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章合一)
芬威對已迫在眉睫的黑暗毫無所覺。
他翻閱着那本法術書,上面的文字與其說是顫抖着,不若說是正在舞蹈,它們大聲唱歌,用粗陋嘶啞的深淵語言,配合着狂亂無章的節拍,夾雜以不定時的叫嚷鼓譟,它們盡情地宣泄着自己的喜悅與興奮——爲即將降臨的災禍。可惜的是,它們唯一的聽衆無法理解其中深藏的含義,他將之歸咎於緊張和疲累帶來的幻覺或是耳鳴——所有事情已經準備妥當啦,傳信者剩餘的部分也已經被隱形僕役裹帶出去丟棄——伊爾妲與其他精靈正在追逐芬威交換得來的變形怪,直到羅薩達的榮光鋪滿整個密林時纔會回來,而那時,他的法術業已成功,痕跡打掃乾淨,而這本萬惡的法術書與剩餘的材料,也都會被銷燬殆盡。
首先被投入法陣的是半精靈們的內臟,除了心臟,這不是法術所需要的材料,而是拋給惡魔的祭品,在惡魔的皮膚滿意地起伏,嘟噥並蠕動着吞沒這些內臟的時候,芬威開始唸誦那個牢牢記在腦子裡的冗長咒語,他吐出的每一個音節都會帶走他的一點精力,並在記憶裡留下一個白色的空洞。
施法者需要全力以赴才能不被法術可能失敗的恐懼控制,他的身後沒有可供後退的餘地,而且他也並不想後退,早在他做出決定之前,他就已經習慣了長時間的憎恨與鄙視自己。
內臟一會兒就被吃了個精光,惡魔的皮膚上沒有留下一點血漬粘膜,看上去還是那樣光亮柔滑,精金的線條也未被污染,施法者拿出了第一個半精靈的血,法術書上有寫到純種的血是最好的,但半種的血也可以將就——如果它不是那麼說,芬威可能在一開始就把它銷燬了。
精靈是不同的。
他將瓶子裡的血倒進法陣,它還是熱的,紅的發亮,就像剛從心臟裡迸出來,濃郁的腥味裡帶着蜜糖的甜香,惡魔的皮膚興奮地嘶叫,持續不斷地皺起和癟凹,爭取能在最短的時間裡吞下最多的血液,縱橫其中的脈絡變得薄而肥大,液體的流動趨向清洗可見,它近似於貪婪地享用着,但這不是祭品,是材料——芬威拿起依照法術書要求預備的,魔鬼的指甲和觸鬚交合而成的鞭子,他大力地抽打那張骨白色的皮膚,直到它變得順服——只吃掉那些渣滓,留下純淨的精靈的血。
芬威抓緊時間,將第二瓶與第三瓶血傾倒進法陣——這些血液大概可以裝滿兩個八升的玻璃酒樽,但在法陣裡,它們就像是將一小杯水倒進被陽光曬得發焦的沙子裡,嗤地一聲就沒了。
法師唸誦下一段咒語,將魔鬼的黑色血液均勻地灑在惡魔的皮膚上,兩個老對頭立即爭鬥起來,但處於級別與魔力原因,惡魔很快便敗退了,在血液開始吞噬皮膚之前,芬威扔過去一顆心臟,它和血液一樣,也還都是活跳跳的。
有着醜惡顏色的血液聚攏起來,吞掉了那顆心臟,法師的咒語轉向第三段,也是最關鍵的一段,他將剩餘的心臟捧在手裡,直到惡魔的皮膚將吞進去的血液還回來——不是混雜的,髒污的血,是經過提純與澄清的血,精靈的血,它們在順滑的皮膚上凝結,沿着一個邊角滴落,芬威用一個水晶杯子接着它們。
精靈的血也是紅色的,但那種紅色如同凍結的晨曦又如同融化的石榴石,沒有一點雜質,分量並不多,也僅僅夠填滿一個杯子而已,芬威將它妥當地收進匣子裡,施法保證它不會傾翻或是移動——然後他從容不迫地轉向法陣,將兩顆心臟投擲進咆哮的深色血液裡,在魔鬼忙於咀嚼時,他大聲念起了最後一段咒語,並飛快地逐個拔掉了秘銀釘,獲得自由的惡魔皮膚就像誤入漁網的章魚那樣瘋狂地收縮起來,一瞬間就將魔鬼的血液包裹了起來。
芬威精妙地翻轉手腕,一個施加過禁錮類法術的匣子準確地將惡魔的皮膚與魔鬼的血液罩了起來並收入其中,他馬上蓋上蓋子,任憑裡面碰乓作響。
接下來是最後一步,將那些提純後的血液和巨龍的血混合,喝下去。
它既苦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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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說,人類是種奇怪的東西,”德蒙的導師說:“有時候很聰明,有時卻很愚笨;有時候很慷慨,有時卻很吝嗇;有時候很勇敢,有時候卻很怯懦——看似謹慎細微,事實上卻魯莽得像是從未有過理智這種東西。”
“就算只有一半,”他的魔寵附和道,它用尾巴捲起金盃,在裡面倒上一點蜜酒,點上一點毒液,揮動利刃般的尾巴挖出一隻新鮮的眼球——從一個顫抖着的人類孩子的眼眶裡,孩子痛苦地張大了嘴巴,卻只能發出呵呵的喘息聲,他沒有舌頭,聲帶也被提前割斷——眼球落進杯子裡,立刻被毒液融化了,金黃色的液體隨之變成了會讓任何一個人類爲之心迷神醉的祖母綠色,前提是他們並不知道其中的主要成分:“這就是人類——一個低賤愚蠢的種族,比精靈好一點兒,但比不上獸人和巨人,遑論其他,”它繼續說道:“他們總是猶疑不決,反覆無常,一丁點兒可見的利益就能動搖他們的信仰,遮蔽他們的思想,讓他們對即將到來的危險與可預測的陷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們還很虛僞,他們甚至會欺騙自己,以爲自己所做的都是正確的、光明的、無私的,但事實上呢,尊敬的主人,就我看來,他們只不過是一羣可憐而卑微的,臭烘烘的,蜷曲在一起尋求殘羹剩飯的脆弱蟲子,爲了滿足自己的*而無所不爲。”
“但這沒有什麼不好,”魔寵的主人說:“對我們而言。”
“確實。”毒蛇噝噝地說,它從未對它的法師主人產生過任何悖逆之意,至少在表面上,以及在他還很強大的時候,“德蒙就很好用。”
“他是我的弟子。”
毒蛇審慎地反芻着主人的回答:“弟子之一,”它說,“不過他還是蠻聽話的。”
“暫時,”德蒙的導師說:“在我能給他他想要的東西時,他會是條衝着別人汪汪亂叫的可愛小狗,一旦我給不了食物,他會試着從那隻餵食的手上咬下一塊肉來。”
“和其他人類一樣的野心勃勃,不擇手段,”魔寵點評道,“也同樣地蠢。”
施法者點頭同意魔寵的評論,“我只需要一小段時間的忠誠,”他說:“不會很長時間。”
“那麼。”他的魔寵說:“等到了那天,我可以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浸在酒杯裡嗎,我覺得他的眼珠子會有巧克力味兒。”
“顏色是沒有味道的,”德蒙的導師縱容地提醒道:“祖母綠色的眼球也不會有薄荷味兒。”
“可我總覺得它們應該是有味兒的,準是德蒙沒找對人的關係,”雙首毒蛇喋喋不休地抱怨道:“我覺得綠色的眼珠子就該有薄荷的味兒,藍色的就該有酸甜味兒,琥珀色的就該有蜂蜜味兒……”
“黑色的呢?”
“苦味?”雙首毒蛇拿不定主意:“但布林和椹莓也是黑色的,它們是甜的。”
德蒙的導師站起來,掀開窗簾的一角,傾聽着黑暗中的聲音,細密的雨絲擊打在玻璃上,招牌上,石頭格子路上,幾隻被雨水打的溼漉漉的小鳥爭奪着乾燥的屋檐,蹲在檐下的貓兒發出如同嬰兒哭泣般的喵叫聲,馬和騾子在棚子裡咀嚼着乾草,打着不安的響鼻,
而後是屬於人類的,一聲淒厲可怖的嚎叫聲。
突如其來,又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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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威喝下了血液,涓滴不剩。
它又冷又苦,滑下喉嚨後卻變得灼熱而甜蜜,芬威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它是如何侵入身體的每一個部分的,它非常執着,又異常強大——赤褐色的液體從芬威的眼睛、鼻子、耳朵,身上每一個孔洞裡流出來,他依然*着,污穢的黏液塗滿了皮膚的每一寸,他無法看清東西,也無法聽見什麼,更無法呼吸和喊叫,他的身體無法動彈,所有的內臟和液體都像是變成了半溶解的岩漿,他努力回憶着那個法術,想要分析其中的問題,卻一無所獲。
他張開了嘴。
火焰流動着,從他的身體裡流出來,落在地上,芬威無法看見——從他嘴裡流出的東西是活的,雖然它的顏色你只能在死者的舌根下看得到,它在銀冠木的地板上流動,留下焦黑的灼燒痕跡,它是一種如同磷火般的青色與白色,越往上就越透明,到了最上面幾乎是無色的。
它蔓延的速度是那樣的快,轉瞬之間就流出了芬威的房間。
一隻松鼠端端正正地坐在寬大屋檐下的檁條支架上,卷着尾巴,半睡半醒,活着的火焰就像是一隻餓極了的鷹隼那樣猛地撲上了它,它轟地一聲燒了起來,連聲吱叫都沒能發出來,只留下了還不足以填滿一隻小手指甲蓋兒的灰燼。
火焰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並不滿足,它左右擺動,分裂成一百條或者更多,它們就像是剛出生的小蛇,迅速安靜地分散,遊往四面八方。
它們是那樣的貪婪——槭樹、灌木、草、昆蟲、從飛舞在空中到深埋在地下的……只要活着的,有生命的就是它們的食物,它們曾經細弱得就像是隨時可能消失的身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從人類手指粗細長到手腕粗細,從手腕到手臂,又從手臂到腿,到身軀……它們在吞噬比它們大的多的東西時會融合,在捕捉敏捷的獵物——比如鳥兒和松鼠,又會再度分裂成更多條搖擺不定,交頭接耳的觸手和舌頭——在某些獵物即將逃離羅網時,它們還會高高跳起,在空中迸裂,散成無數顆細小的火星,這些閃爍着的小火星會鑽進皮毛和皮膚,灼燒內臟與骨頭。
它們並不畏懼雨水,也不會介意失去普通火焰賴以生存的空氣,延展的速度就像是海潮或是狂風,吞掉一棵五十尺高的裂縫槭樹不比人類吞掉一根香腸所需要的時間更久;它們甚至懂得限制自己的吞噬速度,好讓那些驚慌失措的鳥兒與松鼠將它們帶到更遠的地方,它們散發出來的熱氣帶着焦臭味和硫磺的氣味。
巫妖知道這是什麼玩意兒,他的導師曾弄到並養過那麼一小撮——負能量之火,他曾被指派去“餵養”它,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往裡面丟只老鼠或大小相彷彿的普通生物,以避免它“長大”或是“死去”,這個工作並不繁重,但需要非常警醒,這種火焰在面對生命力時會變得格外聰明,它甚至會故意縮小自己,變成奄奄一息的模樣來騙取食物。
它來自無盡深淵與火元素位面的交界處,以生命爲燃料,只要有生命,它就能無窮無盡地燃燒下去——芬威比他預計的還要蠢,他打開了通道,放出了比他想象中更糟糕的東西。
他得承認策劃了這個陰謀的人很聰明,他避過了精靈們設置的迷鎖限定——精靈們在灰嶺設置的迷鎖限制了傳送類法術和召喚類法術的使用,所以在灰嶺,你只能步行或飛行,也無法召喚出魔鬼或是惡魔,但這兒仍然可以打開通往其他位面的通道——水元素位面,火元素位面等等——這是個絕妙的擦邊球,一個被僞裝成用於轉換種族(說實話,這種魔法陣巫妖還從未見到和聽說過),實質上卻連通着火元素位面的魔法陣,含有着生命力的各種血液……最爲蓬勃有力的巨龍血,吸引與誘惑它的深淵生物的血與精靈的血,當然,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有能力完成這個法術的,憎恨着自己的另一半血脈,並且被精靈們信任着的傻瓜。
巫妖很難理解芬威是怎麼想的,一個如此複雜,並且邪惡無比的強*術到頭來只爲滿足一個半精靈可愛天真的小願望?所有的紅袍與灰袍都會爲之哭泣的。
——我覺得現在不是感嘆或追憶往昔的好時機,異界的靈魂喊道,你不覺得整個灰嶺都快被燒光了嗎?
——別告訴我你想住在一片廢墟里!他繼續喊道。
巫妖在思想裡挖了挖自己的耳朵——你想怎麼做?他抱怨道,如果那些精靈願意信任我,我可以把整件事情扼殺在襁褓裡,但現在?
——你說這些火所需要的燃料是生命?異界的靈魂急切地說道,在我們的世界有種做法……
——開闢阻火帶。巫妖說,我知道,但問題是,我不能像你那樣控制火焰,普通的火也無法蔓延到地面以下,也就是說,無法保證絕對阻隔負能量之火——它們可能會一起燒光灰嶺與銀冠密林。
——那麼,如果我們放任不管,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灰嶺和銀冠密林被燒光,巫妖回答,但我想精靈們會想出辦法保住密林。
——可灰嶺就要變成灰燼了,異界的靈魂乾脆利索地說,讓我們幹吧,狗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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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主意,”巫妖說:“但我不保證整件事情不會變得更糟。”
鋼藍色眼睛的管理者看向他,黑髮的年輕法師可以說是毫髮無損,但如果他沒記錯,克瑞瑪爾的法術書在芬威那兒,而這些詭異的火焰正來自於芬威的房間。
“芬威把法術書還給你了?”
“沒有,”巫妖說:“但我之前還記憶了幾個法術。”
“你想怎麼做?”
“點燃灰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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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灰嶺,施法者們很少會去記憶一個火焰類法術,雖然銀冠樹內含有金屬,灌木與寄生植物密集而潮溼,裂縫槭樹又因爲有着大量的糖分都不是那麼容易引燃,但毫無疑問,火焰仍然是灰嶺或銀冠密林這種地方最需要避免出現的東西——爲此灰嶺的住民們甚至不用明火,而改用輝石粉末,這種加水就會產生高溫的礦物矮人可賣的挺貴,而且用慣了煤氣天然氣的異界靈魂總覺得它的火力不夠強勁——在他想要炒個魚片蘑菇什麼的時候。
除了克瑞瑪爾和生死未卜的芬威,灰嶺還有四個法師與三個法師學徒,其中一個學徒施放了一個戲法,點燃了一撮乾薹蘚,精靈們輪流上前,點燃手中的火把。
“我不知道這能不能行,”一個法師低聲說:“雖然我有準備可能用到的法術,但我很擔心無法覆蓋所需要的面積。”
“幸好我一向不怎麼喜歡閃電類法術,”另一個法師說:“不然我只好無所事事地在一邊發呆了。”
“閃電類法術同樣有用,”巫妖說:“我們需要的是開闢出一條無生命或僅有少數生命的防護帶,但一棵樹木燃燒殆盡的時間太長了,在它們燃燒的時候,殘餘的生命力仍會爲負能量之火提供幫助,如果將樹木擊斷,只是燃燒樹樁的話就要快多了,另外閃電也能燒灼樹木留在地面以下的根系——我們也同樣需要音波類法術,它可以控制普通火焰蔓延的範圍——強大的聲波可以增加空氣的流動速度,讓空氣變得稀薄,當後者的含量降低到火焰的臨界值時,火焰就會變得弱小到能夠讓雨水打滅。”
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腐蝕類法術與閃電類法術的效果可以說是等同,但無論是哪一種,我們都要儘快——您的顧慮很對,”他向第一個發言的法師頜首致意:“我們絕對不能讓火焰拓展到我們無法干涉的範圍。”
“但如果能有更多的法師……”他說,看向管理者。
“我已經向白塔和密林求援了。”管理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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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爾妲舉起了她的長弓,連續一整夜的追逐總算是到了盡頭,她瞄準了那個灰色的,步履踉蹌的身影,她的利箭帶着她的仇恨破空而出,銀光擊穿空氣,兇狠地咬入灰袍的脊背。
他倒了下去。
隨行的法師舉起手,示意精靈們不要急着靠近,他施展飛行術,在灰袍的周圍盤旋了一會兒,再度施放了兩個法術,才向他們點了點頭。
他們靠過去,一個男性精靈將屍體翻開,讓他露出自己的臉,那是張陌生的臉,精靈們對此沒有一點印象——一個邪惡的灰袍,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但他與灰嶺的住民沒有絲毫關係這點讓伊爾妲鬆了口氣,她直起身體,想要離開的時候卻聽見了另一個精靈在大聲驚呼。
陌生灰袍的臉發生了變化,五官變得模糊,鼻子扁平,嘴脣凹陷,額頭塌下並失去了他所有的毛髮,喉結消失,皮膚呈現出死人一般的灰白色,如同石材雕琢研磨般地看不到一絲紋理,四肢變細,手指併攏,粘結成一團。
不用翻動他的身體尋找雙翼伊爾妲也能認出這是一個變形怪。
她感到一陣恐懼。
更大的驚呼聲響了起來,一個精靈抓住伊爾妲的肩膀,將她轉了個方向,讓她看向灰嶺。
燃燒着的灰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