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回??疏意添香袖,何苦『亂』折枝(下)
我被他嚇了一小跳:“大師,這可能嗎?你法海師兄參的是什麼禪?”
法澄眨了眨眼睛:“照說這不可能,我們禪宗不像你們丹道,不講究什麼元神。倒是你們這些道家的人,在禪宗這裡借去了心『性』之說,融入內丹之法。……我這麼說可不是說你學的丹道有什麼不好,而是那一段傳說不太可能,至少我師兄不可能在禪定中元神跑出去投胎,我們都是不修什麼元神的。什麼陰神陽神,佛法中沒這些講究。”
“既然如此,大師又何必擔心你師兄丟了呢?”
法澄又眨了眨眼睛:“我師兄不出定,又不成佛,這是什麼意思?老和尚我想不明白。……既然有人叫你來,你一定有你的辦法,你剛纔講的那個傳說。對,就是那個傳說!我師兄不出神,你可以出神,你可以出神去找他。”
法澄這一句話提醒了我,我確實有辦法確定一件事,那就是這個法海究竟還在不在這裡?如果他真的跑出去投胎了,那麼現在這具肉身就是空的。我可以進去看看,用三夢**中的託舍之術。一般來說,託舍之術無法用在高手身上,高人神識敏銳,陰物一靠近就知道了,怎麼也不會讓我潛伏到體內。但話又說回來,如果法海的神識真的走了,我就進得去。
想到這裡我對法澄說:“大師,我可以試試到你師兄的神識中看看。如果我進不去,說明你師兄還在,如果我進去了卻沒有反應,說明你的師兄不在了。”
法澄:“我說你有辦法你就一定有辦法,快試試看。”
“大師,我用的是出神之法,我出神之後,請你護好我的肉身爐鼎。如果有什麼意外發生,你趕緊去找那個小孩來,就是告訴你我能叫醒法海的那個小孩。”
法澄點頭答應,我盤腿而坐,面對法海陰神離體出遊,施展託舍之法,潛入到他的神識中。如果我感覺不到他的神識活動,只是能夠佔據這個肉身,那法海肯定是走了。如果我的陰神根本無法靠近,那麼法海肯定仍然定坐在此。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託舍成功了,我潛入了法海的神識,他在這裡!
我曾用託舍之法潛入過一個普通人也就是古處長的神識,當時的感覺就是我變成了他,他的所聞所見所觸就像我自己的一樣。但這一次卻是一個大大的意外,我潛入到法海的神識中,像法海這種高人,被陰神託舍居然毫無反應,我很輕鬆的就進來了。理論上來講,我現在的一切感知就是法海本人的一切感知。但是,我只停留了一剎那,陰神就立刻歸位,睜開了眼睛。
“石小真人,你怎麼了?怎麼突然出了一頭冷汗?”法澄在我面前關切的問道。
我撫着胸口,讓急速的心跳儘量平靜下來,喘着氣答道:“大師,你師兄沒丟,他就坐在這裡——我剛纔出神一進去,就知道了!你師兄在真空之中。”
法澄:“我師兄入了空?我明白了,可是我不明白爲什麼他不出來,一定是他入坐的時候就沒想出來。不好意思,嚇着你了!”
我擦了擦額頭的冷汗:“也不是嚇着了,就是吃了一驚,我從來還沒有進入過這種境界。我師父也說過起步功夫就沒有學好,‘坐忘’終究沒有領悟。”
法澄:“心無礙無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你剛纔感受的是空境,但那不是你自己的空,而是我師兄法海的空,所以你有恐怖,這也正常。……你說我們怎麼才能叫醒我師兄?”
“大師,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想叫醒他,而他自己根本就不想出定。既然他自己不願意,你又何必強求呢?”
法澄搖頭:“我師兄如此定法,到頭來不過是被善男信女奉爲肉身菩薩。我想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就算他不願意出定,我也要想辦法讓他出定。因爲他是學佛之人,大願在先。”
法澄如是說,我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風君子爲什麼要讓我來?風君子是不會『插』手佛家事的,連《金剛經》他都沒聽完。他叫我來恐怕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想讓我知道什麼是“空”。這種境界,就算口才再好也說不出來,需要自己去求證,風君子給了我一條捷徑,讓我看看法海是怎麼求證的。他說丹道的“真空”沒有心法也沒有口訣,他教不了我,所以把我弄到九林禪院來了,讓我向幾個老和尚學。
我剛纔爲什麼會驚出一身冷汗?如果你是我,你也會的。我無法形容那是怎樣一種境界,注意,我用的是“境界”這個詞,而不是感受,因爲我根本就沒有任何感受。人有視覺,所以會有光明和黑暗的概念,但你想象一下,一個天生的盲人,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光明,那他也不會知道什麼是黑暗。人有聽覺,當聽不見聲音的時候感覺那就是安靜,如果他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聲音,那他就無所謂靜。無明無暗,無動無靜的狀態,你是想象不出來的。
一個人正常狀態下發現“自己”呼吸停止了,心臟不跳了,恐怕會害怕的要死。可是在一種狀態下,根本就沒有呼吸與心跳,因爲連身體都沒有了。不僅沒有了身體的實質,連形狀和概念都消失了,就算是陰神,也變成了無形無質。無邊無際,無始無終,這和我曾經在青冥鏡中的感覺很相似,所不同的是,青冥鏡中還有一個“我”,可是我進入法海的空定,連“我”都沒有了!
有人也許會奇怪,“我”沒有了,是“誰”出了一身冷汗?我出體的是陰神,所謂陰神,就是離體的神識能夠代替我的身體去感受外界的一切。但我到了法海的神識中託舍,感覺一切都是空,陰神等於消失了,所以我沒有了。這一瞬間的恐怖就把我驚了出來,然後出了一身冷汗。其實在“空”中,並不是真正的“我”沒有了,而是在現象世界中那個依靠外界認知存在的“我”沒有了。這種境界的“可怕”之處,並不在於你感受不到一切,而是倒推過來的一種存在恐懼,是這世上的一切感受不到你的存在。
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我用了這樣一種方法去印證,確實很難領悟什麼是真空境界。法海就坐在那裡,但對世上的一切來說,比如我和法澄,無法確知也無法證明他的存在。要想找到法海,必須要找到一種比空更高的境界。而它的前提,就是我自己要自由的出入和超越這種境界,這就是我來的真正目的。法海雖然沒有動,他卻幫助我印證了空的境界,而關於空的修行,我真正要問的應該是眼前的法澄。
我恭恭敬敬的向法澄施了一禮,誠心誠意道:“法澄大師,我想我明白如何找到你師兄法海。”
法澄被我的樣子弄愣住了,有點不知所措的答道:“石小真人知道就快說。”
“我知道,但是我做不到。請教大師傳我‘空’的心法與口訣。”
法澄:“什麼心法?什麼口訣?我只知道經文。”
我不禁笑了,我差點忘了這個老和尚學的不是丹道,沒有每個次弟的心法和口訣。我笑着說:“那大師就教我經文吧。”
法澄:“關於‘空’,《心經》講的最明白,《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只有二百六十字,你聽好了——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身想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陀,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一談起佛法,老和尚就眉飛『色』舞,連一旁的法海都忘了。他不僅講了心經的經文,還逐字逐句的給我講解了半天,天黑的時候也沒講完。我還是揀要緊處問他吧。否則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能把這二百多個字講明白。我終於打斷他的話道:“大師,你說了這麼多,那你自己知道什麼是空嗎?”
法澄:“我當然知道,我進去過,也出得來。所以我知道你剛纔是什麼感覺。我所不明白的是,爲什麼我師兄不出來,那又不是什麼好地方。”
“請教大師,你是怎麼進去的,就是依經文嗎。”
法澄:“當然不是依經文那麼簡單。這麼跟你說吧,這經文就相當於你們所說的口訣,其實修證空境還有很多套法門,也就是你們所說的心法。我師父教我的是五蘊空禪。你想不想學?”
“五蘊空禪?想學,我想請教大師的就是這個。”
法澄:“你怎麼不早說。你聽好了,五蘊空禪是次第入空的功夫,所謂次第其實沒有次第,只是一花五葉而已,它是一種禪定,具體的說分爲異『色』、斷受、滅想、止行、識空。……”
這法澄和尚毫無心機,也無門戶之見。他一心認定我能找回法海,我說需要請教空的修行,他一張口就把他師父教他的全告訴我了。這五蘊空禪看起來似乎很簡單,都是來自《心經》中的法門,而真正的玄妙之於在於如何做到,如何進入,如何證得。
所謂異『色』,就是在定境中忘記一切世上物質現象的存在,包括我們自己的身體以及平常五官所感受到的一切。這是一種很深的定境,它的境界已經超越了寂靜,而是一種無的狀態。
所謂斷受,與異『色』一體。一切物質現象不存在之後,作爲“我”的本身,就不會感受到這一切,實際上消失的是“覺”的概念。
所謂滅想,不是我不會思考,也不是我忘記了思考,而是在這樣一種狀態下,異『色』、斷受,就沒有必要思考,無所謂去苦苦追究一切存在的意義以及方式。
所謂止行,如果人類不思考,上帝也不會發笑,如果上帝沉默了,存在就失去了意志。當對外界的認知都停止後,停下來的也是對外界的一切互動。
所謂識空,我說不出來,法澄也說不出來,你可以理解爲剝離一切實有的存在之後,還剩下什麼存在?一個抽象的,概念上的,有限無邊的“我”。在“空”中,我沒有了,但我並沒有消失,消失的是另一種東西,它接近於永恆。
我終於理解法海這六十年在幹什麼了?他是在永恆之境中尋找“我”的存在!不僅是法澄要找法海,法海也在找他自己。想到這裡,我不禁有點慶幸,因爲我最初遇到的是風君子,學的是丹道而不是佛法。(注:石野爲什麼會這麼想?)
……
“風君子,我覺得你這回玩的有點陰險,爲什麼不早把話說清楚?你叫我去九林禪院恐怕不是爲了法海吧?就是想要我去學佛門的‘空’法。”
風君子翹着鼻子一笑:“不錯,這點小心眼都讓你給看出來了。說起來這因果就複雜了,想當初我教你丹道之前,尚雲飛『插』了一手,結果你學的不是坐忘而是禪定。你在禪定中學丹道,也沒什麼不可以,但到了金丹大成之後,需要走回正路了,讓你從佛門‘空’中回到坐忘,這是唯一一次機會。事情是尚雲飛那個假和尚乾的,就讓法海那個真和尚去解決。……石野,你是不是嚇了一跳?”
“嚇倒沒嚇着,就是驚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