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無妄拿着耳朵,對蘇景道:“看我的手拿着一隻耳朵都在發抖,還能再拿得動刀麼?還能幫你打仗麼?”說着,他手一鬆,把耳朵丟到地上,罪惡天不受這等腌臢物,立刻一道火焰流轉出來,把耳朵焚化成煙。
“再說,我和它們不一樣的。”燕無妄望向香火中亂撲亂跳的羣鬼。
燕無妄不是天生惡鬼,他本是人。那些惡念中生的怪物不看輪迴,他卻豔羨來世。跟着燕無妄又把話鋒一轉:“我以前領教過你的手段,正道高人,行事卻偏佞無恥。”不是好話,但他語氣輕鬆,並無責怪或記恨的意思,只是想到什麼說什麼:“倒是我沒想到的,你‘鬼話’說得也這麼好。”
蘇景點點頭:“你看出來了?”
屍煞阿二追隨淺尋來到幽冥幾百年,時候不算短暫,但他畢竟不是本地土著,且最近幾十年都帶兵在外,不曾和肆悅鬼王打過交道,只知對方兇猛,卻不曉得具體差距如何;可是笑面小鬼不同,蘇景與他匯合後,迅速瞭解清楚,肆悅鬼王勢力龐大凶兵萬萬,之前打過的薄衣鬼與之相比,小溪見於雄川吧!
實力相差懸殊,解救不津希望渺茫。未來將是兇險至極的戰事,若士氣不足就更沒成功希望了,蘇景非得把自己麾下惡鬼的兇性真正挑起來不可,這才進入黑獄好一番鼓動。
什麼可又我惡、猛龍過江,都是鬼話。言辭蠱惑、恩威並施,一切一切只爲即將到來的惡戰。
燕無妄被煉化到現在,肉身、修爲被盡數奪去,但同時他因修行邪魔功法、受邪佛點化而侵染的虐戾、殺意也都洗煉乾淨,神志重歸清明沒了力量、沒了殺心,他又做回了未入道前那個天資卓越、心思通透的‘人’,是以目光清澈、看透了蘇景的想法。
燕無妄又問道:“鬼話,就不用太計較了。”
蘇景明白他指得是什麼,笑了笑:“放心,鬼話是爲撩撥兇性鼓舞士氣,但說過的話也會算數的。此間事了我會助你再入輪迴。”
燕無妄沒有放心的樣子,正相反,面上、眼中滿滿的懷疑離山小師叔是不是守信之人,他當年可領教的清清楚楚。
不過他沒多說什麼,或許是覺得自己現在也根本沒有再質疑的資格,燕無妄淡淡兩字:“多謝。”又對蘇景躬身一禮,轉身走回罡天深處。
那邊廂,萬鬼歡騰;這一邊,只有他一個,席地而坐,目光淡漠看着眼前一切。
這個時候損煞僧兵首領來到蘇景面前:“再點兵出戰時,主公儘量選個大場面,‘惡人磨’這樣的情形,寧直落虎羣、也不可一隻一隻的打蒼蠅,會消磨士氣。不用擔心陰兵勢力大突然出現惡人磨會怕,鬼崽子們瘋的。”
蘇景把那道心神從黑獄中收回時,十六駕馭龍輦早已衝殺多時了——離開孤城,向東飛馳不久便遭遇敵軍。
不再是薄衣旗號,血色旗血色甲,飛天者以血云爲乘、地行者以血河爲駕,笑面小鬼指點的明白:肆悅麾下兵卒!
此刻遭遇的敵軍還談不到什麼規模,一隊隊數百至千餘人不等,不過是遊弋於戰場之外的巡遊小隊罷了。
比起真正的肆悅主力,這樣的隊伍不過浩瀚大湖外中飄出的小小水珠!可就是這樣規模小得不值一提的隊伍,帶隊將領的戰力已經不遜於中土四、五階的修家了,甚至蘇景還遇到一個修爲堪比離山內門弟子的鬼校尉。
而另一重:笑面小鬼的孤城距離不津一千三百里遙遠,蘇景一行才啓程多長時候?飛出來還不到兩百里。
既然遭遇敵人的巡遊小隊,便說明距離戰場不遠了。相距不津還有千多裡的時候,就逼近戰場了?那不津之戰、鬼王肆悅擺開的戰場會有多大!
現在還無需喚出黑獄大軍,只憑十六駕龍在前方開路足矣,可是東方戰場上那份難以言喻的雄渾氣勢已然催面而來無形卻有質,蕭殺氣意蘊於無聲,不知何時就會化作九霄驚雷!
向東,越前行遭遇的敵軍阻截就越頻繁,遭遇的‘小隊’就越彪悍,且漸漸開始遇三兩支隊伍同時出現配合攻殺,蘇景又把‘六合青龍十三煞將’放出來助戰。
也是這個時候蘇景才留意到,六條蛇外加十三頭鬼身,比着相鬥薄衣軍時實力猛漲一截,雖然遠不到提升一重塔的地步,可比着他們以前,實實在在高明瞭不少。
阿二曉得蘇景的疑惑,從旁邊解釋道:“環境使然,屍煞於幽冥天地精進迅猛,這一重就連主上先前也未曾想到。尤其殺伐惡戰,兇魂猛鬼的戾氣於屍煞是絕佳補品。憑着那份戾氣,甚至可破‘屍殺三品’之界。”
不等蘇景說話,三尸就一個接一個恍然大悟:“難怪!”
陽間喪修早有斷言,以修家法蛻祭煉屍煞,最高成就會比修家在世時的修爲低上三階。生前第十境的大修,被煉做屍煞七重塔已是極致。小師孃身邊十二頭‘七重塔’便在此例。可如今阿二已經是十重塔的兇悍煞物了,能突破極限,全是拜幽冥中數百年殺伐所賜。
“少主的十三煞將,是巔頂猛鬼施法、以至陰氣脈凝塑而來的鬼身,就煉屍一道,它們的資質遠勝末將十二兄弟,如今來到幽冥,前途不可限量。”
蘇景點點頭,沒多說什麼。所有事情都等救出小師孃再說吧,也許過不多久,連‘少主’都要交代在戰場上,哪還談什麼屍煞的前途。
十六忽忽怪叫着,小小身形來去如電,所過之處惡鬼盡遭穿身噩運;巨龍屍煞緊隨其後,一陣陣咆哮中猛衝狠撞爪揮口咬,鐵軀所至陰兵鬼將碎屍散落如雨!
‘六合青龍’‘十三煞將’則緊緊貼護於雲駕四周,於衝到近前的陰兵廝殺越向前行遭遇的敵人便也多,行進變得愈發艱難,忽然間一聲大吼,惡臭屍氣衝騰,阿二也告出手,援手十六一行,爲蘇景雲駕開路。
三尸哇呀怪叫一聲,捏着鼻子就衝出雲駕去了,太臭,實在受不了。既然出去了,他們也就不再閒着,轉眼劍氣縱橫,殷天子結陣,掃蕩攔路陰兵。
但也只順暢一時,陰兵悍不畏死,他們領奉了將軍嚴命要守護戰場外圍,見了蘇景的雲駕,寧可不敵身死也要上前阻攔。
幽綠天空下,那一盞金紅雲駕顯得無比渺小,四下裡密密麻麻的血甲陰兵飛蝗般雲集不斷終於,熾烈火光一掃幽冥晦暗,蘇景動法、烈火當道!
火煌煌,滿是振奮之意,可笑面小鬼看得直皺眉:“你一介主帥在外面拼命,留着那一窩鬼在家裡享福,莫不是腦子壞掉了吧?”
“中土兵法有云,寧落虎羣不打蒼蠅!”蘇景回答的理直氣壯。小鬼懵:“什麼老虎蒼蠅,說得什麼啊。””
蘇景哪管他聽不聽得懂,一邊催動金風、陽火兩眼神通大開大闔狠狠衝殺,一邊遠眺東方。以他的修爲,早就不受昏暗天空所限,一眼望去數百里盡收眼底,可東方他看不清。看不到肆悅鬼王真正的大軍,視線盡頭只有灰濛濛的一片,似是藏了一座乾坤、又彷彿什麼都不存。不用問了,會如此必是法術緣由,有猛鬼施法設禁,把東方清情景遮蔽起來。
便是如此,廝殺決絕中不停前進、不停想東方眺望。或許是身處性情相似,蘇景忽然走神了:西海邪廟,君王一劍後,天海間顯現出的異象,遠古時江山劍域弟子一路向東、一路眺望東方
他們的東方有什麼?
蘇景還不知道。他只曉得自己的東方有不津,他今日一身本領幾乎有半數因她而起的黃裙淺尋、小師孃。
東行緩慢,再到後來,一支一支巡遊小隊已經沒有了界限,彷彿河水中嗅到了血腥氣味的水虎魚,成羣結隊、四面八方,數不清多少小隊堆積一起,漸漸浩蕩大軍,可蘇景仍不開獄,只有蒼蠅、都是蒼蠅,他還沒見到虎羣!
五百里,四天。
自孤城向東,五百里路,整整用去了四天時間,終於,行至‘盡頭’。
當然不是抵達目的地,孤城東行五百里,相距不津還有整整八百里路程;此刻蘇景等人抵達的是‘視線的盡頭’、之前蘇景人在遠處時望見的那一片‘灰濛濛’。
灰濛濛的大霧籠罩於幽綠天地,目力難穿五感不透。
灰霧浩浩,籠罩範圍無可測,自地面直直蔓延到蒼天穹頂。只有笑面小鬼是識貨的:“肆悅鬼王的封魂煙,籠罩之處於他家兒郎醒神清心,可猛提戰力;與外人也沒什麼,就是進得出不得。”
四天以來,蘇景第一次停步,並非膽怯,而是要弄清狀況:“什麼意思?”
“外面看是霧,進去的時候輕輕鬆鬆全不是阻隔;入內後,卻置身鋼頂鐵壁,肆悅鬼王兇了無數年頭,曾遭遇強敵無數,據說沒有一個能進去後再破壁而出的試試?”
“那就試試吧。”蘇景雲駕猛震,衝入大霧中。
當年下山追查邪魔外道,雙雙歡喜寺中骨頭陀暗算扔進栽頭法壇;當年劍冢採劍,被妖人施展‘宇’之玄法封了出口;當年南荒溺春大祭,成了貢品獻祭於大聖識海;當年探險西海,把剎天摩當成了摩天剎,誤入邪廟;當年進得去出不來的地方,蘇景進得多了,也沒見哪次出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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