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鮮血噴落地面,溫樹林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後摔去。
兩位小二哥急忙搶上攙扶,但還不等他們扶到,老頭子又好像詐屍一般身子猛挺,又‘呼’地一聲重新站直,就此……又不動了。
泥胎木塑似的,愣愣站在原地,連目光都迅速黯淡下去,灰濛濛地渾濁雙眸,就那麼直直盯住前方,之前眼中精光散去了不說,此刻連生機都不見了。
金烏目光如何、金烏真識怎樣,以蘇景的修持此刻竟也看不出溫樹林是死是活。蘇景心中惴惴,試探着問興高採:“他老人家沒事吧?”
興高採和烈以前見過溫樹林算命,可從未見過他這般怪異,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狀況,但此刻不敢胡亂試探,只有站在身邊等待。
所幸,這次僵立並未持續太久,半盞茶不到溫樹林嗓子裡發出一聲尖銳抽氣聲音,猛提了一口氣,老頭子醒來了。
人醒了,但目光依舊渙散,渾不知身在何處,左看看、右看看,面上盡是迷茫。又過片刻他的面色才恢復正常,雙目迅速清明起來。蘇景見狀鬆了口氣,急忙問道:“老人家安好?”
“我一個老頭子安好不安好有什麼打緊,要緊的是王駕安好啊!”溫樹林的聲音彷彿兩段朽木互擊,僵硬、空洞。
做了個全套,溫樹林已然探出蘇景的身份,或許還不敢確定他是閻羅駕前冥王,但至少能算出此人爲真王、一神之下萬仙仰望的真正仙王!
剛剛溫樹林一口鮮血噴涌。就是因爲他以普通仙家身份去探王駕未來……真王之命,豈是隨便誰能窺探的?!算得越準。溫樹林所受逆衝越強,總算這又一棧中沒有淺薄之人,溫樹林修爲深厚無匹,這才只是受傷,沒丟了一條老命。
蘇景一時間還想不透對方吐血的真正緣由,可至少能明白對方受傷與算命有關,心裡不忍又伸手入寶囊,取出了幾粒養身靈丹雙手奉上。靈丹來自蝕海大聖,成效不凡。
溫樹林微笑搖頭:“王駕已與鄙上談好了買賣,老朽替東家做事,來給你算命本就是分內事情,怎好再額外收取酬勞。”一邊說着一邊把蘇景手中靈丹全都抓起來放進兜裡,猶豫了下,又取出一枚聞了聞、扔進嘴裡大嚼。繼續道:“身份使然,王駕命盤複雜多變,王妃……怕也不是普通仙子吧!”
時間無痕所以未來無定,誰能真正篤定未來事情?縱是佛祖也只能感知未來,而非一眼看穿將來。所以溫樹林的占卜之道,實爲‘變數推算’之道:
他看得是蘇景命中變數。蘇景與不聽爲夫妻,通過蘇景的面、掌、骨等卦還能看出不聽的命中變數,之後就是仔細推算的真功夫了,以兩人各自的命中變數,去推算他們可能會在何處、何時會有重合、交集。
可普通仙人仙子。未來可能就只有兩三個變數,算起來不麻煩;蘇景和不聽卻都要多得多。兩人都多,再做‘組合’又平添變化無數,推算起來複雜無比。溫樹林之前大喊‘我的個老天爺誒’,就是因爲‘這道題’太他孃的難了。
溫樹林自己算命的道理大概說上兩句,這算是專業所長者的賣弄,忍不住的賣弄。隨後溫樹林直接說出結果:“四百年後,西北方向上,會有一件大事……以我算計,當是詭怪靈寶出世。”
靈寶就靈寶,詭怪又從何說起,無需蘇景發問,興高采烈就已經問道‘詭怪是何意’,奈何溫樹林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看不到、是算出來的,是以只有模糊感覺卻不存清晰真相,我算到這件寶物的時候心中有詭怪感覺,那這件寶物就是詭怪的。”
“靈寶非凡,轟動仙天,會引出一場盛會……是福也是禍,有人一步登天也有人萬劫不復,算不清更說不清啊,貴客與不聽仙子重逢契機,當就在這場盛會中了。”
四百年後,西北方向,詭怪靈寶出世,一場風雲際會,蘇景與不聽重逢的機會便在其中。
溫樹林爲蘇景算出來的。
……
赤土殷紅,乾屍處處,不聽雙手結印端坐已被毀滅的仙壇中,忽然她張開了眼睛:“小賊啊。”
“到!”靈光一閃,金鈴鐺扎鞭子的小賊從地心深處跳了出來,原本乾乾淨淨地小臉上滿是泥土和汗漬,看來她的活計不輕鬆,把自己忙成了個小花臉。
“兩甲子前,你說掛着個鈴鐺須得三百年。”不聽記得很清楚,當時她的想法是‘找到他不如被他找到更快樂,等他三百年’。可真正帶着小賊進入這座寂滅仙壇‘開工’一陣後,不聽發覺‘三百年’不夠,到得現在她和小賊也只知地心藏寶,但忙活了這麼久,連那件寶物的天護靈法都未曾破去,更未見此寶真形。
‘三百年’已經過去小半,連寶物的邊角都沒能摸到,這樣下去還得耗多久。
小賊聞言目光閃爍,立刻搖頭:“沒有啊!阿姆聽錯了,當時我說的是五百多年……”
“走了,不要這件寶物了。”說着不聽作勢欲起,小賊可還不夠資格和不聽耍無賴。
小賊頓時就急了,忙不迭撲到不聽身上:“娘,親孃,心疼心疼小賊吧。當初以爲三百年足夠了,哪成想寶貝外面的殼子這麼硬,這纔算錯了時間。”
兩人合力破禁取寶,不聽在外主持元力調運,小賊在下面負責催法亂禁,小賊能隨意來去,可不聽輕易動不得,這個時候她真要起身,前面兩個甲子的心血就全都白費了。
不聽笑了,也不是真要舍了寶物。她也好奇得很,能讓小賊這般在意、如此吃力卻始終掛不起來的鈴鐺是什麼。不過她得問出個大概時間:“照你看,拿到這件寶物須得多久?”
“再…四百年,應該差不多。”小賊沒說謊,她計算得仔細:“此寶已顯出世之兆,否則也不會把此地仙家盡數抽乾,若干等着的話,總還得有個千年光陰,但我與阿姆合力催禁。可縮短寶物出世時間大半,估計再有四百年差不多。”
不聽招手把小賊喚到近前,用帕子去抹她的小花臉:“多加小心,別取寶未成反倒被寶貝抽乾了。”
小賊笑着搖頭,滿頭鈴鐺叮噹亂響:“阿姆放心,那寶物的詭怪護法奈何不了我!”言罷滿臉享受地讓不聽把自己的臉龐擦乾淨,搖身化作青藤本相重新鑽入地心去了。
……
又一棧中。溫樹林爲蘇景批卦後喘息了片刻,再開口時話鋒一轉:“三千世界,八方神佛,天下沒有包靈包準的占卜,我算出什麼就告訴貴客什麼,但貴客該做什麼就繼續去做什麼。這不衝突……或者說,您就把我這個‘全套’當成個補充手段。”
蘇景笑笑,點頭應是。反正他找人也是漫無目的四處遊蕩,如今至少有了大概方向:向西北去。
“老朽的推算之法,一次施展須得養氣一甲子。本來還打算着一個甲子後在試着爲貴客算一算師父、朋友這些親近之人,”邊說。溫樹林搖頭嘆氣:“奈何閣下有一重真王身份,這次我能活下來已屬僥倖,若再逞強怕就真沒活路了。唉,尋找其他人,我是幫不上忙了。”
小夥計烈趕忙安慰道:“溫伯放心,尋找其他人東家自有辦法,無需您老再操勞。”
“少幹一份活,少賺多少啊!”溫樹林手捂胸口,面露‘心疼’之色,起身對蘇景點點頭,顫顫巍巍地下去了。這時候大阿姑也備好了幾道精緻熱菜,臨別之宴,菜色雖不多卻樣樣精彩絕倫,蘇景嘗過幾口後再想想大阿姑之前說的‘那涼菜餵豬豬都得罵街’,深以爲然!
吃過喝過蘇景離開客棧,興高採、大阿姑、溫樹林都來相送。小光明頂重化實相,載上蘇景與烈一飛沖天去。
千里一瞬,小光明頂急行宇宙間,離店才片刻,蘇景眉峰微揚,搖頭道:“實在太客氣了。”
真識所探,身後遠處傳來輕微靈元震盪——有人死了,追蹤的人。
離開客棧時蘇景有察覺了,有仙家隱遁一旁,悄然追蹤小光明頂,本來蘇景想着走一段再突然回頭去拿下對方,不成想還不等他走遠跟蹤之人就已身亡,不用問,是又一棧的人出手,爲蘇景料理了‘尾巴’。被斬殺之人彤骨和尚一個手下。
小夥計烈對此瞭然於胸,笑着回答:“這不是客氣,這是又一棧的規矩,客人離店時候若有人尾隨,客棧是會出手的。不止讓您高高興興地來,還得送您了無牽掛地走。”
方向已定,西北前行。行程之中修行不輟,小光明頂時時刻烈火衝騰,受蘇景陽火祭煉,比翼雙鴉散入九連環各境,持法相助於蘇景祭煉,這也是烏鴉們的大好修行。
小夥計烈暫被收入黑石洞天,白象也在這座洞天內,每日裡遊手好閒的十六終於找到事情做了,天天圍繞白象身邊,忽啊忽啊地和白象聊天,分不清是安慰還是鼓勵,總之都是小蛇的一片善良心思……
小光明頂遊蕩在浩渺宇宙中,仍是老樣子,沿途中一座座仙壇都會靠上前去,蘇景大喊一聲‘不聽,你猜我是誰’,等上一陣在默然離開。
因修煉之故,日子勉強還算充實吧……
心神十立,修行是不會耽誤聊天,蘇景常常會投映神識一道去往黑石洞天,看一看白象的狀況,和小夥計烈聊上一陣。
而相處時間稍長,蘇景就發現自己遇到寶了:或許是開店緣故,莫看烈這個少年平時都懵懵懂懂的,但他對這仙天着實熟悉,就從小光明頂的行程來說,大多時候烈都不用去看星盤,就能知曉前方仙壇的名號、掌宗仙人的出身等等。
守着個百事通,哪有不細問的道理。烈小二離開了又一棧後,也不再時時刻刻把‘買賣’掛在嘴邊。一般來說只要他知曉的,蘇景有問他就會答。
從烈小二口中得知,仙天之中頂尖的大勢力,東方道家洞天福地,西天佛家極樂世界,除了這兩家外另還有三座仙神宗。
西南‘十萬山’,妖中魁首,十萬山連綿無盡。山中妖仙拜奉十一位荒古天聖爲尊;
西北‘無漏淵’,猛鬼盤踞兵強馬壯,這支強大鬼仙敬閻羅卻不奉閻羅,他們拜奉七頭厲鬼爲君,七個鬼王各有名號,合稱七煞帝尊;
正北‘星滿天’,這一罈最是古怪。他們自稱宇宙中生,不經凡間修持生來即證神仙位,壇內羣仙都是些模樣古怪的怪物,與凡間飛昇上來的仙家迥異,人人自封星君,九位大星君主掌宗內事務。
以烈小二所知。十萬山、無漏淵、星滿天的實力應該比着東道西佛差一些,但也基本算得同個層次了。
“再就是……封仙瓶子天,你聽說過這個地方麼?”說過了道、佛、妖、鬼、星君五大仙壇,烈小二忽然向蘇景問起了一個古怪地方。
“封仙瓶子天?”蘇景從未聽說過這個詞,搖了搖頭。
“前陣子店裡來了爲貴客。大東家親自招待,兩人當是舊識老友。聊得挺開心,我送酒進去聽了一耳朵,大東家正說到封仙瓶子天內能人無數,真要實力比較,怕是不比起十萬山、星滿天遜色。不過我從沒聽說過這樣一個地方。”
兩人都不曉得‘封仙瓶子天’,哪還有什麼可聊的,直接略過此節,烈小二繼續爲蘇景細數仙天勢力。
不算瓶子天,五座大宗神壇之下,就要數到遷址封關的天魔壇、已被摧毀的赫學堂這等勢力了,實力要差上許多可也不能小看,就以天魔壇而論,古往今來三萬七千魔,當真不是說笑的,何況壇中除了上位、正位真魔,還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魔家護法、魔家靈衛,他們真要發起瘋來,西天佛祖也會頭疼一陣。
“實力上能和天魔壇並駕齊驅的,差不多能有二十家上下的樣子,不過誰都沒有那些魔崽子那麼瘋狂,所以天魔壇是最醒目的。”小二哥身份淺薄,眼界卻高:“再之下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小門小戶的我懶得數也數不過來。再就是仙天之中還有些‘散兵遊勇’,比如金烏一脈、比如混世四猿等等,實力強大卻天性逍遙,只喜四處浪蕩玩耍少見結羣而居,沒有個固定根基,也就不算數了。”
蘇景問:“墨巨靈呢,他們算什麼?”
烈小二搖了搖頭,其實墨巨靈的消息他知道的不比蘇景更多,又一棧從不做有關墨巨靈的買賣,烈只是個客棧中長大的少年,店裡不做這門生意那他所知的自然有限。
蘇景又問:“你們東家到底什麼人物?”
烈再搖頭,這個絕不能說……就算能說也他說不出來,他只曉得東家神通廣大姓‘東’名‘家’。連真名都不知道,又怎麼說。
蘇景也不失望,新問題又來:“你想娶個什麼樣的仙子?”
烈都搖頭習慣了,臉側一旁才省起這事不用搖頭,娶媳婦啊!這事想過,且還是經常想,可具體要說娶個什麼樣的,他腦子裡一片模糊,思索一陣後猶豫着說道:“漂亮的?”
“有志氣。”蘇景笑。
聊聊說說,行功不輟,蘇景時間分配簡單,日子過得也簡單,一年入主陽火大陣、帶着烏鴉衛煉化小光明頂;一年縱入驕陽與赤尻魔猿之靈脩習殺千刀絕技,他在驕陽中練殺千刀時就由比翼雙鴉繼續煉化小光明頂。一年一年往復不斷,轉眼百年匆匆,人間一場生老漫長,對今時蘇景來說甚至不比一次呼吸更沉重。
時間,時間,仙家坐擁無盡壽命,時間彷彿變成了無聊東西。人間時候蘇景只怕時間太快,來不及修行;如今卻盼着時間快快,趕快到‘四百年’之期好去尋找不聽。越來越想念她了。算上破爛囊裡的日子,分別已經千年!
百年裡,小光明頂的祭煉頗有成效,此刻靈州已經融化了本形,九連環的靈境已然變成了九連環的汪洋:陽火汪洋!原來九合靈州中的一切都被烈焰融化,化作濃濃熔漿,轟轟盪漾不休。
由此小光明頂從外面看來也不再是一方靈州或者一塊大石頭,它變成了一汪熾烈火潭,不似驕陽那般磅礴壯麗,但也頗有閃耀之美。
殺千刀越向後修習,進境就越慢,初時兩年蘇景就修成八十一刀,遇到又一棧前兩甲子、後百年,加起來快四個甲子的時間,蘇景才修成三百另一刀,到現在他煉得一共三百八十二刀。
倒是那頭白象,漸漸變得活潑了,畢竟是靈物,熬過了‘哀莫大於心死’最最難過的那一陣,當自己被不再鑽牛角尖的時候,也就慢慢想開了。當然,若非蘇景以自己的阿骨王袍爲它護魂它也根本熬不過這場生死關。對此白象是感激的。
不過白象的心病、體傷好轉,斷掉的長牙卻再長不出來了,且前任主人種在它體內的劫法犀利異常,即便傷勢痊癒,猙獰縱橫的傷痕也會永留體膚、消弭不去。
不知十六是怎麼和它聊出來的,有天十六在蘇景面前寫下兩字:無妄。跟着又用尾巴尖指了指那頭白象。顯是白象的名字了。
無妄,這個名字讓蘇景想起來中土時候的朔月天尊燕無妄了,他被田上施法直接戳破天道晉升仙界,之後再沒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現在是生是死、混得怎樣。
周身傷痕恐怖,兩枚長牙崩斷,無妄怕是這仙天宇宙中最最醜陋的一頭白象了……
百年時光平靜,答應幫蘇景找人的又一棧始終沒有消息傳來,直到這一天,正在靜坐養氣的小夥計烈忽然面露喜色,下一刻他囊中鈴兒叮噹作響!
又一棧靈訊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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