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離山。
瀋河盤膝靜坐。
掌門人的眼睛是張開的,他未入定。而且少見的,他的神情並不安詳,眉頭微微皺着,雙眸深處隱透擔憂......不多時,一道金色劍訊突然躍出虛空。
掌門立刻伸手捉住劍訊,一道神識行轉閱讀內中詳情。
瀋河身邊幾位長老在座,一如既往,紅景最耐不住性子,不等掌門開口她就已追問:“可是虞師兄的消息,他沒事吧?劍冢那邊情形如何?”
劍冢,江山劍域遺址。自從蘇景採劍過後,這片遠古修行聖地大多時候都是封閉的,偶爾開放、長則月餘短則十天,內中萬劍做氣意吐納,與大天地交換銳元真靈,今日修家再想採劍就只有趁着這樣的機會。
它開放時採劍無妨,但關閉時候,各大天宗會排遣弟子留守周圍,一是開放時候能夠及時知曉、儘快安排門宗晚輩採劍;另則怕新晉修家不懂事,在劍冢自閉時冒險進入,搭上自己的性命不算,再惹出什麼大禍可就麻煩了。
差不多前天這個時候,留守劍冢的弟子傳訊回來,說是劍冢又告開放。這本是好事,正道修宗家家得訊,排遣弟子趕快過去;可是轉過天來,還不等晚輩們趕到,守冢弟子又傳回了一個新消息:
冢內萬劍突然爆起淬厲光芒,彼此匯聚、纏繞,以銳利劍氣結成一座肉眼能見的巨大劍光漩渦,瘋狂旋轉開來。將附近靈元源源不絕抽入劍冢內。八個時辰後,漩渦消失。但冢內萬劍也告消失不見。
正巧離山虞長老出山辦事,人在劍冢附近,知此異象後暫時放下手中事情,趕去劍冢查探。
劍冢暗藏大玄機,虞長老修爲深厚劍術超羣,但也保不得萬無一失。掌門知他前往後立刻又調遣龔、樊、風三位長老去做支援。
剛剛消息就是虞長老傳回的,瀋河點點頭:“虞師弟沒事,他已從劍冢出來了。冢內萬劍並未消失,而是沉入了地下深處,另又結布了一道陣法自封,做更深沉睡了。”
離山長老,情同手足,紅長老問訊長舒了一口氣,笑了:“沒事就好。好一場揪心,影響我修行了,等虞老兒回來,掌門師兄得幫我討個說法。”
玩笑話,但瀋河真人未笑,眼中的憂色不見絲毫減退:“虞師弟仔細辨過冢內萬劍在地下行布的陣法。太詳細的東西不敢確認,但他覺得那道封陣有些像...五枯定關。”
五枯定關,五感枯、定身不動、哪怕滅頂之災臨頭也全無反應,除非自身得以突破否則永遠自封的閉關。
紅長老愣了下,很快想到了什麼。秀眉也告蹙起。可還不等她說什麼,山門處有值守弟子傳續回來:掌門愛徒魚苗兒從幽冥回來了。
瀋河聞訊稍顯驚訝:差不多三個甲子前。魚苗去往陰間做第五境衝煞修行,這次天才弟子爲求一個真正紮實,着實‘浪費’了大把時間,足足用去百年才破掉第五境,隨後由二品判賀餘賀大人親自安排,尋得一處上好天罡再做奪罡修持。
衝煞用了百年,道理上講,奪罡修行的時間只會更長,但才八十年他就回來了?
等不多時魚苗兒進山,向師父與諸位師叔行禮。一問之下,魚苗毫不隱瞞,果然,他的第六境未曾修行只完成了一半,只因他的慧心有重大領悟,不惜冒險中斷修行,抽身回山......
魚苗兒這孩子哪裡都好,就是嘴巴笨,翻來覆去好半晌,纔算把自己爲何中斷修行、究竟感悟到何事說清楚。
瀋河聽罷面沉如水:“當真?”
魚苗點頭很用力,可說話卻又猶豫:“弟子以爲...當真,真的,不可不防...萬一要是真的呢。”
片刻過後,一道道離山掌門劍訊衝起於離山九靈星峰,散去各大天宗與正道名門!
馭人皇宮內院,刺客逃走後又有一波屍煞興風作浪,雖然很快就被剿滅,但屍煞還是耽擱了追擊地宮的最好時機,待木鈴鐺裡的笑聲、罵聲散去時,地心深處已經沒了阿骨王墟的氣息。
少不得,殺獼調兵遣將、上天入地去尋找刺客蹤跡,奈何爲時已晚,錯過最初一刻,後面陣勢來得再大也只是大海撈針了。一個時辰過後,京南神廟總壇內,外圍偏荒角落中雜役房內,任勞任怨爲神廟燒火的瞎子老漢躺在光板牀上,奄奄一息、等死。
脫離險境,蘇景真正輕鬆下來,心識投映於黑石洞天,問同伴:“都長本事了。”
這個說法是從紅帽子凶神來的,第一次行刺時候,蘇景和馭人凶神正面打過交道,知道這半人半屍的怪物不好對付,但這次行刺他在上面一會功夫,再回來時候兇物已被碎屍,足見同伴手段了得。
不聽小小得意:“紅帽子也不算太厲害,那麼回事吧。”
三尸拉着蘇景走開幾步,煞有介事:“明天是大陣仗,說不定殺獼中那個篡改世界的厲害人物也會顯身。你不可怠慢,來來來,咱們‘東天劍尊’來祭告神靈,賜福下來,保佑一戰功成,咱們大夥都平平安安。”
蘇景很有些好奇,三尸心中也有神靈?
果然有,三尸連神位都刻好了,取材阿骨王墟中的青石,雕刻成三塊端正精緻的神牌,三尊神位都無字,只有圖畫刻繪。
大尊雷動手中神位,正中刻了一枚包子,包上還有三縷煙霞,看來是熱氣騰騰;
二尊赤目手中神位,正中刻了一定金子,元寶上還有幾道神光。看來是金光閃閃;
三尊拈花手中神位,正中刻了一個女子。女子身周還有幾道薰風,看來是肉香陣陣。
蘇景失笑,不跟他們拜,怎麼說也是正道弟子,哪有去拜包子金子和大屁股小妞的道理,不料雷動早有準備,又從自己的小棺材裡摸出一尊神位,微笑道:“已然給你準備好了。你看看,可還滿意。”
蘇景接過來一看就懵了,神位上亂七八糟,密密麻麻全是小人,所有小人基本都是一個樣子:上一個圈是腦袋,下一個圈是身子,身子四邊伸出四條槓槓是胳膊和腿。腦袋圈裡再有三個小圈是眼睛和嘴。
雷動耐心不錯,挨個給蘇景解釋:“這個,額頭上有個‘三’的,是咱爺爺,‘三’是皺紋;這個,身子後面豎着九根道道的。這是天真大聖,他老人家不是九尾狐狸麼;這位是閻羅神君,你看他頭上四周放光的,看見沒,那些小道道;這倆手拉手的是師父和師叔。師父頭上頂着的是太陽,師叔頭上頂着的是月亮。你仔細看,月亮比着太陽太陽小了一點......”
蘇景指着另個人像:“拿棍的這是誰?”
“是小師孃,她手中拿的是劍,不過太小了,不好畫,我就畫了根棍,反正棍子鏟子什麼東西在她老人家手裡都是劍,邊上沒拿劍的是大師孃,這一拉溜七個是離山另外七位師祖,他們都拿棍兒。”
七位師祖都不好畫,好在離山劍宗,大家都用劍的,是以雷動讓這七個小人一人拿了一根棍。
一尺高、三寸寬的小神牌,上面刻了十好幾個人,雷動刻包子還不錯,刻人像的手藝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大天尊有心,神牌反面,又專門刻了一輪紅日和一柄劍。紅日也是一個圈了,不過劍就是劍,不是棍。
這讓蘇景拜是不拜......
好在敬意只存於心,刻得再差但躬身拜祭只要虔誠便不會錯,東天劍尊三株清香,奉於包子、金子、美人和諸位前輩。
一番熱鬧過後,洞天安靜下來,包括三尸在內,所有人都盤坐於礁石,靜靜呼吸,條理心情,分不清等待還是期待,明日將有大戰!
時光晃晃,轉眼天明,不久外面鐘聲響起,神廟僧侶於主持帶領下進行着諸般法事。又一個時辰過去,唱道喝駕之聲隱隱傳來,帝王與滿朝權貴駕臨神廟,萬年才一次的馭人隆重典儀很快開始。
瞎子老漢孤零零地躺在牀板上,靜靜聽着外面的動靜,並無起身之意,這場典儀要持續入夜,蘇景不着急。
且昨晚他們見到葉非闖宮,雖然沒看到這狂人留下的血書,但以蘇景對他的瞭解,這個人多半會來湊這場熱鬧的,洞天內衆人商量過了,等等他,這場大戲的開場鑼最好能由他去敲。
時至午後,瞎眼老漢正安安靜靜地躺在牀上,忽然‘吱呀’一聲,房門打開了,一個滿身水鏽、漁夫打扮的馭人,輕得彷如一道影、飄身進屋。
輕輕關好房門,‘漁夫’走到牀榻前,低頭看着瞎眼老漢,過了片刻漁夫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笑道:“我說怎會有股子熟悉味道,原來是你啊,小瞎子,你還沒死麼?”
葉非的修爲不再,但他的記性不是普通的好,還有,或許是混種之故,他的鼻嗅異常敏銳。蘇景是修行人,寶瓶境界後就是無垢之身,除非他刻意塗胭脂抹粉否則身上不會有絲毫味道,可是這張畫皮被紫霄高人炮製時,留下了一股細不可查的藥味。
就憑着這點藥味和兩面之緣,已然潛入神廟的葉非,在屋外路過時覺出‘似曾相識’,進來看看。
又盯了老瞎子片刻,漁夫接着笑道:“你小時候我未留意,待你老了再看,居然和挺像我的一位故人,小瞎子,可還記得我麼?”
蘇景真有些佩服葉非的。捫心自問,行刺時候自己也能保持心境輕鬆,可是輕鬆成葉非這個樣子、大敵環視時候還有心情來和一個不相干之人廢話幾句,蘇景做不來。
葉非經歷過陸角八的追殺,天上地下最最可怕的經歷過後,他還真不太會緊張或者氣急敗壞了。
就快老死了的小瞎子面露迷惘,嘴巴動了動,似是想問一句‘你是誰’,但力氣虛弱未能出聲。
似乎面前這個瞎子老漢要比皇帝的性命還重要,葉非一點也不着急離開,笑呵呵地提醒:“你小時候,秋疆去春境的官道上...有個獵戶...你罵他‘賠你爹’來着,好好想一想,看能不能記起來。”
尋常人,一輩子能經歷幾次命懸一線的大難?是以瞎子老漢思考不久,很快就露出了恍悟神情,而恍悟之後便是恐懼,嘴巴顫抖着,用力再用力,似乎想說什麼。
見了他的樣子,葉非就知道他想起來了,由此笑得更開心了:“不用怕,既然饒你一次,以後也就懶得殺你了,只是覺得有趣,居然能見你三次,這也算是有緣了。將死之人,可還有什麼未了心願,不妨說來聽聽,我去幫你做好它。”
大聲的喘息、渾濁的咳嗽,瞎子老漢在用力、以至全身都顫抖起來,幾經努力、用盡最後的力氣終於開口、出聲:“有刺客...有刺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