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在陽光下泛起玫瑰金色的漣漪——這是因爲格瑞納達所在的半島探入其中的海水不是碧藍色,也不是祖母綠色,它因爲火山與熔岩的關係帶着一絲赤色,這種赤色讓近海的區域幾乎看不到大魚和珊瑚,同時予人一種邪惡而詭異的感覺——就像是七十七羣島周遭的海水是灰白色,而環繞着極北之地的海水是如同深夜般的黑色那樣,很難說,它們究竟是因爲自然還是因爲能量的侵蝕而形成這些顏色的。
黑髮龍裔的海中之城已經初見規模,雖然距離格瑞納達與銀冠密林一戰也只不過一年多的時間,但奴隸的數量一直在增加——格瑞納達的代理人甚至比龍裔還要來的殘暴、細緻與不擇手段,而商人們都知道,格瑞納達的克瑞瑪爾殿下因爲需要建造新城的關係,從不拒絕任何一個商人的奴隸,圓形的低矮沙屋不斷地向外延伸,每天都有水和食物被大量地消耗,仍然有人質疑這位殿下的用意,但這座可以預期輝煌的新城足以讓所有的人啞口無言。
最高的,一座說是塔,但即便說是尖長的山巒也不會有人辯駁的建築已經完成了鋼鐵的骨架,奴隸們攀爬在上面,就像是螞蟻攀爬在樹枝上,他們吊起木質的模板,固定在鋼鐵的骨架兩側,就像是灰袍爲死去生物的白骨上附着血肉那樣,往密封的模板中傾注混雜着膠液、石灰和沙子,它們可以在一夜之間凝固,然後拆開模板,打入鐵鉤,預先做好了溝槽的黑曜石石板被直接掛在上面,一如巨龍身上的鱗片,層層疊疊,毫無縫隙——奴隸們完成這一工序後,還會有術士們前來施放魔法,魔法牽引而來的黑鐵溶液流入石板與凝固沙土的間隙,將它們合二爲一。
人們還聽說,這座塔的內裡還將用秘銀塗刷,在羨慕嫉妒恨之後,他們見到這位回到格瑞納達不過三年的黑髮龍裔也有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恭敬。
是的,格瑞納達人就是這麼坦率。
亞戴爾現在最喜歡的就是坐在整座高塔的尖端俯瞰下方,塔下的其他建築也已經被白色的地基分割了出來,或大或小,可以看出其間看似混亂但就像是植物的脈絡那樣帶着規律的美感的路徑走向,勁烈的海風吹推着他的脊背。在這個地方,他不需要僞裝,也不需要警惕,更不需要做出違背心意的事情——也能更爲清晰地觀察自己。
只聽嘩啦一聲,一隻大鳥落在了他的身邊,亞戴爾轉過頭去,是有翼獸化人中最爲年長的一個,她曾經是個傭兵,因其冷靜,聰明,善於忍耐而獲得了曾經的不死者的青眼,她比其他有翼獸化人擁有着更多的自由,知曉更多的秘密,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除了她的主人和亞戴爾,或許還有善於探知任何秘密的費瑞克希爾。
“是殿下?”
“是的。”有翼獸化人說,一邊俯下身,懶洋洋地在亞戴爾的肩膀上摩擦了幾下面頰,在格瑞納達,唯一的淨土或許只有這個男人身邊了,就連可以說給了他們第二次生命的克瑞瑪爾殿下也總是處於一個無從捉摸的狀態——但她知道,要保持這樣令他們爲之渴求的平靜,亞戴爾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即便有着灰袍,有着克瑞瑪爾,他所要面對的仍然是些咬牙吮血的惡狼,而他並不能讓它們嗅出那股與這裡截然不同的氣味。
“知道是什麼事情嗎?”亞戴爾站了起來,身後的風驟然打了起來,他不得不伸手握住一側的鐵架。
“一個信使。”有翼獸化人說,“來自於高地諾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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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亞戴爾覺得命運真如克瑞瑪爾所說的那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娼妓。
異界的靈魂第一次參加這裡的婚典,正是在白塔。那個時候,白塔的安芮幾乎已經廢棄了與精靈之間的盟約與聯繫,亞戴爾以及其他的羅薩達牧師遭到了陷害、污衊與驅逐,在得知他們被巨狼襲擊,除了亞戴爾與一個幸運的學徒之外無一倖存之後,再去參加策劃了這一陰謀的主使者的婚禮,無論怎麼說都夠諷刺的——至少就異界的靈魂看來,它顯然和這裡的婚典犯衝,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還是這樣。
雖然伯德溫.唐克雷與李奧娜.海德聯合署名的邀請函寫作邀請一個朋友,遞交這份邀請函的卻是高地諾曼的使臣,他在見到克瑞瑪爾之前,甚至先去謁見了格瑞第的寶座,還有新王,這並不是一次單純的邀請,而是一次試探,雖然巫妖分析過,這也許是因爲格瑞納達的逐日擴張,已經令得格瑞納達與高地諾曼有所接壤的關係,但異界的靈魂還是覺得自己受到了fff神的詛咒。
但看到亞戴爾的時候,他還是露出了一個笑容:“看來這次又要讓你辛苦幾天了。”
“不會比上一次更艱難。”亞戴爾說,上一次如果沒有費瑞克希爾與那個古怪的灰袍,他和那些奴隸的境況可以說都不那麼妙,但在一年多之後,受到了新王與格瑞第的寵愛的黑髮龍裔已經不復之前的虛弱空洞,他的麾下也不僅僅只是一羣獸化人,一個墮落牧師與一個召喚而來的魅魔——米特寇特確實想過克瑞瑪爾作爲一個沉迷於魔法的術士,會放棄龍牙的控制權,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克瑞瑪爾確實離開了龍牙,但他並不是孤身一人離開的——在他離開龍牙之前,發生了一件差點就讓米特寇特崩潰的事情。
事情並不複雜,簡單點來說,就是那些想要開掉自己坐騎的騎士反而先一步被反開的……悲劇。
鷹面獅身獸的邪惡與格瑞納達人並沒有太大區別,它們也並未率先違反原先的契約,當然,那些騎士們也沒想過和鷹首獅身獸好好談談之後發筆遣散費用,好合好分的事兒,在他們的設想中,在尋找到新的坐騎候選之後,這些鷹首獅身獸會被逐一絞殺,術士塔會需要它們的,無論是作爲祭品,還是作爲施法材料——但不管怎樣,它們都不可能繼續存活下去,畢竟龍牙的騎士們也不想時刻被死亡的陰影籠罩着。
但不知道爲什麼,這個消息竟然被鷹首獅身獸們知道了——這可真是太人令人驚訝了,即使騎士們並不怎麼看重這個秘密,但有誰會去告密呢,難道鷹首獅身獸會給他們獎賞嗎?它們自身都是被豢養的,與巨龍,地精不同,它們也沒有囤積金幣與裝備的習慣,更不用說,比起人類,它們的思想更偏向於野獸,不吃掉人類就是它們最大的仁慈了,你還期望能從它們這裡獲得些什麼樣的好處?
但它們就是知道了,而後,毫無預兆的,在一次空中演練中,有三分之二的鷹首獅身獸突然發難,它們抓開了束帶,在空中翻滾,將身上的騎士拋下,有些騎士在半空中就被配合默契的鷹首獅身獸分而食之,有些直接摔得四分五裂——誰也不能說是鷹首獅身獸們是沒有計劃的,因爲只有這次,術士們沒有跟隨着騎士們上去,如果有施法者,那麼不說騎士們多數可以倖存,就連鷹首獅身獸們也很難逃得出去。
是的,它們在幹完這件事情之後就逃向了沙漠,而其他的龍牙騎士,發現自己的坐騎還願意聽從自己的命令降落就已經僥倖不已了,追擊?抱歉,還是等換一種坐騎再說吧。
米特寇特的意思是處理掉所有的鷹首獅身獸,無論它們是否想要反叛,但讓他憤怒的是——作爲龍牙的統領,克瑞瑪爾拒絕了他的要求。當然,出於失職的歉疚,黑髮的龍裔辭去了龍牙軍團統領的職位,但他……帶走了剩下的那三分之一,既然這三分之一的龍牙騎士並不介意他們的坐騎會被一個術士的藥粉所迷惑——至少掌握着這個藥粉的只有克瑞瑪爾,他們的殿下,那麼就沒有必要太過計較。
至於換一種坐騎,那可真是一件男默女淚的事情,你知道當初龍牙的騎士們馴服鷹首獅身獸用了多少時間?折損了多少人手?拋擲了多少金幣與珍貴的材料?
不過亞戴爾認爲,更有可能的是,米特寇特的坐騎格里芬被轉化成不死生物的事情驚嚇到了其他的鷹首獅身獸,要知道,那時候格里芬還活着,而它的傷勢並不是無法治療的,就連人面獅身獸克歐也不覺有些惋惜和遺憾,更別說是格里芬的族人們了。但對於騎士們來說,就算不死生物事實上並不適合成爲一個生者的坐騎,但最少的,它們聽話啊,還不用吃東西,還更有威懾力,相比起來,一隻活着的鷹首獅身獸的性價比就不是那麼高了——鳥頭們的小腦袋就是這麼想的。
凱爾門或許會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吧,就算他淪落到了必須舔着格瑞第牧師的腳趾而活了,米特寇特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得回了自己的軍團,但那只是一個空蕩的軀殼,要填滿這個無底的洞窟,他大概要將自己連同新王的內庫清空纔有可能——新的騎士,新的坐騎,損毀需要替換的盔甲與武器,還有魔法——格瑞納達的施法者們要價從來不低。
亞戴爾所說的就是這些騎士們,他們在格瑞納達的敵人面前是惡魔,對格瑞納達人來說也不遑多讓,有了他們,就連滋擾奴隸營地的商人都少了很多。如果說在克瑞瑪爾送上那份無人得知內容祭獻之前,神殿的牧師還會來索取孕婦和少女,現在她們也已經偃旗息鼓。最近的三四個月裡,他們甚至還弄回來了其中的幾個——也許是因爲苦痛與緊張,也許是因爲營養不良,或是其他的原因,她們幸運地失去了孕育後代的能力,按照慣例,她們一樣會被處死,但如果廢棄的祭品容顏出色的話,也會有商人願意出更多的價錢贖買她們,這是一個半公開的秘密,不但是普通的牧師,就連主任牧師也在藉此斂財,所以沒什麼可說的。
晨光之神的牧師很難形容自己的感受——在外界,擁有一個孩子是多少女性願意付出性命也要達成的願望,但這些少女,卻因爲無法生育才終有得以再次見到自己的親人與愛人,她們是幸還是不幸?這點就連亞戴爾也很難辨別,但當他看到滲入泥土的血跡與盛放在貝殼之中的血肉時,他又覺得她們應該是幸運的——在狹小的沙屋中,仍然有着炙熱的愛情,甚至因爲朝不保夕的現實,愛情的花朵很快結出了不該有的果實,但這些果實都是不能被保留的。一旦有人露出端倪,她身邊的人就會勸說和強制她放棄這個孩子——若是被人發現他們之中有着一個孕婦,那麼毫無疑問,很快就會有牧師來巡查,而每次巡查,即便沒有孕婦,她們也會帶走一些符合祭品標準的少女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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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戴爾的思緒被一張蓋着火漆的羊皮紙打斷了,他詳細地閱讀了上面的文字,真誠地爲自己的朋友與曾經的領主感到高興。
“不單單是伯德溫與李奧娜將會在這一天締結婚約。”他一邊閱讀着,一邊說,“同一天還是李奧娜殿下的登基典禮,太好了,他們的孩子作爲繼承人將會出現在典禮上,伯德溫作爲王夫,將會被分封爲公爵,以及雷霆堡的領主——他終於可以回去了。”
也許是被難得的好消息迷惑了,亞戴爾反覆讀了幾遍之後,擡起頭來才發現克瑞瑪爾的神情並不全然都是喜悅。
“有什麼問題……”他頓了一下,因爲他看到了克瑞瑪爾身上的紅袍:“嗎?”
“他們沒有邀請銀冠密林。”克瑞瑪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