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洛陽01 師父,牀上請 書包網
師徒二人在路上行了許久,來到西京洛陽,城外的田間地頭種植大量花卉,綠葉捧簇五彩錦團,枝杈相交,連綿成片,暖風中帶着股馥郁的馨香。入城看時,只見民宅沿街成市,宅前翠廕庇檐,各家窗下都修築了花臺,花坊前更是奼紫嫣紅,粉蝶撲扇翅膀在花叢中嬉戲,身穿素雅羅裙的婦人蹲在花盆前修枝剪葉,販夫走卒亦不乏俊秀之輩。
柳應笑生在山裡,這一路行來多是走的鄉野小村,何曾見過這麼滿街花光的坊市,只看得目中生輝、眼花繚亂。她下了馬,徒步閒逛長街,停在花坊前探頭張望,就見屋內屋外擺滿各色盆花,有的如小喇叭,有的花瓣重疊相包,大多都種在盆內,也有些插在水桶裡。
方澤芹見她蹲在花盆前不起身,問道:“應笑喜歡花?”
柳應笑輕“嗯”了聲,湊近花團深吸一口氣,笑着說:“花香又美,看着就喜歡,山裡也有許多花,都沒這兒的好看。”
剪枝的婦人一聽到這話便喜笑顏開,擡頭朝柳應笑望去,見小娃娃生得白嫩可愛,心裡喜歡,順手就從桶裡拿出一枝桃色的花紅蝶送給她,也不肯收錢,只是在應笑水嫩的臉蛋上掐了一把。
方澤芹謝過,將花去了枝幹雜葉,簪在小徒弟的髮髻旁,柳應笑取出掛鏡照了半天,皺起眉頭,方澤芹問道:“怎麼?不好看麼?”
柳應笑指了指發包,抱怨說:“花好看,可是師父梳的頭不好看,總是一邊高一邊低,鬆鬆散散的。”
方澤芹抹了把臉,笑道:“是爲師手拙,還需再多練幾日。”
柳應笑輕撫花瓣,體諒地說道:“不是師父手拙,是手太大太硬了,頭髮卻細而軟,能梳成這樣,哇,師父真厲害。”說着還拍了下小手。
方澤芹哈哈一笑,轉彎抹角,來到一座跨河拱橋前,這處是連接南北坊街的要道,攤販雲集、人潮如流,方澤芹怕小徒弟走丟,便就近在一家客棧裡寄存了馬匹行李,抱着應笑遊覽街市,把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都任她看個過癮。
正走着,忽見前方人羣圍聚,不知道在看些什麼。應笑好奇心起,拉着方澤芹擠入人羣裡,就見前方有塊空地,一名青衣少女跪在牆根下,身前橫躺着一個後生,這後生身上蓋着塊白麻布,布上寫着四個大字:賣身救兄。
那少女朝着三個方向拜了一拜,哽咽道:“小女子姓石,小字金蓮,地下躺的正是小女子的兄長石庭之,去年因爹孃病故,便同兄長來此投奔親眷,卻不知那戶人家搬去了哪裡,只能流落在這異地,靠兄長賣字畫勉強度日,不想我兄長在一個月前病倒,找了三個大夫來治,把過活的錢都給用光了,病卻未見好轉,反倒越來越重,已自不能開口說話,那濟民坊的大夫各個束手無策,小女子只能斗膽向衆位好心人求救,若能求得名醫救我兄長,小女子願以身相許,甘爲牛馬,終生服侍恩人。”
石金蓮擡起頭來,衆人看時,見她約摸十七八歲年紀,明眸皓齒、面容清秀,雖無傾城之顏,卻也有幾分動人的姿色,而她兄長卻是形銷骨立、眼窩深陷,瘦得不似人樣。
人羣裡傳出竊語聲,有對少女容貌評頭點足的,有談論病人的,卻無人肯施出援手。方澤芹正待上前,卻有一肥胖老兒問道:“老夫是有心相助,若我出錢替你兄長請大夫,你這身是許給老夫呢還是許給大夫?”
柳應笑聽身旁有人悄聲交談,一個說:“這老兒不是開和藥鋪的潘財主麼?五六十的老頭子還想着納妾?”
另一個道:“聽說潘家鋪子近來請了一位了不得的名醫坐堂,有副生精壯陽的獨門秘方,那老兒吃了之後精神頭可足了,這一年多來接連納了三房妾,如此看來還不夠他受用的。”
石金蓮道:“我兄妹二人就住在西門內的保來客店裡,若老爺願出錢請大夫,待兄長康復之後,小女子自當投身相報。”
潘老兒道:“口說無憑,你需先簽下文書,老夫才能爲你兄長請來大夫。”
石金蓮道:“老爺若真有心救助,只管寫下文書,小女子簽押便是。”
那老兒一聽自然歡喜,叫她在此等候,便急匆匆找保人去了。
方澤芹牽着應笑走到石庭之頭前蹲定,也不多話,掀開麻布一角爲他診脈,脈跳得淺浮急促,手腕滾燙,再一看臉,面色赤紅近黑,便對石金蓮道:“可否讓令兄翻身朝下。”說話時目不斜視,只盯着病患。
石金蓮稍有遲疑,問道:“先生是大夫?”
方澤芹頷首道:“令兄病況危急,請恕方某失禮了。”
他把藥箱落在腳邊,對應笑道:“七星針。”說着將石庭之翻了個身,掀起外裳,伸手輕按脊椎兩側。 wωω¤ тt kǎn¤ ¢Ο
柳應笑迅速拉開第三層屜子,取出針盒打開,方澤芹拈出長針灸刺背中脊椎旁的脾俞穴,針入三分留七分。
旁觀衆人又喧譁開來,有質疑聲、驚歎聲,更有些不入流的污言穢語,方澤芹全不理會,開下方子,從藥箱裡取出三種藥材,連着方子交給石金蓮,對她道:“我在此處照看令兄,你去濟民坊領取缺少的藥材,領到藥後也不必回來了,去客店先煎上,待拔了針後,我自會送令兄回去。”
石金蓮卻茫然不知所措,就在這時,潘財主引一名中年文士趕了回來,潘財主見被人搶先一步,不由怒氣沖天,喝問道:“你是什麼人?如何不懂這先來後到的規矩!”
柳應笑正捧着針盒背向而立,被這突來的吼聲驚到,手一抖,盒子滑脫下來,長長短短的銀針撒了一地。她跟隨方澤芹多時,做事謹慎小心,從來沒出過錯,這時卻將治病的銀針給弄撒了,當下緊張起來,生怕會遭到責罵。
方澤芹輕撫柳應笑的頭,柔聲道:“不怕,落了撿起來便是。”說着將銀針撿起,一根根放回盒子裡,對小徒弟微微而笑。
潘財主見他不將自己放在眼中,心頭冒火,正待發作時,那中年文士卻自發上前,對方澤芹拱手道:“在下何志壽,師從鶴亭先生,乃是醫聖門的門生,不知這位師承何家,該如何稱呼?”
這名號一報出來,四周盡皆譁然,醫聖門乃是開國功臣[妙道真人]所創,倡導以氣行醫,以醫載道,是兼修武學醫術的江湖門派,創派的初衷是想替武林中人解決內傷外患,平日裡也常大開山門爲百姓義診,與太醫局一在野一在朝,培養了衆多醫學名手,在坊間深得人心。何志壽口中的鶴亭先生正是醫聖門的現任門主。
方澤芹眯起雙眼,嘴脣緊抿,也不搭理何志壽,只將石庭之背上灸針緩慢拈出,翻過身再看時,面上燥火稍褪,雙眼和嘴脣開合數下,似是有了些知覺。
潘財主輕哼一聲,面向衆人高聲譏諷:“他哪兒有什麼師家,連名號都羞於啓齒,不過是個賣野藥的,拿些皮毛當耍子招搖過市。”
何志壽倒是謙恭有禮,對方澤芹的無禮似也沒放在心上,笑道:“話可不能這麼說,這先生所灸部位乃是治脾胃腸腑病證的穴位,看他手法精練,絕不是一兩日可成,只是……”他頓了頓,伸手給石庭之搭脈,接着說,“病者卻非脾胃病,而是外毒內淤的熱證。”
又問石金蓮:“令兄可有痢疾便血的現象?”
石金蓮連連點頭,何志壽拿起方澤芹開的藥方,手指輕彈,仍舊笑得一派和煦,提高嗓音道:“凡痢疾者內有邪毒,面赤乃是肝火旺盛所致,這是個火病,這先生開的全是溫補藥,以火濟火可謂火上澆油,此方絕不可用。”
衆人聽何志壽說得頭頭是道,也都紛紛議論開來,有說方澤芹“小子無知”,也有暗諷他貪圖女色,說的盡是些難聽話。
石金蓮見方澤芹少年俊逸,倒有幾分傾慕,心裡暗自尋思道:若能委身這一個,即便遊醫貧賤,也好過那滿身橫肉的潘老兒。
雖這般想,卻也不敢拿兄長的性命當兒戲,不免有些遺憾之意。潘財主叫來一架馬車,與何志壽一同將石家兄妹送回客店。方澤芹站在人羣中,便有那好事的過來調侃:“少年人一表人才,何愁討不到媳婦兒?”
另一人嬉笑道:“討媳婦兒需三媒六聘,遇上這一個以身相許的,若僥倖能醫得好,可不是名利財色盡收囊中?”
柳應笑只覺得閒言碎語聽着刺耳,市井混混個個面目可憎,不覺心生厭煩,偎在方澤芹的腿前仰頭說道:“師父,我們回客棧。”
方澤芹笑道:“不急,還有事要做。”他對起鬨的閒人視若無睹,抱起小徒弟自拱橋進入內城,來到官家設立的濟民坊,正巧有三名醫官在坊前發放藥材,但凡老疾窮丐等無錢醫病的城民都可憑票取藥。
方澤芹走到最年長的老醫官身前拱手行禮,掏出錦素細軸與方纔開的藥方一併呈遞上前,說道:“學生巡遊至此,有一病者待醫,這方子上的藥材還缺肉豆蔻、補骨脂、吳茱萸這三味藥材,懇請先生齎發。”
老醫官拉開錦軸驗看,這軸子是太醫局授給民間良醫的福牒,牒上詳載醫者名姓、籍貫、年歲、所在科屬、師名以及等次,憑此牒可在各州路所設的濟民坊、福田院與官家藥局領取藥材、藥料。
老醫官校驗過後,將錦軸捲起,雙手交還,問道:“所醫何人?”
方澤芹據實相告:“保來客店的石庭之。”
老醫官一愣,隨即道:“他也來坊院裡求治過,不好治,下了許多細貴藥料,卻是難愈,你若醫不好,恐怕會損及名聲。”
方澤芹道:“學生本就名不見經傳,何來名聲?能治時自當竭力救治。”
老醫官撩須微笑,即刻叫人按方抓藥,包了十付放在案上,方澤芹將藥收妥,施禮稱謝,不多耽擱,抱着柳應笑徑往東來客店疾行。
柳應笑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但見師父腳步匆匆,想是有要緊事待辦,也就乖乖閉緊了嘴巴。來到客店內,方澤芹對店小二說明來意,被引至後院柴房前,石金蓮正坐在門口煎藥,見了方澤芹連忙起身,迎上前來道了個萬福。
方澤芹向房裡張望,只見室內堆滿柴木草團,兩條長凳撐起一扇門板,石庭之就睡在門板搭成的牀上,柴房有門無窗,一股溼熱氣息撲面而來,擡頭望去,橫樑上棲滿蒼蠅,黑壓壓一片,嗡聲不絕於耳,這哪兒是人呆的地方?
方澤芹見房裡只有病人,便問道:“何大夫與潘家老爺何在?”
石金蓮回道:“小地方污穢悶熱,老爺們呆不住腳,簽下賣身契,叫人抓了藥來便離開了。”
方澤芹道:“藥方可容方某一看?”
石金蓮依言將方子遞上前,擡眼覷他,面頰泛起薄暈。方澤芹只顧將方子接下,看上面寫着枳實、黃連等清火解毒的寒涼藥,眉心微蹙,伸手就將爐上的陶鍋端起,把滿鍋藥湯全給潑了。
石金蓮一驚,忙叫道:“先生,你幹什麼?這可是我兄長的救命藥湯。”
方澤芹撂下重話:“若令兄喝了這碗湯,定然立斃於此!”
石金蓮被這話嚇得發怔,方澤芹先不與她多講,取出從濟民坊抓來的藥,又加上黃芪、白朮、山藥、乾薑及附子,配成十付,吩咐店小二打來井水,將陶罐洗淨,把一付藥放進罐裡,以井水浸透,旺火煮沸之後改文火慢熬半個時辰,濾出一碗藥湯端至牀頭,對石金蓮道:“將令兄扶起,這藥需趁熱服用。”
石金蓮卻躊躇不前,遲疑道:“先生,你這是……”
方澤芹道:“令兄這病是脾腎兩虛所致,體內真寒,外熱是虛象,此時胸上發熱,而肚腹冰涼,幸而這柴房溼熱,能抵禦體內寒氣,若再下涼藥則無藥可救。”
石金蓮撫摸兄長肚腹處,果然是冰涼的,這才扶起兄長,方澤芹一勺勺將藥湯喂石庭之服下,柳應笑便拿着布巾從旁伺候。
一碗湯下去暫時還未見起色,方澤芹便將剩餘的九付藥全交給石金蓮,叮囑道:“每日一付,用井花水煎熬,方某就住在橋北客棧裡,半個月之內不會離開,若令兄病情有變,隨時可來找我。”
石金蓮欠身道謝,目光盈盈地道:“若能救得兄長,小女子自當追隨先生,甘願作牛作馬圖報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