所以會設立,就是爲了應對吐蕃人越來越強大的攻勢,沒有第二個原因了。
隴右地區的兵員,由於長時間在中高海拔地區生活,所以可以在與吐蕃人對抗的過程中,保持耐力和適應性,不至於吃缺氧的虧。而從其他地方調來的兵員,往往會因爲慢性缺氧,而無法發揮出全部的實力。
“他來這裡,只是爲了挑選勇壯麼?”
杜希望喃喃自語的說道,將手中的密信放下。這是聖人寫來的親筆信,讓他全力配合監察御史兼募勇使方重勇,在隴右地區挑選兵員,充實即將作爲禁軍精銳的“銀槍孝節”。
這讓杜希望察覺到了一絲不安。
禁軍選拔,很少依賴邊鎮兵員。反倒是關中兵員長期輸出到邊鎮,不少人都在邊鎮落戶,成爲屯田兵,不再返回關中。以往的慣例都是如此,府兵徵發自關中,到關中以西的地方作戰。
南衙北衙的禁軍,也都是大量徵發自關中的府兵。現在軍府雖然形同虛設了,可關中的百姓不會因爲軍府的撤銷而消失呀!
現在選禁軍不在軍府衆多的關中去選,反而把目光聚焦到隴右地區。這隻能說明……聖人對於如今關中的兵員,已經不信任了!
這種不信任,可能是不相信關中兵員的忠誠度,也可能是覺得這些兵員不堪整訓!反正無論是哪一條,對於國家來說都不是好事,這就意味着整個萬里疆域的大唐,已經形成了“強枝弱幹”的格局。
連皇帝的親軍,都不在京畿周邊選拔了,還有比這更令人擔憂的事情麼?
“方重勇,方有德……聖人現在只信任舊人了,還立李琩爲太子,這是壓根就沒想太子繼位啊!”
杜希望忍不住嘆了口氣,他其實跟忠王李亨關係頗爲密切,只是不是其圈子裡的核心要員,因此也躲過了上一輪的“大清洗”。但是杜希望也明白,他左右還跑不掉告老還鄉的。
“罷了,等後面再說吧。方重勇那位岳父,大概也要來隴右了。”
杜希望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信件收好,又把桌案上的公文全都整理好。有傳言說中樞要對吐蕃用兵,大概就在今年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