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不死者一點也不覺得伯德溫這樣的人類能夠在一朝一夕間突然有所醒悟,他的視線掠過每一個人,然後在王女李奧娜的微笑中找尋到了一絲端倪。
當亞戴爾的雙手落在伯德溫的肩膀上時,伯德溫閉上了眼睛,亞戴爾是不會拒絕他的,因爲……後者確實一個正直而又良善的人,而他卻是個懦夫,一個連自己的錯誤也不敢正視的卑劣之徒——如果沒有李奧娜憤怒的一擊讓他徹底清醒過來,他可能仍舊沉浸在可笑的自我質疑與偏見中無法掙脫。他不該責備他的騎士與士兵,他們信任亞戴爾並不是毫無理由的,當他們,他們的妻子、孩子與父母因爲伯德溫的關係而被新王與狄倫無情地驅逐出雷霆堡後,作爲他們的主人,伯德溫還在距離他們千里之外的地方一無所知地流亡——這不是伯德溫的過錯,但那時的他確實沒能承擔起一個領主的職責——是亞戴爾帶領着他們在荒蕪的平原上尋找水源,辨別方向,採集草藥,搭建帳篷,挖掘陷阱,帶領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從獸人的爪牙與盜賊的刀劍下逃出生天,如果亞戴爾,最終得以離開高地諾曼的人有多少?幾百,幾十,還是幾個?而那個時候,亞戴爾還沒有得到羅薩達的寬恕,他無法祈禱神術,也無法獲得神靈的指引,只是個面孔上烙着罪名的普通人,他能夠做到這些,耗費了多少心力根本就是不言而喻的,正如李奧娜所說的,他不應該嫉妒與憎恨亞戴爾,相反地,他應該愛他。感謝他,給他應有的酬勞與信任。
他不是不想這麼做呀,伯德溫很清楚自己的靈魂會在每個深夜慟哭。但他就是無法控制自己,尤其是他知道亞戴爾重獲了羅薩達的寵愛後。亞戴爾的罪名多麼嚴重哪,一個瀆神,一個弒親,難道不比瀆職與疏忽更可怕嗎?白塔的災禍只過去了多久?兩年還是三年?他的神祗便原諒他了,而他的神祗呢?公正與正義的泰爾,爲什麼還不肯原諒他?他從侏儒那兒拿到了一條由無數鐵質小環穿成裡的鏈條,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伸手去撫摸其中的一隻,但泰爾賜予他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是他不夠虔誠嗎?或許。看看亞戴爾,他之所以能夠獲得羅薩達的原諒,是不是因爲他拯救了這些人的性命呢?如果泰爾也是這麼希望與要求的,那麼他也能做到,他還能讓泰爾獲得其他神祗無法獲得的榮光,他能比任何人都做的更好。
不過李奧娜的提醒還是相當及時與正確的,在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後,伯德溫不會頑固地視而不見或是無法放下尊嚴去改正他,而且李奧娜不但是他的愛人,還是他尊崇與忠誠的王上。他馬上接受了王女的指正,接下來的事情只要有個開始,那麼就不會進行得太過艱難。結尾也總是皆大歡喜——騎士修充滿喜悅地看着他的領主握住亞戴爾的雙手站立起來,將自己的項鍊脫下來掛在他的脖子上,又解下短劍給他掛在腰裡,當騎士與士兵們發自於內心的歡呼起來的時候,一直壓在伯德溫肩頭與心上的石頭也移開了,亞戴爾的手是那麼的溫暖,又是那麼的有力,他會和修一樣,成爲一個可靠的朋友與戰友。把利刃對着敵人。把脊背交給他們,這纔是一個泰爾的追隨者應該做的事情。
巫妖對此不置可否。他又沒在爲那個魔鬼效力,而且說到泰爾。這傢伙似乎也沒對他幹過什麼好事——他現在就連披件灰袍都做不到。
佩蘭特給了他們二十天,事實上這二十天主要被用在了伯德溫的新手臂上,如果他暫時無法返回龍火列島,那麼除了最後一步,他可以將之前的事情全部籌備妥當。
“難道只有一個法師能夠爲它施法嗎?”王女李奧娜問,高地諾曼人裡就有一個法師,那些攀附於側島的商人們也有,如果需要,他們還能爲側島的管理者僱請外面的施法者。
侏儒麥基懶洋洋地擡起眼睛,“是的,”他說:“每個施法者的魔法波動都是不同的,雖然我們很難察覺得出來,但如果子體的魔法屬於一個施法者,而母體的施法者又屬於另一個施法者,就連普通的魔像也會失敗,更別提流銀魔像了。”
李奧娜倒沒想過要那些商人爲他們僱傭外面的施法者,陌生的法師或是術士根本不可靠,而且他們也不能強迫侏儒們接受第二個施法者,現在的克瑞瑪爾已經夠讓他們不滿的了,如果不是侏儒中很少出現法師——至少他們的族羣中沒有,就連克瑞瑪爾也不可能插手到侏儒們的工作中去。
侏儒們不安地交頭接耳,顯然他們也想到了李奧娜想到的事情,他們跺着小腳,抓着掛在胸口的符文印章,抓着小劍,兇狠地掃視着周圍的騎士與士兵。
“沒關係,”伯德溫說,“之前是我錯了——就算沒有手臂,我也還是伯德溫.唐克雷,”他在提到這個姓氏的時候仍然會覺得心痛,除了狄倫,還有老唐克雷,他辜負了老人的囑託,雖然他相信自己終有一日還是會回到高地諾曼回到雷霆堡的,“難道我的孩子們會因爲我失去了一條手臂而拒絕承認我是他們的領主嗎?”他笑着環顧四周,“會嗎?”
“您永遠是我們的領主!”一個士兵立刻喊道。
“我們的忠誠只屬於高地諾曼、雷霆堡與唐克雷!”騎士修鞠了一躬說道,李奧娜向他微微頜首,因爲她知道對於這些人來說,高地諾曼所指的不是那片寬廣的國土,也不是此時戴着王冠的新王與他的子嗣,就像他所指的唐克雷不是狄倫.唐克雷而是伯德溫.唐克雷。
“我們已經回到您們身邊了,”另一個騎士說:“我們不會離開,除非您要驅逐我們。”
“除非我死了。”伯德溫馬上說:“否則我將永遠守護着你們,就像你們忠誠着我。”
對此侏儒們紛紛做起鬼臉或是擺出嘔吐的模樣,他們都是些自私自利的傢伙。而且對於土地與姓氏都不怎麼關心,之所以在龍火列島定居只不過是因爲他們既討厭矮人又討厭精靈,也討厭那些會對他們製造的機械產生恐懼的無知凡人。即使當地的統治者們願意爲了侏儒帶來的大量財富而容忍他們的存在,如果距離侏儒不遠的地方有聖所、神殿和法師塔。他們也很難安安心心地繼續自己的生活與工作,因爲侏儒們利用寶石與符文製造就算是凡人也能使用的符文盤與符文印章的關係,法師與術士認爲他們褻瀆了魔法。遇到脾氣好些的法師只是會出手把他們趕走,若是遇到灰袍或是紅袍,那麼他們不是淪爲比奴隸更糟的工具就是被殺死,牧師與祭司們則一概認爲他們是僞信者或是無信者。
所以他們對國家啦,責任啦,忠誠啦幾乎是沒有什麼概念的。這些人類擺出的姿態非但不能讓他們感動,反而在某一程度上閃瞎了他們的鈦合金狗眼——他們壓根兒不相信高地諾曼人所說的每一個字。
而且現在無論是亞戴爾和克瑞瑪爾,蓋文都不在,他們更是肆無忌憚,普通的鋼鐵與拳頭是傷害不了他們的。
“這些侏儒是怎麼回事?”騎士修說:“吃了什麼不好的東西嗎?”
他可以說是極其從容地抓起了看上去最爲嚴重的一個,高地諾曼人比大陸上的成年男性要高大強壯得多,許多侏儒幾乎只到他的大腿,有着一張幼嫩面孔,裝扮華麗的他們讓騎士看來就像是擺在王都店鋪的櫥窗裡,閃閃發光的大型玩偶。說真的,他的手一直有點癢,在找到藉口後他沒有絲毫遲疑地提起了一個。好奇地暗自查勘了一番,一邊還裝模作樣地拍打着侏儒的脊背。
那個侏儒倒是想要捏碎身上的符文印章或是拔出小劍給他一下的,但他是面朝下被騎士“託着“的,具體姿勢可以參考那些被無良人類托起的烏龜,他的短小手臂碰不到懸掛在腿上的小劍,懸掛在胸前的符文印章卻被壓在他的胸膛與騎士的手掌之間,還有那個騎士不斷地在他的背後拍着,他的眼前都在一陣陣地發黑。
其他侏儒,包括麥基。認真地觀察了一會,發現他們的族人不會受到什麼真正的傷害後。不帶丁點兒遲疑地跑掉了,然後在一個他們覺得安全的距離外看着族人狼狽不堪的樣子唧唧咕咕地大笑起來。
伯德溫忍俊不禁地笑了一會。從修的手上拿走侏儒,“我想他已經好了。”他一本正經地說,那個侏儒快要氣瘋了,一落到地上他就撲上去在騎士修的腿上咬了一口,甚至忘記了他還有短劍和魔法符文,在咬了一口塵土後他恨恨地呸呸着逃走了。
王女李奧娜更是笑的面色緋紅,她比還在王都時更要健康與美麗,那種令人爲之讚歎的自信與驕傲就像是熱量那樣從她的身上遠遠不斷地散發出來,若是老王看見現在的她,一定會覺得很欣慰。“克瑞瑪爾他們什麼時候走?”
“今天夜裡。”伯德溫說:“雖然我們還有蓋文,但阿爾瓦法師建議我們能將這個消息隱藏多久就隱藏多久。”
“你是說……亞摩斯?”
“他現在已經是東冠的領主了,”伯德溫說:“他有權招攬任何一個願意爲他效力的施法者,”他微微苦笑:“雖然克瑞瑪爾與他簽訂了契約,但無論什麼契約都是有疏漏可找的。”
李奧娜曾是一個龐大王國的繼承人,對此她當然不會有什麼異議,事實上,即便克瑞瑪爾還在側島,他們也不會毫無戒備,側島實在是太富足了,而拜火山之賜,現今的東冠可以說是滿目瘡痍,大概有好幾年,它都難以恢復以往的盛況,側島對東冠領主的重要性又上了一個臺階,偏偏二十年(一個凡人生命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裡他根本無法介入其中,即便有着十分之一的稅收,那也是一個讓人難以忍受的巨大損失——如果是李奧娜,她也會輾轉反側,想盡辦法要從這份契約中找出什麼可以利用的部分的。
還有那些塔洛斯的牧師們,雖然不知道亞摩斯身邊的大宦官是如何與他們交涉的,但要平息塔洛斯的怒氣,只怕不是一兩次盛大的祭獻就能做到的——沒有人和克瑞瑪爾或是凱瑞本提起,那些從滾熱的熔岩與灰塵下僥倖逃生的奴隸們,可能最終還是難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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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知道,巫妖想,或許那個外來者的靈魂也知道,但他也知道,想要改變這裡需要耗費的時間必然遠超過毀滅這裡。
“你不是他。”火元素的化身說,“她”在連接着火元素的黑曜石盤裡現身,就像一個成年的女性精靈那樣纖細而曼妙,她的身體完全由青藍色的火焰組成,紅色與金色的火焰則如同透明的霓裳那樣包裹着她的“身體”,她的雙眼是無比明亮的白色,若是沒有釋放法術,即便是現在的巫妖,看上一眼也不免被灼傷雙眼。
“他正在沉睡。”巫妖說,同時伸出雙手:“你應該感覺得到,他也是我,我也是他。”
“不,”火元素化身說:“你們是兩個靈魂。”
“那麼你要等待嗎?”巫妖說:“明天他就會醒來了。”
火元素化身伸出了她的手,“真奇怪,”她說:“你們是不同的,又是相同的。”
“我們是兩個靈魂。”曾經的不死者說。
巫妖也有很久不再跳舞了,但他還記得每一個步子與動作,技藝更是堪稱精妙,火元素的化身承認這一點。
“但我還是比較喜歡哪那一個。”她坦率地說,然後就準備回到她的位面裡去。
“等一下,”巫妖說:“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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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一個深夜離開了側島,暗灰色的雲層覆蓋着黑如噩夢的大海,周遭靜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