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馗首聽得老者聲音,停住匆匆身形,看向這個面容冷漠的老者,察覺不出一絲一毫的異樣,只覺得這個人很是神秘,倘若他坐在青石之上不動,就像與青石一體,本是一尊雕塑。風馗首心頭一動,不確定這人是不是道瓊所說的百草翁,神色間便有些猶豫不決。
老者輕拂琴絃,神情專注,瞥了一眼風馗首,風馗首的神態悉數看在眼裡,當下不冷不熱的說道:“這兩個人,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要醫好他們簡單得很!”
聽聞老者說話,胸有成竹一般,風馗首心頭便有七八分的相信,這人便是百草翁,當下將歐陽春和歐陽秋平平放在草地之上,方看向老者語氣和善的問道:“先生可是百草翁前輩?”
老者聞聽,眉頭皺了皺,隨意撥弄一個琴絃,發出錚的一聲,只是看向膝上古琴,不看風馗首,聲音低沉的道:“聽完我的琴音,你自會知道我是誰了!”
“好吧!請先生操琴。”
風馗首笑了笑道,心頭暗自警醒自己,切不可談音律犯了百草翁的忌諱。
老者擡了擡手,輕挽廣袖,眉宇間浮現出蕭索之色,神情專注,開始彈奏起來。只見到老者輕撥琴絃,琴音流轉而出,合着這高山老樹,怪石荒草,明明是清脆空靈的古箏弦響,入得風馗首耳孔,卻滿是蒼涼蕭索的味道,一時之間,好如立在深秋時節,百花凋落、百草枯委、黃葉紛飛。琴音一變,惶似一陣悲秋狂風一掃而過,殘花漫卷、枯葉橫飛,候鳥遠遷,似是摯友離別,互相祝福、雖然滿口都是暖心話語,卻要禁不住把清淚流淌,心肝兒都在抽顫。
這一段琴音,便是一段愁腸,百扭千結,直讓人生疼,疼在心扉之間,茫然四顧,舉目之間,無親無友,孤獨一人,萬物凋零,頹敗之氣,所見之處,盡皆瀰漫,直叫人絕望,直叫人厭世。
風馗首聽的心驚膽顫,背脊之上冷汗涔涔。他從來不知道,單單是一支曲子,幾根琴絃撥弄,便能讓人生出如此多的感觸,體會到人生如此多的況味。以前,在綺夢軒裡,見那清倌兒,抱着一把琵琶,半遮着臉面,纖細白皙的手指跳動,聽不出都是什麼調兒,只覺得那一襲華麗袍服漸次滑落,香肩半露、酥|胸半掩,最是迷人。如今有幸再聽別人鼓樂操琴,自不同於往日,終於知道,這也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
風馗首的心神便隨着琴音動盪,體會着文人騷客那般哀婉悲秋、愁對離別。
然則此刻,琴音再變,那般意境,恍在一片荒原之上,秋風吹過,帶着寒意,枯燥發出一陣陣沙沙聲音,都是往一邊撲去。晚照一片,使那枯黃乾草泛着絲絲金澤,美不勝收。忽而,一點星星之火落下,須臾之間便成燎原之勢,荒原之上轉眼間一片焦黑,滿目瘡痍,秋風再過,黑灰滿空。風勢愈急,漸涼,捲走灰燼,露出厚重的大地,蒼天積雲,漫天大雪飄轉而下,無盡的冷意猛然襲了上來。
風馗首不禁一個哆嗦,好像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琴音至此,戛然而止。
風馗首漸漸回過神來,好像這一番聽老者操琴,已經站了好幾個月,從秋天站到了寒冬。
見到風馗首回過神來,老者看向風馗首,聲音平淡的問道:“如何?”
風馗首搖了搖頭,倒不是他裝傻,而是這般操琴的手藝,自不必說,怎一個妙字了得。但如此淒涼冰冷的意境,他卻不敢苟同。這一段聲音,若是被尋常百姓聽到耳內,單是那悲秋一段,恐怕都要厭透了人世,當場抹喉,說其是魔音,絲毫不爲過,是以風馗首無法以好壞論斷。
“那,有甚麼感覺?”
老者擰着眉頭,再問道。
風馗首搖了搖頭,只怕此人就是百草翁,害怕犯了忌諱,這一回真是在裝傻。
“你不願說?”
老者也不見慍惱,很釋然一般的問道。
風馗首點了點頭。
“你不願跟我說,那一定是想和他說!”
老者嘆息一般的說道。
“他?他是誰?”
風馗首下意識的問道。
老者站起身來,抱着古箏在懷裡道:“你怎不問我是誰?”
風馗首面上一笑道:“你說我聽了你操琴,便知你是誰!我想,我不問,前輩也應該讓我知道吧!”
老者哈哈大笑道:“好一個一問三不知兼孤陋寡聞的混小子。你仔細看看我的琴,便知我是誰了!”
風馗首彼時聽老者操琴,太過入神,並未仔細去看老者的古琴,此刻仔細看去,方看到琴頭之上刻着天音子三字,當下面上一陣錯愕,驚聲道:“前輩就是天音子?”
老者面上一笑道:“你知道這世上有人叫天音子?”
風馗首尷尬笑了笑道:“現在知道了。我乍一看,以爲是造琴之人的名姓,纔有有如此一問。”
天音子聽聞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這魯鈍之中倒是生出智慧來了!問得好,問得好啊!我便是這造琴之人。快些上山救人去吧,你要找的人就在山頂,到時候他若問起你聽了我的琴音有何感受,你要說的準,還須說的巧,切記,莫談音律,否則,這人你是救不成了!哈哈,去也……很久沒有人如此沉醉於我天音子的琴音之中了啊……”
風馗首隻聽見空空餘音,天音子便憑空沒了蹤跡,好像從未出現過。
在原地站了一刻,風馗首正琢磨如何說的準,說的巧,最後面上竟是苦笑,挾起歐陽兄弟,往山頂而去。
山上風景更加美好,百草蔥蘢,綠樹掩映,好如仙境福地一般。風馗首放眼一看,面上震驚不已,因爲他目光所及,看到的每一樣花草樹木,無不是靈木藥草,簡直是奇珍匯聚,遍地是寶啊。
遠處一片平地之上,三間茅屋靜靜矗立在這一片天然的藥田旁邊,連這茅屋頂上,生着的幾株小草都是極爲罕見的一種靈草,叫樑頭草,是一味化解寒毒的奇藥。
風馗首才涉足這片藥田,茅屋裡便走出一個頭發斑白的老者,脊背有些佝僂,面上滿是皺紋,但是一雙眼睛無比矍鑠,放着奇異的光彩。
這個老者便是百草翁。
百草翁一出茅屋,一雙眼睛便盯向風馗首,先是上下打量着風馗首,然後才瞥了一眼早不省人事的歐陽兄弟倆。
百草翁站在門前,遮住了屋裡大半的物什,但是依稀之間,風馗首看見屋裡也擺着一家古琴,和天音子那一架頗爲的相似,當下心頭一陣狐疑。
這時候百草翁忽然開了口問道:“山下有人彈琴?”
風馗首點了點頭。
“是什麼曲子?”
百草翁再問。
風馗首搖頭,表示不知。
“有何感受?”
百草翁果然問到這一題。
風馗首略一沉吟,便脫口道:“秋心,寒雪!”
“完了?”
百草翁見風馗首吐出四字,便緘口不言,不再做聲,頗不滿意的問道。
風馗首點了點頭道:“其他的一概不懂!”
“不懂最好!就怕你懂。你懂了,我就不高興,我要是不高興,這兩個中了蟲毒的人便活不成。你可帶了什麼好處孝敬我?”
百草翁很是直接的說道。
風馗首不禁一愣,滿面錯愕,當下尷尬笑道:“小子窮的一貧如洗,救人心切,沒想着準備點什麼,懇請前輩見諒!”風馗首來的匆忙,的確沒想過拿什麼來酬謝百草翁,他身上有分量的東西,不過是無空門而已,但是此物,卻是不能送人的,如此看來,的確是一貧如洗。
百草翁瞥了一眼風馗首,擡了擡手道:“把人留在這裡吧,你可以走了!我救誰,報酬就該誰出,現在不關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風馗首頗覺得不妥,當下面上一笑道:“我得看着這二人甦醒過來我才放心,至於你要向二人索要什麼報酬,我全不幹澀。我想,你要的報酬,他們二人,還是付得起的。”
百草翁一招手,風馗首便覺得一股吸攝之力,將歐陽兄弟倆隔空攝了過去,然後再瞥了一眼風馗首,不冷不熱道:“你要看,便看着吧!小娃娃心性,你以爲我要謀財害命?!不妨告訴你,我百草翁,也是姓歐陽的。”
風馗首心頭一震,暗驚道:“這個歐陽家族看來頗有些不簡單啊!”
百草翁如此一說,風馗首心裡便安定許多,但見百草翁身形閃掠,不斷出現在藥田的各個角落,採集着藥材,現採現用,直採了十幾味藥材,方纔停手,然後一抹手上儲物戒指,祭出一個青銅藥鼎,催動一團真火到藥鼎火膛之內,待到溫度合適,再將這些藥材按照先後順序,分量比例,極其流暢的送入藥鼎之內,一面把持着火候,一面運使煉藥法門,不斷的以自身真元,處理藥材,一步步下去,很是繁瑣,極爲的耗神。
做着這些,百草翁極爲流暢,一個時辰不到,藥鼎之上便有一片丹氣,匯成丹霞,丹藥眼看就可煉成。待到再溫養半個時辰之後,只見百草翁開鼎取丹,手法純熟,順暢無比,一系列的動作、那般風度,直讓風馗首看的賞心悅目。
一股藥香傳出,丹藥既成,正好兩枚,藥材一點不多,一點不少,恰到好處。
百草翁給歐陽春、歐陽秋一人餵了一顆,站起身來道:“一個時辰之內,他們便可醒來,耐心等一會吧!”
話落,百草翁隱入茅屋之內,只留下風馗首和歐陽兄弟倆,再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