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了一天一夜的暴雨停了下來,天空被沖洗成近乎透明的蔚藍色。
從天上往下眺望,一條擁擠的人潮徘徊在緊靠龐塔爾河岸邊,宏偉到令人窒息的要塞前。
拉·瓦雷第城堡周圍,四面高聳的堅固城牆和塔樓超過二十米,構建出一座美麗的城池。
雄偉的防禦工事在東西方向延伸了接近五分之一個泰莫利亞,長長的陰影投射到龐塔爾河面上,宛如一頭寂靜中潛伏的恐怖巨獸。
鋼閘之下的城門,便是巨獸之口,吞吐着喧囂的人羣。
一隊披着銀亮重甲,胸前紋着拉·瓦雷第家族盾形紋章的精銳士兵守衛着這張“口”,附近的城牆上數不清的弩手投下嚴厲的目光。
獵魔人在城門前老老實實地接受檢查、盤問,爲了通過檢查,他們的武器都提前交由雷索統一收進了空間戒指。
“四名蛇派獵魔人,一對貓派獵魔人師徒,從維吉瑪來?”年輕士兵的視線掃過身前的六人,着重打量他們脖子間的吊墜。
當他掃過獵魔人牽着的那匹棕馬的時候頓了頓,馬兒正瞪着銅鈴似的眼珠子,與他對視。
“有沒有搞錯……”
士兵莫名感覺有些背脊發涼。
他並非沒見過獵魔人,但在他的印象中這些變種人大多數喜歡獨來獨往,何曾一次性出現過這麼多?
五個獵魔人同行,簡直聞所未聞。
想一想,憑他們高超的身手,再聯合在一起,無疑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
老老實實待着也就罷了,要在城內搗亂……
尤其是其中有一位貓派,神經質的貓派獵魔人在民間的聲望糟糕到了極點,萬一突然哪根筋不對。
“得把事故扼殺在搖籃裡。”
年輕的士兵頭皮微微發麻,厲聲呵斥道,
“報上你們的姓名,年齡,進城的目的,準備待多久?”士兵身後的抄寫員握住鵝毛筆準備記錄。
如此嚴密的入城手續獵魔人還是第一次見,比維吉瑪更麻煩。
不過他們很快想明白,作爲瑞達尼亞和泰莫利亞間最後一道防線,拉·瓦雷第要塞的擁有極其重要的戰略地位,這麼做也是爲了杜絕鄰國間諜。
衆人按照商量好的說辭陳述各自身份信息。
“我們從維吉瑪而來,準備在城裡待半個月,到處轉轉,然後穿過白橋去諾維格瑞…”最後由雷索總結。
“進城的商人一大半都要到自由之城去…”士兵不耐煩地說,“但很不巧,奉男爵大人的命令,白橋進入無限期的封鎖,除非有特殊通行證,否則誰也不許通過。”
“幾位不如到西邊威倫的港口坐船渡河…”
“你壓根就不想放我們進去對吧?”奧克斯嘟噥了一句。
年輕的士兵便索性承認道,“按照男爵大人的意思,近來全城戒嚴,不能再放進任何危險人物,所以,幾位請回吧…”
“到底進不進?”獵魔人身後的商人聞聲開始催促,“不能進城就別擋着路,浪費時間!”
羅伊猛地轉身惡狠狠地瞪了那個大腹便便的商人一眼,後者頓時又噤若寒蟬。
然後他從懷中掏出一封鑲嵌着金邊的雪白信件,遞給了士兵。
“閣下,你再看看,現在能不能進城?”
士兵匆匆一瞥看到信封表面那朵泰莫利亞百合,頓時臉色大變,等他看完信,態度直接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獵魔人大師…請原諒艾德的愚蠢和莽撞。”短短一秒,士兵冷嘲熱諷的臉硬生生擠出一抹乾巴笑,“我事先並不清楚你們認識維雷拉德大人。”
之前爲了感謝獵魔人幫助雅妲公主解除嗜血妖鳥的詛咒,弗爾泰斯特賞賜了獵魔人大量的金錢,而臨行前雅妲則爲他們要來了這份擔保信,由維吉瑪市長維雷拉德親筆書寫,並印有市長公章。
信中爲獵魔人羅伊及其同伴身份做了個擔保,以便他們能在泰莫利亞各大城市順利通行。
作爲泰莫利亞首都的行政長官,維雷拉德還是有幾分薄面,獵魔人們握有他的擔保信,只要不主動去作奸犯科、觸發法律,大部分領主、男爵的都會行個方便。
“那麼現在我們能進去?”奧克斯抱着雙臂,似笑非笑地說。
“當然!”士兵艾德垂下頭,恭恭敬敬遞過信封,作爲男爵領一位身份卑微的士兵,犯不着去得罪一位首都的市長,“說起來男爵大人和維雷拉德大人也是舊識……他自然會歡迎各位拜訪。”
獵魔人們交換了個眼神。
“白橋呢,這張‘通行證’能讓我們通過白橋嗎?”
“隨時都行…”
艾德衝身後的士兵使了個眼色,頓時攔住城門的兩把交錯的長戟分開,露出一條通道。
“還有個問題…”進城前,羅伊頓了頓說,“你剛纔說男爵大人下令封鎖白橋,全城戒嚴,什麼原因?”
艾德臉色一變,猶豫了片刻,“往這邊來,我給大師們詳細解釋。”
說着,他將獵魔人們領到了城門後的角落,緩緩陳述道,
“一個多月前,露意莎夫人誕下了男爵大人的次女,這原本是件天大的喜事…”
“你指的是老男爵的女兒?”
艾德點頭,繼續說,“正是巴倫·拉·瓦雷第男爵,我們的領主。今年五十四歲,老來得女自然視若珍寶,爲了慶祝女兒的降生,大人甚至赦免了監獄一部分罪行較輕的囚犯。”
“他爲小姐取名阿奈絲·拉·瓦雷第。”
艾德臉上浮現淡淡的喜色,由衷地爲主人感到高興。
羅伊仔細觀察着他的表情,確認沒有一絲諷刺、挖苦、揶揄,他似乎認定那個女孩是男爵的親骨肉。
“沒道理啊…”獵魔人不禁有些納悶,連郊外雞籠酒館裡的兩個酒鬼都清楚那件醜聞——阿奈絲是瑪麗·露意莎夫人和那位“大人物”偷情誕下的私生女。
怎麼城裡的士兵反倒被矇在鼓裡?
此外,羅伊所認識的未來中,幾年後,露意莎還會爲大人物生下一個小兒子。
“你接着說…”
“阿奈絲小姐出生後沒幾天,男爵大人的長子亞里安少爺卻突然得了怪病,昏迷在牀,距今已有很長時間,病症毫無改善,沒有絲毫甦醒的跡象…”
士兵微微唏噓地說,“後來男爵大人經過調查發現是一位外來的雜技演員給下了少爺昏睡的魔咒,附近的巫醫、醫師診斷過後都束手無策。”
“所以男爵大人才全城戒嚴、封鎖白橋,爲了抓住下咒的罪魁禍首,救醒少爺。”
惡狠狠地說着,艾德突然指向不遠的城樓下側面的牆壁,上面張貼着一張通緝令,畫了箇中等身材的男人,包着褐色頭巾,一身白色的絲制長袍,鷹鉤鼻,薄嘴脣,面容陰鷙。
五官有種異域的感覺。
進出城門的行人都會被士兵參照着畫像挨個搜身、乃至檢查是否變裝易容。
“男爵大人下了命令,一日沒抓住兇手,白橋就封鎖一天,若有人能上報和兇手有關的線索,或者治好亞里安少爺的病症,重重有賞。”
獵魔人進城已成註定,艾德的口風也發生變化,“五位大師一看就是了不起的人物,如果你們擅長追蹤或者醫治魔咒,不妨試一試……”
“我還要教導弟子,沒那個閒工夫…”弗利厄斯淡然地拒絕道。
“反正咱們要在城裡待上十天半個月,等羅伊養好傷,不如趁這個時間接點活兒?”奧克斯提出了相反的意見。
而雷索盯着那張通緝令,疑惑地說,“這傢伙很面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士兵艾德聽得心頭一凜。
“哦…抱歉,我認錯了人…”光頭大漢注意到弟子隱蔽的眼神,便打了個哈哈,擺擺手,“這大鼻子和深眼眶倒是挺像的,其他地方沒有絲毫相似之處……這嘴太大了、眼睛過於狹長…”
“幾位再仔細瞧一瞧…”艾德建議道,“如果實在無法確定,不如到廣場去,兇手的幾個同夥正在受刑。”
……
一行人繼續往裡走,進入了拉·瓦雷第家族領地的中心。
從城門外看是一望無邊的,又高又厚、泛黃的大理石城牆,而門內是另一個世界,如果把它簡單地稱爲城堡,那就是嚴重的用詞不當或者笑話。
更準確地說,它是拉·瓦雷第家族經過數代人的擴建,圍繞着一座超過二十米高的主堡和無數圓柱形的塔樓,修築而成的巨無霸的要塞,這比羅伊從前瞭解到的拉·瓦雷第中心領地要巨大得多。
貼着城牆修築着一圈土石結構的高大房屋,山牆屋頂,有着又尖又直的屋脊,房屋外層沒有多餘的裝飾物,大多呈現灰黃色,顯得很樸素。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們堅硬的牆壁,不得不讓人懷疑是否和城牆用了同樣的建築材料。
街上到處都是人和拉着沉重貨物的馬車、牛車,地面只鋪着一層淺淺的鵝卵石和泛黃河沙,遍佈腳印、車轍印,凹凸不平,路邊靠着敞篷車,路中央有一口水井,大路上隔三差五還有牲畜留下的糞便和尿液,將一股怪味混入空氣。
空氣還是嘈雜的,充斥着男人的大笑、女人的柔聲細語,以及嬰孩兒童的嚶嚶抽泣,兼之穿插着巡邏士兵的大聲呵斥。
總結起來,拉·瓦雷第要塞裡簡直又髒又亂,遠不如維吉瑪貿易區那般整潔、乾淨。但又充滿了活力和一種蓬勃的,源自市井的生機。
獵魔人遙遙望去,遠處緊靠龐塔爾河的那堵城牆上,隱隱勾勒出幾架巨大的投石機和守城弩猙獰的輪廓,這是爲了應付對岸、來自於鄰國瑞達尼亞的威脅。
他們徜過擁擠的行人,拐了幾個彎,城中同樣被高大的城牆劃分成了幾片區域:生活區、貿易區,還有東邊的修道院,北邊男爵居住的高塔。
約莫一刻鐘後,他們來到一處圓形的廣場,人聲鼎沸,往來者皆駐足於此,衝着廣場中央的一座石制高臺指指點點。
羅伊的視線越過裝飾着天空之父克里夫雕像的噴泉,掃過高臺上四根火刑柱。
“嘶——”當他看清最右手邊的火刑柱上的囚犯,忍不住心頭一沉——一位衣衫襤褸的女士,五官秀美,身材窈窕,耳朵上部尖尖的,儘管遍體鱗傷,也難掩那股明豔動人的風姿。
她身邊是另一位留着莫西幹髮型、古銅色皮膚,身材健美有若雌豹的女人,再往左邊,是一位身材矮小如侏儒,面容醜陋的中年男人。
顯然,三人都受過嚴刑拷打,渾身傷痕,神色疲倦而絕望,掙扎在昏厥和清醒間。
“還真是熟人,城門口那個通緝犯,”雷索雙手環胸眼中閃過一絲明悟,“不就是海獅子雜技團的昆特牌表演家,亞摩斯!”
“是海蠍子雜技團。”羅伊嘆了口氣,腦海中又閃過那位揹負詛咒,爲了兒女甘願自我犧牲的男人。
火刑柱上綁着的犯人,則是海蠍子雜技團僅剩的幾名成員:精靈舞者愛佛琳,澤瑞坎的刀術專家坎蒂拉,以及小丑弗洛茲。
弗洛茲旁邊那位,本該屬於吞火者科林斯第,此刻卻變成一具漆黑、冰冷、醜陋的焦屍。
他死於火刑。
羅伊深吸了一口氣,肋部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而不經意間、帶着一聲輕微的呢喃,愛佛琳睜開了眼,空洞的眸子正好與人羣之中暗金的眸子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