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鍾。
問道問劍之鐘,向離山挑戰之鐘。上次這口鐘響起,還是天魔宗弟子蚩秀來離山揚威......
樊翹皺了皺眉頭,正好他要出門,就勢去看看狀況。比翼雙鴉一下子來了精神,這等好嚼的話題,非得大大的以論一番不可。
烏鴉們入歸蘇景門下的時間,僅次於六兩、黑風煞,比着樊翹可早得多,個個師兄師姐,樊翹實在不好意思約束他們,硬着頭皮在嗚哩哇啦的聒噪聲中前行,心中隱隱琢磨到了一重真相:會不會是師尊嫌它們太吵,纔派我帶它們出山辦差?
喧譁聲中,樊翹與比翼雙鴉趕到上門。
值守山門的弟子正彷徨。
以往離山山門處會有內門弟子輪流常駐,真要有什麼事端也能從容應付,可現在大家療傷爲重,派駐山門的一般是普通外門弟子再帶上幾個記名弟子。既然能被賦予值守,自然是在共水大陣中傷得不重;那陣越強則擔負壓力越大,傷得越請就說明修爲越淺薄......看守山門的,幾個無甚見識無甚本領的小修郎。
見樊翹出山應策,幾位離山弟子面露喜色,急忙上前敬禮。樊翹揮手止住晚輩行禮,舉目掃過來離山問劍之人:人數着實不少,足有百多個,看上去大都是年輕人,爲首的那個稍大些,看上去三十不到的樣子,背背短叉、膚色黑紅面生水鏽,當是常年泡在海中之人。
見離山中有人迎來。水鏽漢子並不出聲,看一眼樊翹、看一眼烏鴉,目光一轉又向山門深處望去。
來離山論道論劍,縱是挑戰,也還是要掛起個‘切磋’的招牌,畢竟不是敵人,大家都得留些臉面纔對。而敲鐘、報名、入山、問劍,規矩一向如此,對方不說話要等離山人來問,顯得無禮了些。
光明頂真傳目光平靜。掃過一衆來人。心裡有數,皆爲一個門戶下的修家,開口:“離山光明頂、蘇景門下弟子樊翹有禮,哪一宗同道指教離山。”光明頂已碎。但陽火一脈傳人仍自稱光明頂弟子。
爲首水鏽漢子仍不開口。身後年輕弟子代爲回答:“西海釣鰲嶼。囚龍潭囚龍法宗門下,偶爾也煉劍,久聞劍出離山之名。今日得閒。登山問劍。”
光明頂是什麼地方,樊翹又是什麼身份,追隨蘇景後他與掌門、長老以兄弟相論,放於修行道上真正是高高在上的輩分了,何況他還報上了蘇景之名,卻只值得對方掌門駕前弟子開口相應。樊翹或不計較,烏鴉衛可沒那麼好相與。
“得閒?”烏上一嘎一聲笑。
“啞子?”烏下一望向水鏽漢子,也在笑:“不會說話,總能喊兩‘阿巴阿巴’來聽聽吧。”
烏鴉衛開口沒好話,登時惹惱了水鏽高人身後門徒,怒聲叱喝:“哪裡來的狂妄妖孽......”
話才說到一般,樊翹原本低垂的眼皮忽然撩起,目光如電瞪向對方。
山門前風和日麗,但自水鏽掌門以下,百多‘囚龍劍宗’傳人剎那隻覺身周烈焰如熾、眼前強光殺目!修家法器暗藏靈犀,主人心慌時寶物自然躍出護主,一時間叉鈴急鳴法器呼嘯,諸般寶物縱出。
催咒動訣,囚龍門下人人動法,但他們的心意才一勾連到自己的寶物,便是不約而同的一聲慘叫——道理上講,修家馭寶與凡人舞刀沒什麼不同,不過凡人用手抓,修家靠心念。
凡人的刀着了火、變成了紅烙鐵,一把抓上去會慘叫;修家的法器被熾烈火意入侵,心思一勾立刻燒心燙肺,照樣慘嚎!
下一刻亂糟糟的法器摔落,百多囚龍弟子捂心抱胸摔倒一片,疼則疼到了極點,但未受重創,總算離山弟子心存仁厚,教訓一下就是了。
相比蘇景,樊翹算不得什麼;可相比這羣根本不入流卻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家,樊翹何異高高在上的仙佛!他的一道法念,足夠這些囚龍弟子修煉畢生!
烏鴉們心高彩烈,有的笑罵‘釣鰲?囚龍?我的個老天爺,好大氣派’,有的則繃着臉應答‘咱們是光明頂來得妖孽’。
而這羣烏鴉妖孽隨蘇景歷練闖蕩時候,什麼西海釣鰲嶼還是個野獸盤踞的無人島礁!
樊翹收勢,面上卻並無喜色,反倒是嘆了口氣,轉回頭對駐守山門的幾位弟子道:“莫倉皇,他們的本事遠遜你們。”說完對烏鴉們招招手,出山辦差去了。
見他神情有異,烏上十八拍他肩膀:“不過是些不開眼的小角色,隨手打發了便是,樊哥兒怎麼還皺眉頭?跟剛捱了打似的。”
樊翹搖搖頭:“釣鰲、囚龍,從未聽說過的名頭,當是大潮中立起的新門宗......不懂事的人會越來越多。挑戰不怕,攪擾煩人。”
新力添出時候,舊序打亂時候,今天這夥子眼界比着修爲更淺薄的小修不算什麼,但這只是個開始吧。
山門前,不片刻,水鏽漢子身中巨痛消失,爬起身目光驚疑不定,在晚輩面前猶自口硬,對山門值守的離山弟子冷笑:“突做偷襲,邪門妖法,今日算是領教了離山手段......”
話沒說完,大白天的蒼穹上忽然幾顆天星閃爍,旋即巨力沉降,圍住水鏽漢子身邊一次次狠擊,砸地面不傷人,但星力過後他置身的那三尺方圓地面,被砸沉了七尺。力道、深度拿捏得恰到好處,剛剛好就是水鏽漢子的身高,貼着地面望去就只剩下小小一截髮髻露出,說不出的滑稽。
星劍過後,赤目怒喝聲音傳來:“什麼人問劍離山,擾了仙家清靜!”
雷動緊接着開口:“星天劫數、玄天覆滅剛過十年。離山尚在休養中,這時候來論劍論道,道友你的臉皮修沒了麼?”
兩句話裡三大宗師齊顯身,拈花收了劍快步跑到坑前,蹲下來,壓低聲音:“道友快快走吧,那光明頂蘇景正趕來,他都好久不曾吃過碳烤人肉了,最近口滑得緊。”
坑中跳出來,水鏽漢子哪還敢再多逗留。回頭對諸多弟子道:“我們走!”說着。伸手去招自己掉落的叉子法器,不料忽覺得心中一陣冰冷衝騰而起,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之後自己與法器就此被截斷。
水鏽漢子又吃驚又心疼。本能擡頭。這才發現山門處不知何時多出一個美麗到不可方物的年輕男子。漂亮男子冷冷開口:“自己不解劍不懂道。卻來離山論劍論道的,法器留下來吧。”
說着大袖一擺,百餘道劍氣呼嘯去。囚龍弟子散落在地的法器被盡數擊碎。再明白不過的意思:這種東西我離山不要,但你也休想再拿走。
塵霄生一直不喜歡‘誰都能來離山敲鐘論劍’的規矩。今日由他主持門宗,離山有關敲鐘問劍的規矩須得小小的修改些了。
哪裡還有強撐、嘴硬的餘地,水鏽漢子面色灰敗,帶着弟子匆匆下山。
拈花湊到師兄身邊,笑道:“這也就是在離山,若在齊鳳,他們能活?”
雷動天宗手摸下巴,撇嘴:“所以沒人敢去齊鳳問劍,都來離山敲鐘!”
塵霄生笑了笑:“是啊,我也覺得太厚道了不好。”言罷轉身回山去了。
師兄回山時,正逢蘇景趕來,塵霄生笑道:“師弟來晚了,剛打發了,樊翹一個法勢橫掃一片。”
拈花出主意:“無妨,你若有心,我帶你追上去再打他們一頓!”
蘇景纔不會去去追,直接邁步來到‘問鍾’前,無聲咒催運片刻,擡手將一道篆法加持於鍾內,矮子們從一旁看得好奇:“什麼法術?”
蘇景不急着回答,又催動火法煉製了十餘道符撰,遞給駐守山門的普通弟子:“值守時佩戴,輪值時候,記得將護符傳下去。”
待幾位弟子點頭、將符撰帶好,蘇景揮手敲了下問鍾,刺耳鐘聲內猛又添出一道高亢啼鳴、直衝雲霄!
啼鳴巨響,只得聞於方圓三百丈內,若在三百丈外,再聽不到絲毫聲息。
小小一道‘喝棒’法術,若修爲淺薄者聞之,當場便會兩眼一翻,先昏睡個三天三夜再說。蘇景加持下的這道法術,意思再明白不過:別什麼人都來敲鐘,連這鐘聲都擋不下,睡醒了就趕緊回家去!
加持法術於鍾,蘇景拍了拍雙手,問師兄:“會不會顯得小氣了?”
剛連人家小修士的法器都砸爛了的塵霄生應道:“反正不大氣。回頭你記得再尋幾塊平整石板擺放路旁,離山門口總亂七八糟躺着些閒雜人等,不太像樣。”
相顧大笑,師兄弟返回門宗去了。
一晃又是六個月過去,樊翹巡遊人間,以無雙城的收徒標準尋得三十四名娃娃,請烏鴉衛帶上他們去往無雙城,樊翹自己趕回離山向蘇景覆命,進入山門時微微吃了一驚:
山門左側,石板鋪坪,上面躺着好幾十人,正沉沉昏睡......
短短半年,這已經是第四批上離山敲響問鐘的修家了,無例外,都是得大潮之惠,新晉的散修、小宗。
大潮來得好,但是對這些修家來說時機卻不算太好:天門大宗、前輩名宿都在療傷之中,這是給了他們嶄露頭角的機會?錯了錯了,修行不是考武舉、不是打擂臺,何必出頭何來爭勝?!
新晉修家只看到離山好大名頭好大光彩,卻未見過星天劫數時,那一道道又無名隱修結陣打上天空的浩然力量,更是奪目風流!
東土名宿的隱遁,對這些後起之秀來說影響:少開了一重高遠眼界、少見一重真正風采。他們見不到高人深法,且又是類似‘一朝得道’般得跨入修行少了心境上的陶冶自省,心中難免生出幾分狂念。一劍飛去大巖崩裂,沾沾自喜、只道‘比着離山又如何’。
樊翹搖搖頭。沒多說什麼,直接如山去見蘇景。
隨後時間蘇景愈發忙碌了,每半年裡會再單獨抽出兩個月,留駐於正興建的無雙城,指點破後重立的第一批無雙弟子。
樊翹對無雙城主戚弘丁心懷崇敬,在甄選娃娃的時候着實投入了大把精力,而讓蘇景十足驚喜的,三十四個弟子中,真真正正藏了一顆仙苗,是個小囡囡。名喚孫希佳。身骨上佳天賦羨人,心中更有一段靈慧根,法術事情蘇景一說她便明白,全不覺那些經絡、氣脈、穴位有什麼難解之處。更討喜的是這孩子出身於北方販馬大豪之家。天性裡透着一份豁朗。偶爾同門間有些磕絆她從不在意。成天裡笑容掛在小臉上,開心,就是開心。
但歡喜之餘。也出了一件讓蘇景着實惱怒的事情:有新晉修家來無雙城挑戰。
無雙城除了工匠就是小娃,若非蘇景恰巧在城中,來挑戰的修家便可落個‘我擊敗天宗無雙城’的大名頭了。
這不是蘇景的無雙城,而是重傷之中秘法結力,以一段紅紅之舞昭告天下‘天下秀、獨立無雙’戚弘丁的無雙城!
守護過離山的戚弘丁,他的城蘇景守護。
離山仁厚、蘇景柔善,不過也要分情形、分對手,這次爭鬥蘇景出手頗爲狠辣,直接廢去了爲首者的修爲,餘者毀了法器另有打斷一條手臂......
另一邊,樊翹的差事未完,每年在外出爲光明頂尋找優秀傳人同時,也會在添上一份精力,繼續甄選適合無雙修法的娃娃。樊翹心中敬重戚弘丁,在爲無雙城挑選弟子時一絲不苟,一批批進入無雙城的小娃都資質不俗,不過像孫希佳那樣的仙苗再沒有過了。
時光忽忽,歲月輕賤,七年多時間滑過,自掌門瀋河閉關算起,整整十八年了,師兄林清畔出關來。
其後兩年,三位一代弟子共掌離山,蘇景肩上的擔子卻未減輕半分。林師兄是準備接替塵霄生的,不管蘇景,看着他忙得四腳朝天,林師兄還總笑:“忙呢?繼續,不用管我。”
所幸無雙孫希佳精進神速,不到八年時間裡,過通天、破寧清、開阿是穴三百七十一再跨如實境,進入小真一開始領悟真我唯一,同門在修行上許多小小疑問這時候已經無需麻煩蘇景,孫希佳就能代爲解答,小丫頭好爲人師但有一個好處,除非十成把握否則絕不敢胡亂回答,拿不準的事情就一道靈訊打去離山問蘇景。
大潮漸至,東土修行道上的是是非非比着原先多了不少,到了現在蘇景不在時候,無雙城總會有三尸或者魔崽子戚東來坐鎮。但值得一提的,自從第一次蘇景對挑戰無雙之人痛下狠手,就再沒人敢去無雙問劍。倒是離山那口鐘,不疼不癢最多昏睡幾天,去往離山敲鐘的人越來越多了。
人間美妙,開山造田繁盛傳承;人間醜陋,欺軟怕硬名利當頭,只在你怎麼看了。可惜,大潮初到時,無論怎麼看這人間都失了幾分秀色,多出兩重狂妄......
兩年不見了。
塵霄生師兄也不見了。
駐守門宗之期已滿,或許心底不靜怕傷離別,師兄提前走了一天,並未與蘇景、林清畔道別,只在九鱗峰上留下三個大字:我去也!
字跡龍飛鳳舞,說不盡的妖嬈濃濃。
蘇景心緒一陣翻騰,不知還有沒有再見之日,二百多年後大限到時,師兄會不會再回離山渡劫?又或者不等大限,他就能領悟逍遙,破境飛仙去?
不得而知,能確定僅是:他快要離開了。
天不管你們捨得不捨得,該離開之人,天絕不會留。
小不聽還在阿骨王宮閉關,不知修煉了什麼奇法妙術,現在還捨不得出來,琉璃瓶中的豆子叮噹,蘇景每一搖晃都會歡快作響,好像豆子們都很開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