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孃的屋子裡有了不小的變化,各種箱籠堆得滿屋子都是,桌子上放着一排鎦金的漆盤,裡面放着一套大裝和一付頭面,金燦燦地晃得人眼暈。
“蟲娘。”
劉稷叫了她一聲,少女伸手從一個盤子裡,拿起一冊絹文,一邊展開,一邊慢慢地讀着。
“維天寶十一載,歲次景戌,十二月丙巳朔二十四日癸辰,皇帝若曰:於戲!家人以正,易著乎辭,女子有行,《詩》載其義。五化之本,婦道攸先。諮爾壽安公主,敏質柔閒,資性純粹,芒衿內穆,淑問外宣。能遵阿保之訓,頗聞《詩》《書》之旨。煒茲彤史,既稟教於中闈,襲以瓊笄,斯待年於外館。黽謀允葉,鸞節方舒,率是舊章,式茲典禮。今遣使金紫光祿大夫尚書右僕射兼左相陳希烈、副使中大夫給事中王壽持節禮冊,往欽哉!爾其祗勤敬德,斧藻令儀,履順居中,以永終譽,可不慎歟。”
雖然基本上沒有聽懂,劉稷也知道,那是冊封她的詔書,在女孩略顯得有些清冷的聲調中,這些駢四驪六的優美句子,有如歌詠般動聽。
將冊文讀完,蟲娘悽然一笑:“如今你可以稱我殿下了。”
“蟲娘。”
劉稷依然叫着她的小名,對於這個女子,他是有愧疚的,上回的事對方明知他是有意拒絕,還是配合了他的行徑,使自己從皇家的婚配中解脫出來,而這一次,楊氏雖然是爲了幫自己,卻將她推了出去,眼見事情已經成了定局,只怕楊玉瑤也不能挽回了。
“他是郡王長子,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雖非五姓高門,也算是良配,你不是來恭喜我的麼?”
“別這麼說。”
“那你讓我如何說?剪了這煩惱絲遁入空門,躲入道觀都未能倖免,佛寺就成?”
劉稷呆呆地看着她,女孩平靜的外表下,包含着一顆破碎而絕望的心,他突然起了一個瘋狂的想法,將她偷出京城。
這種想法來得毫無徵兆,甚至比當初與封寒月同時遭遇危機時,還要強烈,他的表情變幻,在蟲娘看來,成爲另一番解讀。
“你能來看我,這份心便足矣,詔命已下,無人可以迴天,天家女兒,生來就是如此,或許,這便是我的命。”蟲娘抑制着眼中的熱意,擺擺手:“走吧,我要入宮謝恩去了。”
“我不信命!”
劉稷低聲喝道,屋子裡的兩個女子,全都驚訝地看着他,少年一隻手握成了拳頭,兩眼直直盯着前方俏立的佳人。
蟲娘還從來沒有看到這樣子的他,心跳不已地說道:“你莫要如此......”
話還沒說完,手就落入了一個溫暖有力的掌握中。
“蟲娘,是我害了你,你幫過我,這份情我記着,一定會還給你,信我,就好生活着,等着。”
蟲娘感覺自己的心跳就快要停頓了,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等什麼?”
“轉機。”
劉稷說完,放開她的手,轉身推門而去,二女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挺拔的背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回宣陽坊的路上,他沉着臉一言不發,腦子裡飛速地轉動着,從官面上已經不可能挽回,那就只有想別的辦法,到了宣陽坊坊門外,他“籲”地一下勒住馬兒,轉頭向一個手下吩咐道。
“你出趟城,去尋太白先生,他會告訴你,該去何處,帶個口信與八哥,就說,我要他的襄助,價錢隨他開。”
“小的明白。”
手下心領神會,撥轉馬頭朝着城門的方向馳去,劉稷策馬緩緩入坊,在經過虢國夫人府門前時,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天空,雲層密佈,天色陰暗,似乎要下雨了。
鄠縣縣城外的牛首山,屬終南一脈,高度在兩百步左右,山外散居着一些獵戶,並沒有多少大的村落。
寒冬臘月,山裡已經沒有了多少獵物,獵戶們早早地貓在家中,盤算着將積攢下來的毛皮,拿到長安城的西市胡人鋪子裡,能換來多少銀錢,要過年了,夠不夠買些年貨,給家人添件衣裳,有吃有喝地過個熱鬧年。
南霽雲在山腳下有一處茅屋,從頭到尾都是他一手搭建的,這年頭,像這種沒主的山地,搭個屋子自住,連個手續都不用辦,當地的里正看到了,也不過登記一個姓名,丁口,以備出役。
當然了,只要有錢,役使直接就能買斷,根本不會惹來任何麻煩。
剛剛完成一個大單的南霽雲,哪裡會缺錢。
南娘子是個典型的粗使婦人,膀大腰圓,一看就是好生養,他們的兒子南承嗣已經五歲了,因爲太過荒野,找不到學堂開蒙,他老子也不着急,左右南家就沒指望在文章上下功夫,跟着老子學武,將來從軍入伍,是打從孃胎裡就定下的。
“得了得了,都歇歇吧,先吃些酒,暖暖身子。”
家夫喜好結交江湖人士,家中經常會有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對此南娘子早就見不怪,哪怕這一回人數不少,還趕着幾輛大車,只不過,車上的貨架子沉甸甸地,看着着實不少。
“好,就練到這裡,去吃飯吧。”
南霽雲拍拍兒子的頭,南承嗣長得虎頭虎腦的,爽利地應地了一聲,便飛快地跑向屋子裡。
“你家大郎,將來又是一把好手。”
嚴莊的話,讓他有些不知道該不該回,南霽雲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田乾真,幾個月之前,那個傢伙還帶着三百如狼似虎的異族騎兵,將他二人追得走投無路,差點就送了性命,如今居然成了一個屋檐下刨食的同伴,怎麼想怎麼覺得荒謬。
更讓他不能理解的是身邊的這位嚴先生,明明是安祿山倚重的心腹,一轉眼就能對故主下死手,奇謀怪招層出不窮,殺起曾經的同僚來毫不手軟,讓他這種一根筋的直腸子,只能是自嘆不如。
他不答話,嚴莊也不以爲意,只是囑咐了一句:“那些生口,不要讓他們餓死了,但也不能吃飽,有口稀粥吊着就成。”
“嗯。”
南霽雲應了一聲便走開了,似乎下意識地不想同此人太過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