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片刻，對面傳出一聲忽遠忽近的輕笑，讓人摸不透聲音究竟是從何處傳來。
正對那頭的墨色蘭花屏風上顯出一個淡黑色虛影，影子盤坐在畫上，就像是畫在屏裡。姜世龍再次失神，有種不可置信的感覺，他滿眼都是震驚與驚愕。
陸玄靈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麼，淡淡懷笑：“你是個有趣的人！”
這聲音讓姜世龍表情一滯，回神清醒過來，他強做鎮定：“敢問閣下是哪方神明，爲何要深夜造訪？”
“你不怕我麼？”陸玄靈的聲音忽然憑空出現在他額頭前。
驚得姜世龍身子往後略微一退，那感覺就像某個不可見的存在湊得很近。明明還在畫裡，但他分明覺得有人將目光盯着他。言語聽上去並無冷意，但音調豪無波動。
平靜至極的話卻讓姜世龍瞳孔一炸，額頭微微流下一絲冷汗。
頓了片刻，他挪正身子，搖搖頭像是明白了什麼：“怕又如何？我早已不是十幾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我了。”
“當年跟隨王爺，甚至初升舉人，進了朝廷大學堂後，我起初真的相信學師所說的世間無鬼，唯人心造作而已。其實不少年輕的人都這麼想。”
陸玄靈聞言淡淡輕笑，聲音動聽悅耳，他的身影依靠在屏風的邊框上，在畫裡拿起一個茶杯的影子，微微抿上一口，靜靜看着他敘述。
就像是看一場戲一樣，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在想什麼。
另一邊，姜世龍分明看到眼前靜置不動的茶杯，水面隱隱下沉了一絲。
他言語緩慢到：“我初入江湖時，也曾放言鬼神虛無，所謂的仙人皆是江湖騙子。自以爲進了大學堂，便能一路青雲，但直到後來我碰到茅德清才明白，原來一切都是一個巨大的謊言。”
“幾百年前，皇帝和聖人們親自編造的一個謊言，欺騙了天下所有人。乃至於後來這些皇帝，也被前人編造的謊言繼續欺騙，永遠看不到真相。”
陸玄靈覺得有趣，屏風內透出淡白色光芒，漸漸呈現出白衣身形，由虛到實。
朦朦朧朧中，放射出月白色的光芒，仔細再看，那是要比月光還要更空透的靈光。
陸玄靈落到姜世龍對面，一口將茶水飲盡，擱下空杯：“哦？說說看，你和茅德清的故事。”
“二十年前秋燈夜祭那晚，西京諸位學師首座廣邀京城名士，在瑞香閣舉行盛會。茅德清當晚也參加了，衆人宴飲散盡後，我與他同路而歸，便邀請他同乘一車，送他一程。”
“不料竟在當晚，我親眼看到他施法斬殺了一隻擋路的鬼怪。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這個世界，絕不像是我們看到的那麼簡單。”
“我刻意與茅德清相交，但他從不主動與我接觸。後來我自己去翰林院翻閱各種古籍，終於讓我在一堆廢紙中找到了這個世界掩藏的一面。”
“我看到陰陽司的記載和傳說，上古神仙並起的歷史，才意識到這個世界的宏大和神秘。我們這些江湖中人，實在是坐井觀天。”
“二十六年前，那場波及京城的混亂之後，諸多大臣成了朝廷誅殺的要犯。爲了避禍，王爺便安排我來此，成爲一州郡守，順便轄制節度使元信。”
“而我則想結交茅德清，去探一探那神秘的鬼神仙妖之境！甚至能夠因此進入靈界，我也在所不惜！”
“茅德清答應了我，可以教我修行，但要我配合他，禁絕此地一切其他鬼神建社立廟，甚至爲五福神請封。”
“從那時開始，我對外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爲了給他服務，這件事情只有我和他知道，也是我和他的秘密。連王爺也不知道！”
原來五福神能發展到如此地步，真正推手根本不是茅德清，而是他背後的姜世龍，所有人都被這兩個給騙了。
陸玄靈忍不住感嘆：“你是個通透的人，沒有被世間製造的謊言給欺騙，你既然這麼聰明，那知道今晚我來的目的是什麼？”
姜世龍將兩人的茶杯添滿，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繼續說道：“神君！你可知道凡人最畏懼的是什麼？其實不是死亡，而是死亡後的一念不存，萬事成空。”
“當我知道這個世界真的有鬼神，甚至是修士仙人後，我不甘就此做一輩子的凡人。最終老死後，魂魄能不能存在，都要全靠無常的命運。”
“所以當年我找到茅德清，讓他教我如何能在死後保存住魂魄不滅的法子，我知道他有，但他不肯交給我。後來我主動和他做了交易，爲他麾下那些神明請封神號。如此他也僅僅答應我，在我死後幫我化鬼延續生命。”
說着，他望向陸玄靈，雙眼充血圓睜，開始透漏出巨大的羨慕與渴望：“這位神明，你可知道若是真就這麼死去後，魂魄轉瞬就要消失的那種可怕麼？”
“這個世上，可怕的從來都不是死亡，而是死後就真的死了，什麼也沒有了。”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幫助茅德清傳播香火，我要的只不過是他能幫我。哪怕他撒謊騙我，我也相信。”
“可我卻沒想到，他竟然得罪到王爺頭上。我更沒有想到，王爺竟然早就接觸到神秘的靈界，他早就知道一切，可是他並沒有告訴我。”
“枉我苦苦追尋了多少年，卻不知道我效忠的主子就有！可是我又能如何？王爺連茅德清都可以消滅，我又怎敢說半個不字？何況我的一切本來就是王爺賜予的！”
陸玄靈淡淡一笑，怪不得惡羅鬼王被魏氏管束，生出不耐，爲逞一時之氣，就要茅德清咒殺魏氏，茅德清卻推三阻四。
只怕茅德清真正忌諱的，絕不是姜世龍的官府身份，而是他背後的端王。魏氏當年僅憑一個富商之女的身份嫁給姜世龍，也是端王的意思！
魏氏的背景可想而知，若是咒殺魏氏，極有可能得罪端王！到時候牽連出端王背後的那些勢力，一定極爲麻煩！
而茅德清的死，讓姜世龍苦心積攢了二十六年的願望，一朝落空，他如何不失望，又如何能不憤怒。
陸玄靈看着眼前這個陷入猙獰的郡守，忽然有些理解了。
其實換做自己前世時，誰又能夠真正無所畏懼的面對死亡？自己也只是一個凡人，最害怕的同樣是死了就真的死了麼。
如果前世裡，自己知道世上真有讓人死後繼續存在的辦法，那麼自己也一定會放棄一切去追尋。
萬幸的是，這個世界還有鬼神的存在，還能給一部分人死後延續存在的機會。就這一點機會，便分出了世界上千差萬別，讓人與修士鬼神之間有了本質的區別。
“那你怎麼不去找其他修士們？他們可是比茅德清和端王背後那些更有手段。說不準你入了哪家之眼，還能修得長生呢？”陸玄靈出言問道。
姜世龍一聽，自嘲大笑：“哈哈哈哈！其他修士？其他修士怎麼可能收我？閣下以爲我沒找過麼，少華山、終南山、青城山、九宮山。”
“但凡我知道的都去過，但他們都說什麼長生本虛妄，我是朝廷人，就應該一心報效朝廷之類的話來搪塞我。”
“多番碰壁以後，從茅德清那裡我才明白，自從我投入王爺麾下之後，其他修士就再也不可能會收我了。更何況我還是官府的身份。”
“這世上，若論修士最忌憚的，不就是朝廷之人麼，他們害怕再出一個聖皇姬軒。就算他們收了我，也不會真心傳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