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新離開後,陳益沒有馬上去留置室見啞女,而是反覆觀看翟依玲和陸秋成發生爭執的這段視頻。
他看得非常仔細,想通過細節去判斷陸秋成對翟依玲的態度到底是怎麼樣的。
這對本案來說其實並不重要,不管陸秋成對翟依玲有沒有想法,馬義龍都可以利用這件事達到教唆殺人的目的,不過……
如果這件事是馬義龍在造謠,那麼馬義龍的惡便是純粹的惡,足以讓見多了人心的陳益,也升起憤怒。
他耐着性子重複觀看了幾十遍,包括陸秋成的動作,翟依玲的表情,還有翟依玲離開後,獨自留在原地的陸秋成是什麼反應。
最終,陳益得出了一個結論:陸秋成對翟依玲應該沒有那種齷齪的想法。
翟依玲對陸秋成非常粗暴,而陸秋成呢?雖然試圖挽留解釋,但肢體動作並不強硬,不停的攔住翟依玲,姿態放的很低。
肢體語言也是語言,陳益能看得出來陸秋成是非常疑惑蒙圈的,不知道翟依玲爲何突然變成這樣,爲何突然把自己想的如此齷齪,爲何突然冤枉自己。
陸秋成還是沒有攔住翟依玲,翟依玲氣呼呼的走進校園。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似乎在懷疑人生,似乎在思考原因,最後低着頭無奈的走了。
關掉視頻,陳益來到留置室,再次坐在了啞女面前。
對方還是那副樣子,拘謹,害怕,抱着雙腿,也不去看陳益。
“事情,我們都已經查清楚了。”陳益開口,“你用錘子砸死了陸秋成,是因爲陸秋成要傷害你的女兒翟依玲,而告訴你這件事的人,就是馬義龍。”
一句話讓啞女擡起頭,她聽懂了。
陳益和她對視,繼續說道:“我們還查到,翟依玲是馬義龍的親生女兒,他還拍到了伱女兒和陸秋成爭鬥的視頻,所以,你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啞女反應不大,只是有些疑惑茫然的看着陳益。
陳益:“但是……很遺憾,你被騙了,陸秋成根本沒有傷害你女兒的意思,以前沒有,現在沒有,未來也沒有。”
聽到這裡,啞女呆傻的眼神有了劇烈波動,蜷縮的身體也舒展開來,瞪大的瞳孔死死盯着陳益,迫切的想要聽對方接下來的話。
陳益:“馬義龍的目的就是要殺了陸秋成,他不敢自己動手,所以纔想了這麼一個計劃,利用你保護女兒的心理,利用你可以爲了翟依玲付出一切的心理,編造了陸秋成想要傷害翟依玲這件事。”
“他成功了,你看過視頻後相信了馬義龍的話,在一個月前的某天夜晚,用錘子砸死了陸秋成。”
啞女聽明白了陳益想表達的意思,情緒有些激動,張開的嘴巴發出呀呀的聲音,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陳益:“我來告訴你爲什麼,說的簡單點吧,因爲陸秋成和馬義龍在同一個地方工作,陸秋成太優秀了,他阻礙了馬義龍前進的道路,馬義龍出於憤怒,出於嫉妒,所以他要殺了陸秋成。”
“只要陸秋成死了,馬義龍未來的道路一片平坦,他能賺更多的錢,聽懂了嗎?爲了地位和錢,票子。”
說到最後,他擡手作了一個揉搓鈔票的動作,讓啞女容易理解。
啞女呆呆的看着陳益,上下兩片嘴脣不停的打顫,兩隻手也在抖動,她的情緒正面臨崩潰的邊緣。
陳益這次沒有“放過”啞女,開始誅心:“從小到大,陸秋成一直在保護你,當你受欺負的時候他挺身而出,用瘦小的身軀爲你抵擋了來自村裡男人的傷害,當你懷孕的時候他憤怒無比,想幫你討回公道。”
“當你生下孩子的時候,他依然沒有看不起你,依然沒有離你而去,而是把對你的親情,一部分轉嫁到了翟依玲身上。”
“他對翟依玲很好,小時候給她買東西,長大了給她錢花,最終得到了什麼呢?”
“聽好我的話,他得到了兩個結果。”
“第一,翟依玲以爲他要傷害自己,憤怒的和他斷掉了聯繫,他非常難過。”
“第二,你以爲他要傷害翟依玲,憤怒的用錘子把他砸死了,他到死也不知道,爲什麼關心守護的姐姐,彼此攜手長大的姐姐,會對自己下手。”
“你所看到的手機視頻,其實是馬義龍故意拍的,我們是警察,已經查的非常清楚了。”
“都是假的,他不該死的,他是你的好弟弟,他是翟依玲的好叔叔,聽明白了嗎?”
啞女聽明白了,因爲她已經徹底崩潰,從留置室的牀上跳了下來,抓住陳益的肩膀不停搖晃,口中哇哇哇亂叫,眼淚如決堤般,佈滿了整個臉龐。
那種絕望,那種撕心裂肺,陳益從來沒有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過。
門外的警員本想進來阻止,陳益擡手擺了擺,任憑啞女抓着自己發泄。
如此近的距離,陳益甚至能看到啞女雙瞳中的血絲,彷彿能看到無盡的虛無,那是生機被抽離的極度悲痛。
隨着時間的推移,啞女喉嚨中的吶喊漸漸變成了呻吟,遲緩而無力,眼神,也沒有了任何色彩和光明。
她放開陳益蹲在地上,沙啞的哭泣。
陳益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起來坐好,我問你幾個問題,想爲陸秋成報仇,就認真聽,認真答。”
啞女頓時停止哭泣,聽話的起身坐了下來,不停的抹眼淚。
陳益開口:“是馬義龍讓你殺陸秋成的嗎?”
啞女點頭。
陳益:“他具體怎麼和你說的?”
啞女哇哇的亂叫,雙手不停的比劃。
陳益仔細看着,認真辨別,依稀能看出對方是想說錘子和城隍廟。
“他讓你晚上去城隍廟,從背後用錘子砸死陸秋成,再把他拽進廟裡?”
啞女小雞啄米般點頭。不等陳益發問,啞女繼續比劃,此刻她彷彿聰明瞭不少,智商也高了起來,盡全力讓陳益明白自己想說什麼。
一邊看着手舞足蹈的啞女,陳益一邊開口:“你砸陸秋成的時候,他……沒有馬上死,很震驚很疑惑,還對你說……”
啞女指了指自己,又伸出雙手掌心向下,然後翻轉。
她好像懂一點啞語。
陳益眉頭皺起,嘆氣道:“他對你說:啞姐,爲什麼。”
聽到這句話,啞女再次痛哭起來,哭乾的眼淚又填滿了雙瞳,灑滿了臉龐。
陳益咬了咬牙,剛要發問,啞女又開始了比劃,這次她比劃的是一個錘子。
“錘子……是陸秋成給你的,他讓你用錘子保護自己,誰要傷害你就用錘子砸他,現在你用他送你的錘子,砸死了他……”
陳益揉了揉額頭想要平復自己的心情,但很難。
馬義龍在十八歲的時候強姦了啞女,導致啞女懷孕生下翟依玲,這麼多年馬義龍從未管過這對母子,自己生活的有滋有味,結婚有了孩子,事業成功。
當他想犯罪的時候,這纔想起了啞女和翟依玲,利用親生女兒和啞女的母愛,完成了這起泯滅人性的教唆殺人案,製造了一起人間悲劇。
該死。
他和啞女聊了很久,更多的是安慰,一直持續到何時新站在留置室外。
“陳益,數據恢復了,確實有一段視頻,要不要提審馬義龍?”
陳益沉默了一會,站起身走出留置室。
他去的方向,是馬義龍所在的另一個留置室,腳步很快。
何時新看到了陳益臉上的陰沉,心頭一跳,想到一種可能,趕緊回頭喊道:“曉欣!把留置室監控關了!”
江曉欣愣了一下:“啊??哦哦……好。”
何時新迅速追了上去,快到留置室的時候命令道:“都走都走!”
留置室附近警員立即起身,假裝看不到趕緊溜了。
陳益推開門,馬義龍正舒服的靠在那裡。
“狗東西,今天我讓你知道什麼叫大記憶恢復術!”
望着氣勢洶洶朝自己而來的陳益,馬義龍嚇得想要逃離。
“你你你……你幹什麼?!我可是會告你的!!”
陳益指着馬義龍,冷聲道:“我只給你一次機會,啞女已經全部交代,你和翟依玲的親子鑑定結果也出來了,手機裡的視頻我們完成了數據恢復,教唆殺人認不認??”
何時新跟着走了進來,隨時準備阻止陳益。
一旦陳益動手,處分肯定免不了,就算是最低的警告,半年內也不能有警銜和職務上的晉升,年度考覈也不能評獎。
他了解陳益,只要馬義龍告,只要省廳問,陳益絕對會承認,敢作敢當。
承認了,有關係也沒用,他能預見大概率是警告六個月處分。
能避免還是要避免,沒必要和一個犯罪人員動氣。
馬義龍緊靠牆壁,陳益的話信息量太多讓他臉色變幻不停,但他依舊有着理智,啞女有智力障礙,她的供詞不一定作數,因此他不能放棄。
放棄了,一輩子到頭。
“我不認!我沒幹過!”馬義龍咬牙開口。
陳益邁步上前,何時新立即拉住了他:“陳益!!別衝動!”
陳益盯着眼前的馬義龍,開口道:“馬義龍,智力障礙人員能不能作證也要看具體情況,只要能客觀清晰的陳述所感知的事實,無猜測、推斷、評論性語言,是可以作爲證人的。”
“啞女只是智力低下,並非無法辨別行爲的精神病人,這和兒童可以作爲目擊者作證是一個意思,你覺得你還有機會嗎?”
馬義龍不爲所動,還是那句話:“我真沒幹過,冤枉啊!”
不認還有機會,認了鐵定沒機會,他很清楚這一點。
陳益不再和馬義龍廢話,轉身離開,口中說道:“帶到審訊室,把案情告知他全家,包括他強姦啞女的案子。”
“還有,明天一早,把翟依玲也叫過來。”
刑事拘留二十四小時內要通知親屬,當着馬義龍的面說,陳益在攻克對方的心理防線,這是第一步。
未來數天的時間,馬義龍要在審訊室面對連番轟炸,除了吃飯睡覺,不會有休息的時間。
果然,馬義龍慌了。
僅憑他和啞女有一個孩子,妻子那關就過不了,再加上人命官司,全家都得對他失望透頂,聲名掃地。
“你……”
他想阻止,但已經看不到陳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