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色墨中生、行馳宇宙間。未得臻形前如何行馳宇宙間?那時我族的護身妙法之一便是‘沁色’,展露真色、引人入道,現在想一想,還真挺懷念那道法術的。”下治真尊笑吟吟地給火星上的今日仙家們解釋着:“可惜,法術事情不得十全十美,總有取捨……進化臻形後,真色永固於身、骨、心、神,想要再沁染今日仙魔就不容易了,不過是值得的,咳,具體爲何值得你們就不必知道了。就說眼前事情吧。”
下治指了指天上蜃景:“沁染今仙很難,可沁染古仙去易如反掌啊……哈哈,古仙視我等爲仇敵,時刻準備與我們廝殺,卻不曉得他們根本不能靠近我族,否則就會皈依真色。古仙恨我們,我們卻從未憤恨過他們,就算他們的仇恨再如何深刻,總也不能否認:他們就是我們,正神與古仙本就是同命共生的神族!”
“而我族得進化、大圓滿也大完美,倖存下來的古仙卻還是老樣子,本爲同命共生、如今身魂又有如此巨大差異,他們怎麼擋我們?怎麼能抵擋我們把他們帶入永恆中來。”
蘇景人在激戰中,會同同袍死守火星,催轉劍火抵擋着墨巨靈一波又一波的猛攻,下治真尊的話他只當耳邊風,聽過就算了,但天上的蜃景他看得清清楚楚。當古仙被盡遭墨色沁染時蘇景就給金童打出來靈訊,告訴這孩子:逃!
除了墨巨靈外,誰都不曾想到古仙竟然這樣簡單就從誅墨者變成從墨者,可是該發生的已經發生,金童唯一能做的只有逃……
下治愛說話,合桃卻沒他那樣囉嗦。他只是笑吟吟地望着金童。
一個孩子耍聰明、結果反受其害,這樣的戲碼挺好看的,合桃喜歡看。
那尊琉璃的佛,臉上沒了刻意的笑容,眼中沒了做作的邪佞,他完完全全地愣住了。神情凝固雙目暗淡,很僵硬地環顧四周。用大真西靈石煉成的金身實在太純淨和剔透了,以至他心神失守時候,心底所有的情緒都流露目中,任誰都能輕易讀懂他在想什麼……
震驚,怎麼可能會這樣;失望,輸定了,他以爲自己掌控大局,原來只是一個孩子把吃飯的木勺誤認做殺人利器;痛苦。在父親的靈前一敗塗地,輸得這麼幹脆,他會失望吧,父親的失望無疑就是金童最最深刻的痛苦;還有……決絕。
“逃?怎能逃呢。”金童喃喃自語,他收到了蘇景的傳訊。
金童可以逃,他的生命就是僞佛生平第一得意之事,他圓滿繼承了僞佛的衣鉢,雖還不能說青出於藍。但今時金童也穩穩踏入巔峰境界,比着全盛時的僞佛不遑多讓。
金童如果發力逃走。重傷難免但逃生的機會還是有的,他的強大毋庸置疑,他大可將僞佛的神位收入袖中然後突圍,只是在金童心裡:當神位離開西天,這‘證名’又意義何在!
來這世上已經不短時間了,金童生命中最難過的一刻莫過奪命之初。發現父親被埋葬靈山;而生命中最最歡樂的時候莫過於得知蘇景說服佛祖……那種快樂很難形容,是一道始終壓在心底的沉重力量忽然得到宣泄,繼而全身舒泰的美妙感覺。
僞佛是神是魔金童並不關心,西天聳立的一尊神牌正位就是‘父親’曾經聲名遠播、威震宇宙的證明!
僞佛於西天立道,他的神牌只有擺放在靈山纔有意義。
金童知道自己已經演砸了。但是……無妨!父親的神牌尚在靈山供奉,神位前尚有金童守護!
全無過渡的,金童就在發愣中、僵硬中暴起發難!
金童面前有無盡古仙無盡巨靈衆多黑王冠兩座大尊還有一座蒙天鉅艦,金童身後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神牌,供奉龕前的三株清香已經燒至末位,堪堪熄滅。
滾滾寒煙自金童身內衝騰而起,金童縱身,一個人的衝鋒。
合桃大尊一哂,金童要逃他會全力追殺,金童要戰他會奉陪到底,來回來去也還不是‘我必殺他’這一個結果,哪有什麼新鮮的,合桃揮揮手,鉅艦上諸陣並起,墨色神雷席捲金童,剛剛歸服的古仙蜂擁而上,墨巨靈大軍集結重陣催法轟殺,萬千兵馬萬千法術就只有一個目標,那尊琉璃剔透的佛!
轟隆巨響,鉅艦神雷齊齊打中金童。
不見閃避,也沒有法術抵擋,只有一口鮮血噴出和泉涌之淚。
金童的眼淚落下便會化作璀璨寶石,他的鮮血如是,脫口即化作赤紅水晶,他就硬抗了鉅艦的一次齊射,而他周身散出的寒煙越發濃重越發激烈,短短剎那便已成鋪天之勢!
虛無縹緲的寒煙濃重得幾近凝結實質,與之鮮明對比的,原本清晰實在的琉璃之佛,身相迅速地虛晃模糊起來。
衝鋒不停、騰煙不停、流淚也不停。
孩子就是孩子,總忍不住會哭,父親靈前一戰,無論抱了怎樣決絕心思,金童本來都不想哭的,可他實在忍不住……這是他的秘密,即便僞佛、即便蘇景都不曉得:他怕疼。
特別的怕疼,上次截斷自己一根小手指,讓他哭了好久。
真疼呵……皮膚迅速枯萎,血肉層層枯萎,身內的神元法力急劇抽離,真的很疼啊,他忍得住這巨痛卻忍不住眼淚,這是唯一能守住父親牌位的辦法,他需得堅持下去,他還要衝鋒!
金童已經衝入敵陣,帶着他身中散起的寒煙。所有與寒煙接觸之人,無論古仙還是墨巨靈,都在一瞬間崩碎去:凍碎。乾淨且徹底的凍殺!
金童曾是大真西靈石寶相,大真西靈石曾是西方遠域中凍住了佛祖的冰!它的寒冷誰能阻擋!
墨巨靈的攻勢愈發猛烈了,打瘋了的戰場,合桃與元異兩位大尊業已出手,他們已然察覺金童的攻勢絕非凡響。他們自金童騰起的寒煙中察覺到極極危險的氣意……
鉅艦上層層法芒流轉綻放,一道道巨力神雷揮斬,所有墨色兇魔全力催法,小半座西天都被黑色法術籠罩。但金童的衝鋒不曾有過絲毫停頓,沒有躲避與防禦,就那麼完全開放胸懷的衝。任由無盡兇法轟於己身。
只有捱打。
越打也就越疼,越疼他的淚水涌出的就越多;可是就如他的眼淚一樣,金童越是受到重擊他身上騰起的白色寒煙就越澎湃越暴躁,寒煙席捲四面八方、崩碎所有敵人。
萬紮之外始終分出一段心神觀戰的蘇景動容了……蘇景知道金童的來歷,此刻再見金童的法術,又怎可能看不出:返璞歸真、融身化元,這是金童的捨命之戰!
舍了自己的性命,以無盡法元融匯自己的玄冰寶身,換來一場殺滅無赦、摧毀萬物極寒暴潮!
忽然。西天下雪了。
鵝毛大雪,但全無‘飛揚’之意,雪花呼嘯翻飛,片片如刀。狠烈而兇猛的雪,頃刻鋪滿極樂世界,由此這片天地間,除了黑色之外又添出了純純的白、蕭殺的白。
西方極樂,遼闊無邊。靈山和大雷音寺是‘地標’,但除卻這最負盛名的一山一剎外。西天中還有諸金山、諸神州和無盡慈悲洋……突然,波濤盪漾暗流洶涌凝止了,就那麼一下子凝結不動,時間靜止纔有的錯覺。
哪裡是錯覺啊,前一瞬汪洋凝止,後一刻。自小金童所在方向、向着四面八方急急蔓延開去的,銀白蕭殺之‘潮’,抹滅一切生靈的急凍自金童腳下暴發開去,侵襲整座極樂世界!
天落豪雪,陸海急凍。而金童的衝鋒依舊不停,他身邊騰起、他身周冒煙的滾滾寒煙仍在瘋狂擴散。
到得此刻誰都知道金童在做什麼了,誰都明白金童死定了,哪怕他現在收手也絕不存再活下去的機會。合桃大尊的臉上終於浮現怒色,他明白自己非退不可了,強留下來就算能抵禦強寒,手下也會傷亡慘重。這根本就是沒意義的一戰,那小子要自殺,誰又犯得着和他一起發瘋。
可不管怎麼說,合桃都是堂堂大尊,竟然被一個瘋娃娃逼退,他生氣!
生氣也要退。發怒和衝動完全是兩回事,合桃一向分得很清楚,否則他也做不了大尊。
心咒遠播、傳令八方,出散如雲的墨色大軍與古仙立刻收手,化身道道黑霧,快如光電撤向鉅艦中,與此同時蒙天鉅艦開始緩緩升空……就在此刻,遽然一道驚雷般的烈響自金童身內暴發開來,那是放大了千萬倍的冰川崩裂之聲。
金童碎去。
真的碎去了,但極樂中不見他的皮骨血肉,只有衝騰的寒煙、殘酷的銀白,金童崩!
也就在金童崩裂一瞬,極樂世界中怒嘯轟動,摧魂之風裹挾着無極之寒,萬萬道殺滅寒流咆哮着衝騰而起、席捲而過,無盡風無盡寒無盡銀白自天上、地下、這片淨土神州的每一個角落中,衝向黑色的艦。
金童喚出了這場風暴,可風暴的力量並非來自金童,此乃西天、此乃千秋萬代虔誠佛徒的信仰歸宿,神州淨土中每一滴水、每一粒砂莫不飽蘊念力。
金童以身爲引自舍性命,喚醒極樂無邊願力,換來了這場‘誅神之冷’!
摧毀一切的風暴,湮滅一切的大雪!
那艘剛剛昇天、正要逃出西天去的鉅艦彷彿陷入颶風的風箏,亂轉片刻就倒頭栽向大地,但尚未摔到地面就狂風與極寒撕扯了個粉碎。
鉅艦轟然爆碎去,合桃與元異怒嘯飛出,引嘯是爲召集同族匯聚來自己身邊,他們還想動用重法匡護同族,可兩個大尊的嘯聲纔出口就被狂風湮滅,兩位大尊的神通法術……他們面對的根本不是金童的‘自裁法術’,而是整整一座極樂世界的願力、念力、降魔之力!
同樣崩碎!兩頭大尊身魂俱滅。
大尊尚且如此,普通巨靈與古仙又焉能倖存,便如金童在自爆一瞬、心中最後的念頭:盡做殺滅!
盡做殺滅!
狂風撕碎了一切邪魔,不屬於西天的每一分顏色最終都被大雪覆蓋……足以讓神佛動容的殘酷一戰,從開始到結束不足半盞茶。
進入西天的墨巨靈無一能活,金童與古仙盡數喪滅。
風暴散去後,大雪掩蓋了一切,放眼望去,西天銀裝素裹、豔豔的白,潔淨無雙。
大雪覆蓋了靈山上的兩座竹棚,但寒風不曾也不會侵襲此間,所以這裡一切安好。
三株清香微一亮,熄滅,燃燒到了盡頭。
古佛的神牌上,一道渺小、幾近透明的影子動了動,似乎想要起身去再續上三炷香,可他太疲倦了,再沒有絲毫力氣……掙扎片刻,小小的人影不再徒勞,他蜷縮了‘身體’,依偎着僞佛神牌沉沉睡去。
褪去琉璃寶身,奄奄一息的殘魂露出了本來面目,白白淨淨的小男孩,雙脣很薄顯出了些倔強。沉睡時脣角翹翹,那是個好踏實好安心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