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披麻袍,從頭到腳將自己包裹嚴實,乍看上去甚至有些像個成了精的麻包,這樣子頗有些可笑
可是他的奔跑、他的哭聲絕不可笑。
大漢疾奔,一步跨千丈,只是普通奔跑、速度卻遠勝修家縮地行馳之法;大漢痛哭,哭聲彷如雷霆轟動於天地,哭聲中無盡委屈,無盡激動,還有...無盡快樂,只有最最虔誠之人,捨棄一切歷經萬難、終於見到了心中的神祇,纔會有這樣的哭聲。
就在他相距彌天臺三十里時,大寺中忽然傳出了一個柔和聲音:“漢子啊,莫再哭了,有什麼委屈,不妨說與我聽。”
哭聲愈發響亮了,震得黑暗天穹都搖搖欲墜,大漢則停止了奔跑,就此癱軟,哭不盡的委屈與虔誠!
大寺中傳出柔柔一嘆:“你究竟是誰呢,來這裡哭什麼呢?如此傷心又是爲了什麼。”
“終於盼到今天,盼到了惡陽將崩、真色永降這一天啊。”說着,哭着,麻袍大漢捶胸頓足,疼痛到死、又再快樂轉活,兩道極端情緒頻頻交換於大哭中,瘋子模樣:“扶屠修墨,扶屠被同族不容,被天下人視作邪佞,唯我心知,這天上惡陽纔是邪佞,只有真色纔是永恆,他們不懂,他們殺我啊...扶屠就知,正神不會捨棄此間,只要這副天地中還有一人持信、拜奉,正神就不會放棄此間!”
“伏圖?南荒的那個伏圖?”大寺中換了個聲音。同樣柔和,但更低沉了些,語氣饒有興趣。
“南荒扶屠。我就是南荒扶屠,你們知道的名字的?正神知道我的名字!我就知他們知道,我就知他們會來,一定會來...”剛剛停歇兩三息的大哭又告繼續。
廟中聲音笑了:“南荒伏圖,不是早被蘇景斬殺了麼?”
當年蘇景在南荒打得翻天覆地,內中細節廣爲流傳,彌天臺知曉,墨信徒知曉。就算這個剛剛趕來、隱居荒野的麻袍大漢也知曉。大漢曉得對方認錯了人。扶屠非伏圖,同音不同字,哭聲微微一窒:“伏圖扶屠,兩個人。我非伏圖。我乃扶屠。”拗口話說了一句。扶屠又告啼哭:“伏圖爲兄,扶屠爲弟,同修共長與神祇駕前。師兄天縱之才。修行深厚本領通天,一朝相別入世去、爲我正神弘法傳道。我卻天資愚鈍,修爲不成,腦筋不成,什麼都不成,就留在了深山中......”
哀哀哭哭,抽抽嗒嗒,這個扶屠剛來時候頗有幾分驚人氣勢,但接觸稍久便知他是個優柔、孱弱之人。
“可知爲何容你靠得這麼近,卻還不斬殺於你麼?”廟中聲音打斷了扶屠的哭聲:“是因察覺你身上帶了淺淺的同道氣意。只是你的真諦之修實在太淺薄些。伏圖我未曾謀面,但以他所爲來看,一顆虔誠心不假,也有幾分真本領。你與他同修共長,總也得有幾千年的修行了...莫再說你資質愚鈍,真色真諦,永持永恆,何等妙法,就算一塊石頭修上幾千年,也要比你現在強得多。扶屠啊,你真的是扶屠麼?既來朝拜,又何必把自己包裹得這麼嚴實。”
結結巴巴,扶屠口中詞不達意地解釋着,不外是自己愚笨,爲了修行曾經自毀經絡,未死但之後就難有寸進,他也不曉得怎麼回事,除了跑得快始終修不得真滋味,但心中虔誠是絕不差勁的。裹着厚重衣袍則是因爲‘習慣’了,人不容他,他不敢顯露真正模樣......
“在我面前,還不肯說實話麼?”寺中人語氣裡的從容不變,但再明白不過的,他的耐心不多了。
“我...我膽小,我膽子小...我不敢做打殺事情,我只想永沉真諦永侍正神。”扶屠又嗚嗚地哭了,算是說出實話了,當年伏圖出山圖謀大事,他不敢去;伏圖霸業未成身先死,他明知仇人是誰但也不敢報仇,甚至躲在遠處眼睜睜看着蘇景將‘正神體魄’毀滅他也不敢出聲;其後墨色被人人喊打,他就更害怕了,躲在無人荒野,修行不輟、擔驚受怕不輟。
寺中的聲音似是釋然,再度笑了起來:“膽小不是錯處,誰不怕死呢,死了就不見永恆、死了就再無法侍奉正神...”話說到此,彌天臺中陡然綻放一道黑紫雷霆,正中扶屠頭頂!
動法,斬殺。
同修墨色又怎樣,愛惜自己性命勝過信仰,哪又算什麼信徒;扶屠懼怕打殺只想侍奉正神,卻不想想正神要他這等膽小之人有什麼用處。
何況突兀出現、來路不明者,就憑着身上一丁點淺淡墨色氣意,就想博取彌天臺信任?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些。扶屠說的若是真話,該死;若說謊話,更該死。
裡外都該死,那就打死了事。今日彌天臺再不是‘佛觀一碗水,八萬四千蟲’的慈悲聖地了。
殺劫落,扶屠慘叫一聲,身體被打得翻騰幾周,再次摔落在地......而寺中出手之人微微一驚:自家的法術自己清楚,雖不是十成力量一擊,但就憑扶屠的淺薄修爲,受此一擊必當煙消雲散,連渣子都剩不下才對。
可扶屠居然留下了全屍。
一息、兩息...第三息,嗚嗚哭聲再度響起,自扶屠‘全屍’。黑紫雷霆一斬,不僅沒打碎,且還未打死,他哭得哀切:“爲何打我...我有虔誠心、我願持永恆,我願侍奉正神...爲何打我,人人打我,我又錯在哪裡。”
人未死,正自哀自憐得投入,可那道雷霆打碎了他裹身的麻袍,由此扶屠的本來面目顯現......
山荒有少民,少民有圖騰。
窄額二指,短眉半寸,雙目狹長眼角直到太陽穴上,鼻下人中奇長,雙脣寬厚口角兩開入腮、大嘴巴。刻在樹幹上的臉、少民圖騰天神。
正向着彌天臺狂奔、哭號的漢子,就長了這樣一張臉孔。絕非東土漢人。他的膚色,從頭到腳漆黑如墨。
比起墨靈仙還要更沉重、更沉穩、更沉澱的墨色。
嚎啕漢子身上的墨已然不再是單純的顏色,因爲太過純粹是以這顏色由虛入實、由色結鱗,那是細細密密的黑色鱗甲!
寺中人怎能不驚...墨入實、結鱗甲,莫說普通的墨色信徒,就是自天外來的墨靈仙也難有這等修持;莫說墨靈仙,就是真正的墨巨靈,身上鱗甲大都也是秘法煉化、是衣不是皮,能將墨色化作己身真鱗的又有幾個?!
他身上墨色氣意淺淡,不是因爲修行差勁,正正相反的,他修來的墨色太過純淨以至返璞歸真,大成之修,即便寺中仙都未曾事先察覺的大成之修!
墨色化鱗皮,代表的不是修爲有多麼精深,而是在身墨元的淳厚純淨,成色差別、天地相隔!但若反過來看,能修得這等純粹墨元之人,又怎可能手段差勁,那些修得真鱗的巨靈正神,莫不是掌星辰握日月的大能爲者。
可再看寺外這個蠻子......膽小鬼?
黑色的人影一閃再閃,彌天臺中主事之人紛紛顯身,前後數十名黑香疤、黑袈裟僧侶,個個年邁蒼蒼皺紋深刻,但個個眼珠烏黑脣紅齒白,年邁與年輕共存一張面孔,說不出的詭怪。
只有爲首僧侶不老,四十出頭中年模樣,微微笑,話鋒變得很快:“打是爲了救、喝棒是爲點醒。你不知,打在你身痛於我心,你可能懂?”
哭聲沒有更響亮,但內中情緒愈發發雜起來,難想象,一個茹毛飲血的鱗皮蠻子竟能哭成這個樣子,把自己哭成了一堆爛泥。
“死了就再不見永恆,死了就無法再侍奉正神,”爲首僧侶繼續動法前的話題:“可你曾想過,若爲永恆能夠永恆,爲正神永遠高飛穩做,獻命又如何?膽小不是錯,我的膽子也很小,只盼諸界生靈能歸於正神、共享永恆,可這宇宙裡妖邪橫行,我願帶他同行,他卻不容我並肩;我盼他能幸福康安,他卻殺我後快...殺我一人無妨,但他們還想破去真色,崩塌永恆,這又讓我們該怎辦。”
扶屠聲音顫抖着,應了兩個字:“殺...殺。”
中年墨僧笑了:“起來吧,起來吧,不哭了。不委屈了也不孤單了。打你是因氣你,氣你是因愛你...有天我死了,再不能氣你打你,那時你會多孤獨。但請你記住,我不會棄你,請你也莫棄我。”說着,中年和尚俯身,親手將扶屠攙扶起來。
當和尚的雙手攙住扶屠雙臂,膽小蠻子只覺一陣暖意自和尚雙手傳入身體,說不出的舒適愜意,他從未感覺過的,飄飄欲仙。
而攙扶、撫慰之際,中年墨僧的元識也已探過蠻子扶屠的體魄......怪物,蠻子只有一條經絡,自天頂起,縱穿身體沒於下腹丹田。
經絡如劍,筆直且堅韌,縱直於身。
只有一條縱脈的怪物蠻子。
縱經之內,存納着扶屠辛苦修行來的墨色,不多,但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