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越來越近,汴州也越來越熱鬧。提供屋舍出租的店家,整天忙得腳不着地。如今天下不太平,來不及歸家的商賈,因爲路上不安全,索性就在汴州住下了。
如今的汴州,文風開放,百無禁忌。只要不是宣揚謀反的,沒人管你說什麼。
上元節的前一天,開封城外的那些酒肆異常的火爆,像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一樣,躁動不安的情緒在醞釀着。
已經在戶部裡面當郎中的陸羽,這天也來到靠近運河的一間茶樓喝茶,這裡有下棋的,有說書的,看上去很熱鬧。
“聽說了嗎,天子明日要殺官家。”
一個絡腮鬍子的大漢壓低聲音說道,就在陸羽所坐的鄰桌。
“天子?那個傀儡?他也配麼?”
坐對面帶着襆頭的年輕人一臉錯愣反問道。
“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
絡腮鬍子哈哈大笑,接着說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天子殺官家,那就弒虎;官家殺天子,那就屠龍。反正龍爭虎鬥,都有樂子看不是麼?”
聽到這話,陸羽心中暗想:我以爲方大帥在民間一呼百應,沒想到百姓只是想看熱鬧。
當然了,他也知道這是很多人見識淺薄。方清若是不在了,定然會有更多人稱孤道寡,那時候,汴州會如何就不好說了。
只不過災禍沒有降臨的時候,樂子人都會保持樂子心態,他們只想看熱鬧。
“二位要是喜歡看啊,明日上元節,天子請百姓到皇宮內看煙火,普天同慶。到時候龍爭虎鬥啊,讓你們看個痛快!”
端着茶水的茶博士路過這一桌,笑呵呵的來了一句。
陸羽不動聲色要了一壺茶,隨即長嘆了一聲。
汴州雖然不怎麼抓胡說八道的人,但是對內監控卻是異常嚴密。只聽不抓,只掌控信息和言論,卻不出手殺人堵嘴。
這樣的策略自有深意,卻不是普通人所想的那般可以隨便“童言無忌”。
“明日皇宮,實在是去不得,或有可能殃及池魚。”
戴着襆頭的年輕人有些畏懼的說道。他到底是讀過書的人,知道其中的兇險。
讓百姓去皇宮看煙火,這是李璘說了算的事情麼?
那顯然不是啊,皇宮雖然是李璘在住,但是其安保和後勤,都是官府在管,說白了,都是方清在控制。
方清說不行,那就絕對不行。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了。”
絡腮鬍大漢不滿的抱怨道。
“去去去,我離得遠一點,無礙。”
陸羽喝完茶結賬,又換了一家酒肆。然後,他看到了牆上掛着的一首詩。
“伊尹周公曾代王,太甲姬宋何彷徨;霍光曹操今何在?秦王領兵向洛陽。”
詩名爲《滎陽懷古》。
陸羽立馬倒吸一口涼氣!這他媽是一首反詩啊!
而且寫得非常隱晦,引經據典。粗通文墨的人是讀不出詩中深意的。
特別是最後一句,幾乎是圖窮匕見,卻又連一點鋒芒都不露出來。
汴州在古代勉強算是滎陽地界。
百多年前,秦王李世民從關中發兵洛陽,一戰王世充,二戰竇建德,大獲全勝。就是這一波以少勝多的逆襲,奠定了大唐的根基。
然後,李璘明日擺鴻門宴,是不是就有可能要……那啥呢?
他正好是李世民的子孫。
陸羽看到一幫文人搖頭晃腦的在那點評,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因爲他明天也要出席宴會。
還真是很好奇,李璘會搞出什麼幺蛾子來啊。
“夥計,這首詩是怎麼回事?”
陸羽拉住手裡端着酒壺的店夥計,一臉肅然質問道。
隨口說說的事情無所謂,事後大不了梗着脖子說不知道就行。但寫在牆上的反詩,不解釋清楚是不行的。
“嘿嘿,天子親信,大詩人李太白的作品,不留名而已。”
夥計壓低聲音說道。
呃……陸羽鬆開手,不說話了。
“明日去皇宮,且看官家屠龍!”
夥計湊過來“提點”道,一臉“你懂的”表情。
陸羽發現,好像汴州這邊的升斗小民,都在把一件很嚴肅的事情當笑話看!
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陸羽心中猛然警醒!他好像明白爲什麼有這樣荒謬的事情發生了!
假如,假如李氏的皇權,已經淪落到街邊孩童都能說三道四的地步,那這是不是已經說明:無論哪個李氏宗室當皇帝,對他們來說都已經無所謂了。
反正,不過是一個傀儡而已!
方清故意放縱民間言論,讓李璘的家事,甚至包括密謀政變這樣的事情,都成爲茶前飯後的談資。這其實是在用一種潤物無聲的方式,在摧毀解構皇權!
神,是不能被提及,不能被討論,不能被嘲笑的。它本身應該是一個禁忌,這樣才能保持威嚴。
如果關於“神”的事情,已經跟路邊野狗打羣架差不多,那麼其神聖性就已經蕩然無存了。
這樣的神,還是神嗎?
“厲害啊。”
陸羽感慨的自言自語道,豎起耳朵聽周圍的人是怎麼談論這件事的。
然後他發現這些人裡面分爲幾派。
有人純粹是覺得生活太無聊了,想看看樂子而已。誰殺誰都無所謂。
有人是想看權臣弒君,改朝換代。
有人是想看天子的脖子跟普通人是不是一樣的,會不會流血。
有人就是想去看看李璘到時候是怎麼哀嚎求饒的。
沒什麼人覺得李璘政變可以成功。至於當“保皇黨”的,一個也沒有。
李璘平日裡不管事,壓根就沒有任何恩德施加於民間。
所以對於百姓們來說,心情好呢,就叫一聲陛下。心情不好,叫兒皇帝也不是不行。
皇帝看起來很重要,不能沒有。
但是,誰當皇帝,好像區別不太大。
“官家已經看透了百姓,看透了民心。什麼千秋大業,也比不上自己手中端着的飯碗重要。”
陸羽一邊搖頭,一邊走出了酒肆,看上去憂心忡忡的模樣。
明日,他也是觀衆之一,要見識一場屠龍大戲。
……
上元節,夜晚不宵禁。看花燈,看煙火,遊長街。
汴州本地百姓幾乎家家戶戶都在城外遊玩。
而皇宮,此刻已經變成了一個“旅遊景點”。皇宮內各處都掛了花燈,發煙火的軍士已經整裝齊備,時辰一到就開始點火。
除了紫宸殿與後宮外,皇宮內其他地方,都開放給百姓遊玩。此時此刻,宮牆上到處都是點着燈籠的遊客。
而紫宸殿門外,已經圍滿了好事之人。他們在等方重勇提着李璘的頭顱出來,然後宣告建國。
很多人都在商量新國號是什麼。
有人說是宋,有人說是汴,有人說是陳,大家都是說說笑笑,四周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只不過嘛,紫宸殿內的氣氛,卻不像是外面那般輕鬆。
一張又一張桌案,在紫宸殿的擺開,朝臣們依次排排坐,沒有一個人說話。
桌案上都擺滿了菜餚,冷菜依舊冷,熱菜已經變成了冷菜。至於酒,沒有一個人喝,甚至沒有被倒在酒杯裡。
所有官員都在等。
等方重勇開口說話。
“諸位愛卿,已經開席了,那就開始吧。鼓樂歌舞呢?”
李璘緊繃着臉,說話都有點顫抖。
事到臨頭,他已經有點虛了。
“值此上元佳節,微臣恭祝陛下萬福安康。”
方重勇端着酒杯,走上前去,對李璘敬酒道。
“官家辛苦了。”
李璘很是矜持的點點頭道,臉上的笑容很僵硬。
他等着方重勇喝酒,但是對方不喝。
“官家,怎麼不喝酒呢,莫非是嫌棄朕準備的酒水太差?”
李璘故作無知的詢問道。
“微臣不敢喝。”
方重勇面無表情的答道。
李璘心中一緊,強笑道:“今日上元節,沒什麼拘束,愛卿想喝就喝。”
“是嗎?”
方重勇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將酒杯遞給李璘說道:“那微臣請陛下喝,陛下快喝吧。”
李璘嚇得站起身來,又緩緩的坐了回去。
這酒……可不能喝啊,喝了會死的。
“這是愛卿的酒,朕怎麼能喝呢,這不合適。”
李璘額頭上的冷汗都下來了,雙手緊緊抓住龍椅的扶手,手背上的青筋都已經暴起。
“微臣敬酒,陛下不吃。難道……是想微臣餵給陛下吃?”
方重勇上前一步,高尚想將他攔住,只見方重勇輕輕一推,就把高尚推倒地上坐着。
“朕不喝,朕絕對不喝!”
李璘尖叫道,想從龍椅上起身,卻又被身後兩個宿衛的禁軍士卒死死按住了肩膀。
方重勇捏住李璘的下巴,將手中酒杯裡的美酒,直接灌到李璘的口中。
辛辣的味道直接過喉,讓這位傀儡天子一陣劇烈咳嗽。
“啊啊啊啊啊啊!朕要死了!朕要死了!”
李璘一下子從龍椅上跳起來,就要撲過去掐方重勇的脖子,卻又被身後的禁軍衛士按在龍椅上。
方重勇眼中閃過一絲戲謔,站在原地,如同看耍猴一樣看着李璘在那瘋狂掙扎,嘴裡發出一陣陣無意義的嗚咽聲。
“諸位,這一年辛苦了。剛纔,是天子想給你們逗個樂子,跟本官演戲呢。
開席了,今日不醉不歸!”
方重勇對大殿內羣臣大喊道。
這話像是打開電視開關一樣,原本幾乎靜止不動的人,立刻就“活過來”了。他們不僅開始喝酒吃肉,而且還跟相鄰的同僚交頭接耳說話。
大殿內絲竹管樂聲響起,身着紗裙的舞女魚貫而入,開始翩翩起舞。
李璘驚魂未定的坐在龍椅上,身後的那兩個禁軍士卒,已經退到後殿去了,他環顧四周,感覺就像是從陰間重回人間一樣。
李璘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發現並無大礙,身體裡也沒有牽機毒發作的跡象,這才劫後餘生般的鬆了口氣。
這酒爲什麼沒毒?
大殿內的這些方清的親信,爲什麼也沒被毒死?
李璘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親自在酒水裡下毒的,爲什麼會這樣?
想了又想,李璘憤怒的將手中的白瓷酒杯砸到地上。
鼓樂聲停了下來,舞女們也停了下來,羣臣們的目光都匯聚到李璘身上。
這一剎那,李璘彷彿看到了一隻又一隻來自地獄的惡鬼,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陛下,您剛剛是手滑了嗎?”
方重勇一臉疑惑問道。
“啊?哈哈哈哈,是啊是啊。”
李璘強笑道,面色鐵青!
說好的摔杯爲號,但爲什麼沒人進來?爲什麼呢?
李璘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了高尚一眼,對方也是一臉困惑。
“諸位,宴會繼續。”
方重勇大手一揮,根本不去搭理李璘。
鼓樂聲再次響起,舞女接着跳舞,剛纔那一幕,似乎只是在水池裡滴入一滴水,很快池面就平靜如初。
接着奏樂接着舞,就當一切無事發生!
李璘在龍椅上看傻眼了。
他所想的三板斧,兩板斧砍出來,連方清的毛都沒有砍掉一根。
一根都沒有!
李璘悄悄把手伸到桌案下面,這裡藏着一把精巧的手弩,箭矢上淬了毒。方清的座位離他很近,這麼近的距離,對方一定很難閃避。
誒?
李璘把那個“手弩”拿了出來,發現這並不是一把精巧的手弩,而是一條用竹子做成的玩具蛇!汴州有商鋪專門賣這個,蛇身是竹節做的,一節一節可以扭動,遠看跟真的一樣。
這啥玩意?
李璘嚇得把竹節蛇丟到桌案上,引起某些臣子一陣側目。但當他們看到李璘桌案上的蛇玩具時,都是裝作沒看見,然後繼續喝酒吃肉。
見此情形,方重勇對李璘露齒一笑,然後擡起手,做了一個打槍的手勢。
他假裝手指是冒煙的槍口,對着指頭吹了一下,隨後端起酒杯對李璘說道:“祝陛下萬壽無疆。”
“祝陛下萬壽無疆!”
羣臣們像是得到什麼信號一樣,同時端起酒杯說道。
李璘的手開始顫抖,身體也開始顫抖。
他的嘴脣哆嗦着,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此刻大殿內羣臣,心中不由得涌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屠龍少年並沒有變成惡龍,只不過好像變成了一個耍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