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翻土的好時節。秋收完以後,農夫們並不能閒下來,他們還要翻土。這樣可以讓土壤在冬季有足夠的時間進行風化,有利於第二年的播種。
這天一大早,方重勇就帶着幾個親信,以及汴州本地的刺史等主官,來到田間地頭觀摩農夫們翻土。然後他就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
大範圍的撂荒,以及土地的密集耕種。
汴州運河附近的水系,都開發了灌溉系統。其他的一些地方,則是採取土地與水塘互換的“輪休法”。
土地寧可撂荒,也不耕種。
汴州的經濟,並未遭受大規模戰亂的破壞。這裡的農業生態,還是從前的模樣。可以說明很多基本問題。
當然了,這裡的情況,跟初唐時設計的“租庸調”制度,顯得完全不一樣。
“汴州撂荒多麼?”
方重勇詢問元結道。
“多。”
元結言簡意賅的回答道。
有些事情,是不方便說出來的,比如說他知道的一些事。天下還沒亂起來以前,其實就有很多官員在洛陽郊外買地養老。
但是他們買了很多地,卻只請幾十個佃戶打理。很多土地就直接撂荒了。
這也是土地輪休的需要。
粗放型的自耕農經濟,以及廣泛撂荒的小莊園經濟,在大唐都是並行不悖的。
方重勇有點明白那麼多流民是從哪裡來的了。按他以前的想法,自耕農失去了土地,也就自然而然變成了佃戶,只要地主不苛刻對待他們,他們又怎麼會跑呢?
現在看來,情況遠遠沒有那麼簡單。
這裡涉及到世家專有的“精耕細作”與大面積撂荒的生產模式。
也就是說,世家大戶們爲了獲得更好的收成,實際上需要在有限的土地內集中人力精耕細作,然後把多餘的田撂荒積累肥力。
電視和小說裡經常會出現皇帝動一動嘴皮子就天下大治的事情。可是方重勇在田間地頭行走的時候,卻總是感受不到這一點。
忽然,方重勇看到自己右手邊,有個農夫正鞭打着老黃牛在犁地,拖着拖着,老黃牛居然走不動了!
那個農夫氣得對老黃牛大吼大叫的,卻又毫無辦法。
“節帥,讓,讓他把後面的犁直接擡高就行了。”
衆人正在面面相覷的時候,方重勇身後的大聰明居然插了句嘴。
“誒?真的嗎?”
方重勇疑惑問道。
“是的節帥,這個直轅犁會越來越往下沉,越耕越深,到後面牛就拉不動了。
這個農夫在偷懶,應該有兩個人勞作,另外一個應該在扶着直轅犁控制深度纔對。
他們大概是以前沒機會使用這種農具,剛剛到地主家做工不久的,使用還不熟練。”
大聰明膽子大了起來,說話也連貫了許多。
渤海國對於農耕的重視,比大唐要多得多。因爲耕地少,所以只有貴族才能吃上米飯。對於農業技術重視,也就不足爲奇了。
“有道理啊!”
方重勇拍了拍巴掌,直接走下田間,然後將那個直轅犁往上提了一下。
老黃牛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是通人性一般,繼續向前邁步,流暢自如。
“蠢笨如豬,連頭牛都比你聰明!”
方重勇舉起腰間的馬鞭,輕輕敲了敲那位農夫的腦袋。
他大踏步的走上田埂,指着不遠處的直轅犁對衆人說道:“這玩意不太行啊,有沒有哪裡可以搞到曲轅犁的?”
“揚州那邊有,賈思勰的齊民要術裡面提過。叫長曲轅犁,揚州那邊出現過一種叫短曲轅犁的。”
劉晏直接回了一句。
“誒?你還知道這個麼?”
方重勇大驚,他原本還準備“發明”一下曲轅犁呢,沒想到已經被人發明出來了。
“揚州向朝廷進貢的貢品裡面有這個,不過關中那邊不太好用,就都丟庫房裡面了。”
劉晏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曲轅犁是不錯,但比較適合在水田裡用,適合開荒,不適合在大面積的旱地使用。也就是說,它是水稻產區的必備之物,但在非水稻產區,特別是大平原的小麥產區,作用有限。
“現在能買到麼?”
方重勇詢問道。
“可以的吧,揚州有工坊專門做這個。”
方重勇點點頭,現在雖然經濟發達的是北方,但是揚州地區的手工藝水平,也是全大唐頂尖的存在。
“定製一批吧,然後在汴州仿製,推廣。”
方重勇對劉晏吩咐道。
曲轅犁最大的先進之處,便是爲小面積土地,以及地形複雜的水田提供了開墾利器。有了曲轅犁以後,從前一些邊角料的閒置土地,也可以用曲轅犁來翻土了。
以至於說很多人都認爲曲轅犁改變了中國農耕的基本生態。
“得令。”
劉晏拿出紙筆,將這個命令記下了。
“毛驢,石磨,石舂臼這些牲畜和大號的農具,各州各縣,都要準備着。以租賃的方式爲土地不多的百姓提供便利。使用毛驢要花錢,使用石磨等物不收錢。
發展生產是最重要的事情,比經商還要重要。”
方重勇告誡元結等人說道。
一個節帥,無論他多麼閒。要管的事情,不過是打仗而已。
那麼方重勇爲什麼要去關心農事呢?
因爲這是作爲“帝王”的必修課啊!現在用不上,以後一定會用上的。
造反不用掛在嘴邊,慢慢把帝王的必修課,一項一項的修好就行了。
只有關心農事,才能理解這個時代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變化,不會鬧出一兩銀子一個雞蛋的笑話。
在瞭解農業生產的前提下,才能制定出合理的土地政策。
而土地政策,關係到國家存亡興衰!
方重勇暫時還不打算祭出“均田”的牌,而是想在農具上做文章。
因爲他已經通過調研知道,同樣的人,同樣的土地,在使用農具的情況下與不使用農具的情況下,產出是完全不同的。
世家大族在某地落戶以後,總是會在第一時間把該準備的農具都備齊。再配合他們代代相傳的農業耕種技術,很快便能在當地嶄露頭角。
比如說同樣是麥子,僅僅脫殼的麥飯,和磨成粉發酵後製作的麥餅,吃起來的口感是完全不同的,賣出的價格也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是粗劣飯食,後者是貴族專供。
地主們往往只需要通過“食品再加工”,就能從中賺取大量的農產品利潤。
換言之,同樣重量的麥飯與麥餅,價格可能差五倍都不止!
所以,農具,尤其是那種大型的,不能搬動的農具,往往是極爲重要的生產資料,其重要性甚至不在土地之下。
官府不方便隨便均田,卻可以提供“農具租賃”的業務,從根子上抹平“食品再加工”的剪刀差。
這樣一來,便在無形之中減緩了社會矛盾。
“節帥,這個數量如果大了,需要很多錢。”
劉晏小聲提醒道。
“錢不夠的,找當地的良善之家要,讓他們爲父老鄉親出一份力。那麼多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留着做什麼呢?”
方重勇拍了拍劉晏的肩膀,意味深長的說道。
什麼叫“良善之家”呢?
劉晏腦子裡沒有概念,但是他知道不配合官府的家庭一定都是壞人。
元結看了看方重勇,感覺這位似乎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或者這麼認爲也可以,大唐還在的時候,當大唐的官僚,就是照本宣科,有一套明確的規則。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都是擺在明處的。
大家看起來都差不多。
現在大唐四分五裂了,當官的人,似乎標準也不明晰了。
有人什麼都不想管;有人卻又是管得有點多,明顯超出他這個職位該有的範疇。
正當方重勇在跟衆人交待要如何發展農耕的時候,何昌期騎着馬匆匆忙忙而來。
他來到方重勇附近的大路上,翻身下馬大步上前行禮道:“節帥,長安那邊來人了,是顏真卿族兄顏杲卿!”
誒?
這位來了啊!
方重勇微微點頭道:“諸位都散了吧,本帥現在有點事情,告辭了。”
他對衆人行禮告辭後,跟着何昌期一起走。
爲什麼顏真卿沒有讓李白回來通報呢?
因爲李白這人顯得非常輕佻,顏真卿壓根就不敢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寄託於李白身上。
他讓自己的族兄顏杲卿來汴州談判,便是力求此事萬無一失。
並且約定好出兵的細節,比如說雙方兵力多少,什麼時候出發,各自負責什麼任務之類的。
可謂是重視到了極致。
如此重要的任務,李白這種只會寫詩的傢伙,怎麼可能搞得定啊!
當年李白是跟在基哥身邊寫詩拍馬屁的,顏真卿那時候也是中樞官員,他如何會不知道李白這廝什麼德行?
就是因爲太瞭解了,所以纔不能想太多。
“節帥,聽聞李怡那天夜裡來了……”
何昌期湊過來小聲說道。
“所以呢,你到底是想說什麼?”
方重勇面色不悅的質問道,似乎心情一瞬間就煩躁起來了。
何昌期喏喏不敢言,他本來想問問李亨的女兒滋味如何,在牀上是不是很騷之類的話。李怡那美貌是真的不一樣,也不是說方重勇身邊的妾室不好看,而是沒有那種自然而然的“貴氣”。
此刻何昌期看到方重勇板着臉,便知道那天夜裡應該是什麼也沒發生。
不,甚至還可能是鬧得很不愉快。
自從宇文氏被方重勇派人搶來,送給何昌期當老婆後。這位憨貨就認爲他跟方重勇的關係已經“不簡單”了,所以什麼問題都敢問。
“永王次子,已經跟鄭叔清家族裡的一個年輕寡婦,說好了親事,你以後就安心過你的日子吧,宇文氏的事情已經了結了。”
方重勇長嘆一聲說道。
他現在越想越是感覺這個時代有權有勢的人,真就是可以爲所欲爲。
“這麼快?”
何昌期一愣,他原本還很得意,宇文氏在牀上風情萬種,被他這個猛漢給徹底征服了。
沒想到人家前夫哥,轉眼就又找了五姓七家中的一個。
雖然是寡婦,但那也是大世家出來的寡婦啊!
“當年小車說得不錯,世家的德行就是這樣的。你啊,別想那些亂七八糟,所有的一切,只能依靠手中的刀劍去爭。明白麼?
漂亮娘子既然可以來,將來你護不住,也是會走的。”
方重勇語重心長的教訓何昌期道。
“唉,明白了。”
何老虎很是失望的說道。
這種高門大戶帶來的天然壓制,哪怕何昌期這樣的生猛丘八,也感覺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和這些世家子弟爭什麼名氣,爭什麼女人,都是沒意思的事情。
武夫們能信任的,只有自己的雙手而已。
方重勇其實是在告誡何昌期:你永遠不會是世家的人,你只可能變成世家的狗!
二人來到汴州府衙大堂,就看到一身紫色官袍的顏杲卿,已經等候多時了。
“顏侍郎不必多禮,去府衙再說。”
方重勇看着顏杲卿說道,他知道對方現在已經是朝廷的兵部侍郎了。
他帶着顏杲卿在府衙書房落座後,命何昌期守住門口。
“本帥就不客套了,顏相公什麼意思,直接說吧。”
他面色平靜,看起來不怒自威。
顏杲卿從前是見過方重勇的,此刻只覺得這位方節帥威嚴日重。
這種姿態意味着什麼,其實不說也罷。李璘是什麼人,不僅顏真卿知之甚詳,顏杲卿也知道這位親王是什麼貨色。
他要是能在汴州自立,除非是太陽從西邊升起。
所以毫無疑問,宣武軍節度使方重勇,纔是真正的“幕後王者”。
換言之,李璘就是個傀儡罷了!
顏杲卿旁觀者清,將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朝廷願意出兵,配合宣武鎮兵馬行動。顏某這次前來汴州,便是爲了商定此番出征的兵馬番號與人數,出兵時間等。”
顏杲卿不卑不亢的說道。
“本帥會親自帶兵,在滎陽附近大張旗鼓,作出進軍洛陽的姿態,吸引李寶臣率主力東進。
關中兵馬只需要趁虛而入攻破河陽三城即可。
到時候李寶臣必定回師洛陽,我軍再尾隨其後痛擊之。
具體戰略,本帥到時候會與貴軍主將協同。其他的就不方便透露了,因爲很難說朝廷有沒有胳膊肘朝外。”
方重勇拋出自己的方案,沒有說太細。
雖然他的話很多,但本質上還是“戰略拉扯”,讓李寶臣的兵馬在來回運動中露出破綻。
李寶臣分兵,必然削弱實力,會被逐個擊破。
李寶臣若是全力攻河南,則洛陽不保。
李寶臣若是回師洛陽,必定陣型散亂,可以追擊。
若是追擊途中李寶臣再次全力折返,則汴州兵馬可以慢慢退回,甚至提前預設伏擊。
無論如何,李寶臣都只能顧得上一頭。
這就是冷兵器時代經典的“二打一”,李寶臣這種水平的將領,還沒有破局的好辦法。
方有德爲什麼被人認爲用兵如神,便是他在對陣皇甫惟明時,面對類似“二打一”的局面,採取了逐個擊破,大範圍轉移兵馬,最後繞後偷襲的戰術。
能打出這種戰術的將領,整個大唐又有多少呢?
方重勇覺得這次幾乎是穩贏。
當然了,這麼設想的前提,是關中那邊的兵馬不會掉鏈子。
如果關中兵馬掉鏈子那就很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