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胖了啊。”克瑞瑪爾說。
“啾啾!”白臉兒說,用自己的鬍鬚去摩擦克瑞瑪爾的臉,它已經長到了水獺的極限,也就是說,三尺長,四十磅重,託在手裡沉甸甸的,就像是個毛茸茸的壓重,一下子就將黑髮龍裔的心安定了下來。環繞着他們的還有白臉兒的一家,三隻小水獺與一隻性情溫柔的雌性水獺,最小的一個孩子還是一身雪蓋般的細小絨毛,它們正圍繞着一堆烤小魚乾大吃特吃——這些小魚是海魚,雖然小,但肚子裡面全是肥美的魚籽,吃起來格外香脆。
對於克瑞瑪爾的戲謔,白臉兒不以爲意,冬季到來的時候,就連魚也會安睡的,和別的動物一樣,水獺也需要在冰雪覆蓋密林之前堆滿豐美的脂肪,不然它們要依靠什麼度過漫長的寒冬呢——只是它並不需要和自己的妻子與孩子們爭奪食物,相比起它們,白臉兒是個強壯而又聰慧的雄性水獺,擁有着從精靈王庭到星光河的廣闊領地——對啦,白臉兒想了想,從克瑞瑪爾的膝蓋上溜下去,在黑髮龍裔迷惑不解的目光中跑進密林,聳動着鼻子嗅了嗅,攀上一棵高聳的銀冠木,和一隻松鼠打了一架後,把它的松子和榛子,還有木果(銀冠木的果實)都搶走了,又找了一片寬大的葉子(按理說,冬天不該有這麼大,這麼綠的葉子,但如果有,水獺也不會非常介意),把它們都裹起來,夾在前肢下面,就像是夾着一塊心愛的石頭那樣,只用三隻爪子跑回到大朋友的身邊。
凱瑞本走進王庭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克瑞瑪爾已經脫下了那件意味着邪惡與血腥的紅袍,在紅袍裡面,是那件泰爾賜予的及膝白袍,在陽光下,它就如同秘銀一般散發着柔和的光芒,水獺白臉兒仰面躺在他的膝蓋上,而白臉兒的妻子孩子正忙着用爪子搽臉,他身邊散落着一些堅果和它們的殼——精靈遊俠甚至不想要去打攪他們,破壞了這一難得的溫暖而又平和的景象,但就像是亮着橙黃色的燈光的小屋對於一個在風雪中跋涉整夜,又累又冷又餓的旅人所有的吸引力那樣,它們也吸引着凱瑞本走過去,走到克瑞瑪爾身邊,他坐下,然後輕輕地嘆了口氣,半躺了下來。
躺下來之後,精靈遊俠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如此疲憊了——密林被焚燒和砍伐的地方需要重新補白,迷鎖的損傷與缺損需要重新編織,樹精以及迴歸到安格瑞斯膝下的精靈們需要一場莊重而又神聖的告別儀式,獸人,格瑞納達人,恐爪龍以及鷹首獅身獸的屍體需要收斂毀掉,免得引來瘟疫,德魯伊們的朋友被釋放出去——它們將會勘察與嗅聞整座密林,誰也不知道紅龍、獸人的祭司,格瑞納達人的術士與法師究竟會留下些什麼。
精靈的身上突然一重,他微微睜開眼睛,纔看到白臉兒那張隨着時間流逝愈發飽滿的扁臉,它湊上來聞了聞精靈的氣味,隨即打了個噴嚏,凱瑞本來之前沒有沐浴更衣,身上還殘留着獸人被焚燒時的那股子臭味,還有一股讓它不安的氣味,它轉了個方向,用屁股對着凱瑞本的臉,擡起前爪對克瑞瑪爾叫了兩聲。
“是紅龍的氣味?”克瑞瑪爾問。
凱瑞本點點頭,“你如果需要什麼,可以拿走。”
“不用了,”克瑞瑪爾想了一想後說:“格瑞第不會不熟悉子嗣的氣味,即便被我拿在手裡,也會被她拿走,不過我覺得你可以問問阿爾瓦,或許還有安東尼奧。”
“他們會高興得發瘋。”
克瑞瑪爾微微一笑,他相信阿爾瓦法師與安東尼奧法師會善加利用這隻紅龍的,她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命運的饋贈——就算是他,還有精靈們也沒有想到他們設下的陷阱竟然能夠捕捉到如此之大的一隻獵物,並且就此殃及到另外兩隻紅龍——他們的貪婪出乎精靈們的意料,佩蘭特在紅龍即將降落的時候才完成最後一個法術,更讓他意外的是,那隻雌性的紅龍最後應該是有所察覺的,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任憑自己的兄弟撕咬和吞噬自己。
想到這裡,凱瑞本就不由得感到悲哀與驚惶,這種令人爲之顫抖的冷酷與殘忍是格瑞納達人以及龍裔們所信奉並且身體力行的,遊俠對此有所聽聞,但他還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與聽見,他簡直無法想象會爲一隻水獺烤小魚乾,會爲碧岬堤堡的城外流民之子動容的克瑞瑪爾也終將成爲其中的一員——遊俠欣喜於黑髮龍裔的靈魂仍舊純潔剛直,但毫無疑問的,若果他選擇回到紅龍的巢穴,這會成爲他最爲致命的弱點——即便無人發覺,他的仁慈仍舊會讓他變得孱弱,而在那個地方,同情與憐憫並不是一個褒義詞,格瑞納達的邪惡之輩只會嘲諷他,羞辱他,時刻尋找着將他撕裂的機會。
但就像是凱瑞本有着自己的路,克瑞瑪爾也有,他們曾經並肩而行,但在離別來臨之時,遊俠也不會去阻擾和挽留——這是他們的職責,也是他們的命運。
“等到星河升起,”他聽到克瑞瑪爾說:“我就要離開了。”
凱瑞本壓抑下自己的衝動:“你甚至還沒能看到第三道晨光。”
“我不能再停留了,”克瑞瑪爾說:“我回去就要謁見紅龍格瑞第,拖延太久她會產生疑問。”
密林中的光線逐漸變得微弱,色澤暗沉,在湍流不息的星光河邊,他們爲克瑞瑪爾舉行了一場小小的送別宴會,參與者只有凱瑞本,克瑞瑪爾,佩蘭特與他的妻子瑞雯,還有白臉兒和他的家庭成員。
克瑞瑪爾並沒有出現在更多的精靈面前,除了避免多餘的解釋之外,還因爲他過於特殊的身份——他仍然需要回到格瑞納達,不讓太多人(即便是精靈)清晰地知曉出他的立場是最好的,但凱瑞本也不想讓他遭受到怨恨與憎惡的目光。
星光河河水中,有着被削減成圓形的薄冰在旋轉,從呼嘯平原而來的寒流終究還是影響到了這裡,他們烤了魚,還有一些堅果,佩蘭特甚至額外催發了一些漿果,對於德魯伊來說,這幾乎是一種對於自然的褻瀆行爲,但凡事都有例外,在每個德魯伊必須去做一件可能會讓他失去生命的事情時,他可以被或許品嚐本不該出現在這個季節的果實,因爲他可能再也嘗不到了。
黑髮的龍裔打開骨頭匣子,裡面是一片摺疊的不知名物品,還有一塊符文碎片,正是凱瑞本從極北之地取得,帶回密林,又來到克瑞瑪爾手中的符文碎片,碧色的光芒輕微地顫動着,就像是一枚生機勃勃的心臟。
“這是龍牙。”克瑞瑪爾說,讓佩蘭特與凱瑞本都微微吃了一驚,他們在上面沒有找到任何與巨龍有關的氣息與徵兆,“當然,只是碎片。”克瑞瑪爾說,然後他打開那片摺疊起來的東西,在火光下凝視了很久:“這是……龍鱗……”
佩蘭特低下頭,迅速地換算了一下這片龍鱗的所有者會有多大——那隻死去的紅龍身上最大的鱗片有着盾牌那麼大,而這片鱗片,如果它也是最大的,那麼擁有它的巨龍……
“格瑞第想要的就是這個嗎?”
“她的貪婪可以吞下整個位面,”克瑞瑪爾說:“但關鍵確實在於這個。”
——————————————————————————————————————————————————————————————————————————
當一個爵爺從王女李奧娜的房間裡退出來的時候,他的面色就像是剛從處刑臺上走下來,男爵夫人在扇子後面莞爾一笑,作爲夜鶯的頭目,她當然知道他們爲什麼會如此惶恐,是因爲王女李奧娜房間裡的那個孩子吧——王女李奧娜與伯德溫.唐克雷的感情早已公開,但對這些貴人來說,感情什麼也不是,但一個孩子就是了,尤其他還是一個男孩,如果王女李奧娜在與其他男性締結婚約生下孩子之前就不幸死去了,那麼這個孩子,就算就是非婚生子,也有可能成爲諾曼王的。
這下子他們的打算可都要落空了,即便沒有,一些頑固的老傢伙也不會允許伯德溫成爲新王的父親,如果說,他之前至少還是雷霆堡的領主,是泰爾的聖騎士,他現在只是一個墮落者,一個揹負着弒君罪名的卑賤之人——哪怕現在無人提起,但那只是爲了讓王女李奧娜能夠名正言順地取回自己的姓氏與繼承權,相信伯德溫只是一個陰謀的犧牲品的,大概只有那些年輕天真的騎士們。
但能夠讓一個爵爺成爲爵爺的,難道不就是那些騎士們嗎,更別說,其中還有爵爺的繼承人或是子侄,他們已經成爲了伯德溫手中的力量,權柄或是其他,尤其是伯德溫帶領着他們,一舉奪回了數個領地與城市的時候,他被麾下的騎士奉爲榮耀的勇武之人,馬衣與旗幟上公然繡着灰色的對立巨熊,男爵夫人相信看到這個的爵爺們心中一定五味雜陳。
“有什麼事情嗎?”王女問,男爵夫人的神情有些古怪,不過這些人就是這樣,她也已經習慣了。
“一位故人想要見您。”男爵夫人說:“不過在此之前,還請您召來法師和護衛。”
“告訴我他的名字。”王女說:“不然我不會見他的。”
“不是他,是她。”男爵夫人說:“來自白塔。”
李奧娜立即猜到了來人的名字,她沉吟了一會,看向在一旁玩着一隻木製巨龍的男孩,“讓她進來吧。”
“孩子呢?”
“把他抱走,不,等等,”王女最後還是改變了主意:“讓他留在這裡。”
男爵夫人退下後,那位無名的客人被兩名法師引領着走入房間,她沒有向王女行禮,而是先拉下了自己的斗篷兜帽,王女目不轉睛地注視了她一會,“你看上去比之前好多了。”
“如果只是外表的話,”安芮回答說:“是的。”
“內在呢?”
“只能說強大但令人作嘔吧,”安芮的視線轉移到男孩身上之後,就像是失去了離開的力量似的:“我想我必須謝謝你,殿下。”
“履行諾言是一個王者必須做到的事情。”李奧娜說,在諾曼人的力量逐步轉移到陸地上來之後,側島就不是那麼平靜了,所以李奧娜就把孩子接到了身邊,只是她沒想到安芮會如此之快地聽聞到這個消息。
安芮看上去確實比上一次見面好多了,畸形的面容與肢體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美,這種美往往只會出現在無生命的物體上。
“你要帶他走嗎?”
“不,”安芮說:“我還沒能得回白塔。”
“有件事情你或許已經知道了,”李奧娜說:“有關於銀冠密林……”
安芮當然知道,瑞卡離開的倉促,而細網公會也被抽調了一大部分力量,所以她才能尋找到機會來見見自己的孩子,但距離把他帶回白塔還很遠。
“還有……”李奧娜說,但隨即她就沉默了下來,安芮想她可能有些事情想要和自己說,卻又改變了主意。
安芮來得十分匆忙,走得也十分匆忙,但從她這裡,李奧娜還是拿到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白塔與鷓鴣山丘的主人的命運奇妙地與諾曼的王女有所重疊,她們都是不受看重的女性繼承人,但與外來的統治者相比,人們更願意接受她們,最少的,無論是商人,還是奴隸,在她們的眼中首先還是一個人,不是工具、玩具或是純粹的消耗品。
“那麼說,和白塔的盟約也可以建立起來了。”伯德溫說,在地圖上釘下一面小旗。
“不公開的。”李奧娜說。
“我們需要每一份力量。”
“當然。”李奧娜吻了吻似乎已經將以往的沮喪、失落與悲傷拋在身後的愛人,她沒有說的是,克瑞瑪爾對於起源於龍火列島的“菸草”的一些想法已經化作了事實,但結果最終還是被她隱瞞了下來,高地諾曼搖搖欲墜,最不需要的就是節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