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虎相半居,相傷終兩存
方重勇要釀造大量紅蓮春,優質水源是必須的,泥沙含量高的江水肯定不行,也不能使用城中的井水。要釀好酒,就必須引入大量的山泉,靠人力去挑肯定不行,只能用竹子做成“自來水管”,將其連接起來從山頂引水入城。
無論是煮茶還是釀酒,山泉都是首選。
城中百姓自告奮勇,有人去城外竹林砍伐毛竹,有人去山上勘察地形,選擇合適的引水路線,都是積極踊躍參與其中。
這天,夔州府城以北的竹林裡,不少城內的樵夫們撒歡一般的砍竹子,每一根都有成人胳膊那麼粗。這些人將竹子截斷後,又將竹子中心打通放置在一旁。這片竹林已經變成爲了一個巨大工地,由於山頂山泉距離府城距離不小,因此所需的竹子數量也是相當驚人。
鄭叔清帶着方重勇與方來鵲,來到竹林裡查看工程進度,皆是對此非常滿意。
“釀酒並不需要大動干戈,靠人力挑水足矣。你爲何建議要大修泉水管道,引山泉入城呢?這可都是府衙出的錢啊。”
鄭叔清迷惑不解的詢問道,修管路的“小錢”,還沒被這位刺史看在眼裡,畢竟他已經見過幾十萬貫錢那種“大場面”了,只是覺得沒有必要瞎折騰而已。
老實說,他明年的結局不是入長安到中樞擔任支度官,就是被罷官回滎陽老家,不可能繼續安安穩穩的在夔州呆着當鹹魚。
鄭叔清在夔州府城的日子已經進入倒計時了。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其實鄭叔清並不想修什麼引水管路。麻煩,事多,還不會被記入官府考覈。爲地方做事,只有“文教興盛”纔會被記入考覈,其他的做再多也沒用。
這就好像數學考試你不能在題目後面寫作文一樣,寫得再好也不可能得分啊!
唐代雖然明面上要求每一州都要新辦學校,推薦士子科舉,但實際上執行起來,已經完全變了調子,淪爲了某種程度的形式主義。
考科舉,不去長安周邊租房子住,那就是麻繩提豆腐:別提了。
誰都知道,大唐的科舉不糊名,這是肉食者們爲了激勵家族子弟而搞出來的“鮎魚”。爲什麼科舉要住在長安附近,只能說懂的都懂,不用把話說那麼明白!
既然都是樣子貨,那這是演給誰看呢?誰又真的會明知道一條路走不通還往死裡走呢?
所以在關中之外的很多地方,有財力物力考科舉的人,對於走科舉路線完全不怎麼在意。並不是大唐所有地方的人都很嚮往科舉,風氣如此,跟出路狹窄也有關係。
比如說夔州。
夔州這邊遠離政治中心,自然文教水平不會高到哪裡去,本地沒出過什麼像樣的讀書人。
本地人對科舉不屑一顧,眼睛都在錢中間那個方孔裡面!如果做工與經商就可以有出路,那我爲什麼要去參加科舉考進士?
杜甫有詩形容夔州本地民風:
峽中丈夫絕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
富豪有錢駕大舸,貧窮取給行艓子。
小兒學問止論語,大兒結束隨商旅。
在朝廷眼裡,夔州便是“窮山惡水出刁民”,除了錢就是錢了!鄭叔清也有這樣的擔憂,不想耗費力氣做沒有用的事情。
他是在方重勇的苦苦勸說之下,才勉強同意的,不代表本身的積極性有多高。
“使君,您在夔州任上不要緊,倒是給下一任夔州刺史出了個天大的難題。”
方重勇忍不住揶揄了鄭叔清一句,他從地上撿起半截砍斷的毛竹,發現這種竹子確實比較堅固。如果沒有山上的動物破壞(比如說老虎),這條管路應該可以使用很久。
“爲何我給下一任刺史出了難題?”
鄭叔清被這話問得莫名其妙的。
“因爲使君大人在任上,給聖人搜刮了幾十萬貫。雖然這其中有些偶然,但聖人一定會想,夔州富庶,是以前小瞧這地方了,將來一定要加大力度搜刮!不說臨澤而漁吧,那起碼要多下幾遍網子,敞開了撈。
可以想象,下一任夔州刺史,一定肩上壓力如山。聖人要求他多撈錢,他必然要使出死力氣來辦。如此一來,這夔州百姓會過得更好還是過得更苦,很難想象麼?”
方重勇用那雙圓溜溜的眼睛盯着鄭叔清的臉反問道。
“這……也並非本官可以改變的啊。”
鄭叔清喏喏說道,不敢直視方重勇的目光。
“所以說了,使君給夔州這裡帶來了如此大的禍患,替府城百姓修一修引山泉的管路,讓百姓們都能喝到放心水,爲本地做一點善事,這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麼?”
方重勇對着鄭叔清大聲呵斥道。
“受教了。”
鄭叔清躬身對着方重勇鄭重的行了一禮。
正在這時,人羣中有人驚呼道:“大蟲!有大蟲啊!”
方重勇一愣,第一反應不是害怕,而是在回憶大蟲到底是什麼玩意。
古人把所有動物都叫“蟲”,天上飛的、地上走的、爬的還是水裡遊的,都叫“蟲”。
哪怕是人也叫蟲,比如特別懶的人叫“懶蟲”,特別好色的人叫“淫蟲”。
老虎叫大蟲,蛇叫長蟲、魚叫鱗蟲。這裡的“大”,是“老大,第一”的意思,形容老虎很厲害。李唐先祖叫李虎,顯然唐代要避諱這個字,虎就不能叫虎了,書面語一般稱之爲“獸”(也有詩直接寫虎的)。
民間,一般稱呼老虎爲“大蟲”。
“郎君退後,奴來拖住大蟲!”
方來鵲手持斧子自告奮勇的上前,擋在方重勇身前。
夔州刺史鄭叔清則是嚇得兩股戰戰,幾欲先走,卻又全身不能動彈。
砍毛竹的樵夫們一邊叫嚷着一邊跑,哪裡還顧得上鄭叔清他們。一個月工資八百塊,撂誰身上也不得拼命啊。
終究還是鄭叔清他們到夔州的時間不長,一直順風順水便對大自然的兇猛失去了敬畏之心,更別提連本地道路都沒摸清的方重勇了。
很多地方的老虎怕人,但夔州是不一樣的。夔州老虎是跟僚人混居,甚至就直接做了鄰居。在夔州府城之外,老虎對聚居人羣習以爲常,根本不存在畏懼之說,老虎潛入夔州的鄉村民居乃是司空見慣。
本地漢民亦是學習僚人,砍樹爲欄,圍住四院以爲屏障防虎患。
在夔州,府城與江堤渡口是一個世界,府城以外的深山,又是另外一個世界。
杜甫有詩描寫夔州本地虎患有云:峽開四千裡,水合數百源。人虎相半居,相傷終兩存。
“閃開,看我去給它一個滑鏟!”
方重勇一把從方來鵲手裡搶過砍毛竹的斧頭,雙手緊握,眼睛直直的看着遠處大幾十步遠的斑斕猛虎!那隻老虎盯着方重勇他們一行人,似乎是在盤算哪一個比較好吃。
畢竟,一隻老虎一次也只能吃一個人!吃了別人,也就意味着自己安全了。
鄭叔清有點後悔派楊若虛去揚州送稅款了,要是老楊在,憑藉對方箭無虛發的本事,當打虎英雄肯定很難,但逼退老虎問題不大。
正在這時,蒼涼犀角聲響起,伴隨着鼓聲大作!
十幾個上身對襟背心,下身只穿短褲的僚人,朝着猛虎直撲而來!
沒錯,不是猛虎撲人,而是人撲猛虎!
老虎一爪子將某個僚人扇倒,那個人卻藉着翻滾,卸去了這一擊的力道。與他同行的一人,趁着老虎分神,瞬間將手中的弓箭射出,正中猛虎的一支眼睛!
這隻老虎疼得吼叫,瘋狂在地上打滾!
說時遲那時快,好幾個僚人一擁而上,一個人按住老虎的一個部分,將其死死壓在地上,其餘的人一哄而上,拿着繩索三下五除二便將老虎捆得嚴嚴實實的。
這番與老虎搏鬥的技巧,別說是方重勇了,就連鄭叔清也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一般人見到老虎都害怕得不行,這幫僚人卻是把老虎當成流浪狗一般收拾。方重勇的“滑鏟”暫時用不上了,也撿了一條命,算是虎口脫險。
僚人們看到方重勇這幫人,他們自然是不會不認識鄭叔清身上的官袍,熱情邀請他們一行人到附近居所去作客。
盛情難卻之下,鄭叔清派了一個隨從回去報信,自己則是領着方重勇與方來鵲跟着這羣僚人到了他們的居所。
那是山腰處一個凸出的平地,小半截都懸空了!
僚人用很多粗圓木樁托起了一個巨大的“木製院落”,底下的空間約半個人高,堆積着雜物與生火的木柴。
院落雖然不大,卻又是五臟俱全,不僅有體積駭人的超大木頭水缸,裡面養着許多白色細長的銀魚,而且周圍還有好幾只脖子上套着繩索的鸕鶿。
對於僚人而言,鸕鶿就跟獵犬一樣,是專門訓練出來捕魚的。
不一會,這些僚人端上來了一種環形的餅。看上去跟方重勇前世麻花之類的,上面還有自己熬製的焦糖。
這東西看起來製作很是不易!別說是僚人了,就是漢民來耍,也不是常常能吃到的。
“賈思勰的齊民要術有曰:櫃敉者,蒸裹方七寸準,豉汁煮秫米、生薑、橘皮、胡芹、小蒜、鹽、細切熬糝,膏油塗箬,十字裹之,糝在上,復以糝屈牖篡之。這個環形糕,就是櫃敉。
本官都忘記了,今日是僚人的大節啊,那隻老虎,是用來祭祀的!”
鄭叔清恍然大悟說道。
夔州本地僚人,在每年十月一日,都會舉行大型祭祀,被僚人稱爲“茲晨”。這一天,哪怕有再多仇怨也要放下,一起慶祝和祭祀。
聽完鄭叔清說了這些地方俗事之後,方重勇恍然大悟:難怪人家僚人今天過節出來抓老虎呢,難怪要盛情邀請他們來這裡作客了,原因全在這裡頭。
僚人抓老虎不是因爲老虎好欺負,而是他們要過節。櫃敉這麼複雜的食品做出來也不是爲了口腹之慾,而是爲了過節慶祝。請方重勇他們一行人來作客,除了鄭叔清面子夠大外,他們過大節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僚人山中無馬,居然以馬鞍作爲牆上配飾,真是怪哉。”
方重勇忍不住唏噓感慨道,吃了一口櫃敉。一股強烈的“地方風味”充實着口腔,他艱難的吞下去,不肯再碰第二次了。倒是方來鵲吃得津津有味,好像什麼食物在他口中都是美味,無法拒絕。
僚人是以大家族爲單位,勉強算是部落,一個家族十來口男丁,女多男少。族長前來給鄭叔清行禮,並將剛纔一箭射瞎老虎的十多歲少年引到鄭叔清面前,用生澀的漢話詢問鄭叔清,還需不需要隨從。
方重勇和鄭叔清對視一眼,感情這夥僚人就埋伏在這裡呢。人家邀請你上門作客,那必然有所求,不會是無的放矢的。
僚人哪怕長期在山林中自給自足,也難免時常出入夔州府城,要不然他們也不會認出鄭叔清是夔州刺史,更不會有走出大山的想法。不少僚人子弟都跟隨路過夔州的客商,擔任嚮導或者護衛,外界的信息或許有滯後性,但卻從未斷絕過。
“本官要回長安了,將來在中樞衙門爲官,也用不到護衛。”
鄭叔清沉吟片刻說道。
那位僚人族長明顯的臉色黯淡了許多。
“但是這一位。”
鄭叔清指了指方重勇說道:“他的父親乃是朝廷的監察御史,官很大,很需要身邊有人使用。伱們看這樣行不行……”
說到這裡,他對着方重勇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答應下來。
僚人的隨從,跟普通漢民相比固然有很多缺陷,但是,也有一個旁人都比不了的優勢:人際關係極爲簡單!
這裡的客商經常請僚人爲護衛和嚮導,就是擔心人生地不熟,被心懷不軌者殺人越貨!僚人就算想殺人越貨,他們也沒有渠道可以銷贓!僚人圈子裡面也很注意這種事情,刻意的避開這些矛盾衝突。
方重勇略微沉吟片刻,心中頓時瞭然。他現在身無長物,一個半大孩子,實在是隨隨便便就能被人給控制住了。方來鵲勇則勇矣,忠心是沒問題,但實在是傻得可愛,關鍵時刻不頂半點用。
離開夔州在即,自己身邊確實需要一個人際關係簡單的人作爲貼身護衛。這位僚人少年也算是有“救命之恩”的,還是收爲己用比較好。
方重勇微微點頭道:“以後就跟着我吧,你叫什麼名字?”
“阿段。”
那位箭術精湛的僚人少年沉聲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