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入門01 師父,牀上請 書包網
再說那醫聖門建在彭山縣境內的仙女峰上,實是所連山道觀,有東西南北中五館,鶴亭先生與座下四名弟子在館中分科設堂,每年一次堂考,致力於培養醫學人才,若有技藝精純的,可薦入朝,遇到淡泊名利的,便收做玄門弟子,兼修道學。
方澤芹自帶應笑進了山門,擡頭見門上高懸敕額金書,正是開國太祖親授的匾額,轉過影壁,從穿堂進入內院,應笑一面走一面左顧右盼,只見牆院外山羣環繞,殿閣內香爐生煙,道旁有青松翠柏,透過林蔭可見道衆修行,與市井俗戶大有不同,是個清幽的府地。
不一時到了三清殿,見有個鬚髮如銀的老先生盤坐在香壇前,身穿青灰色的道袍,手裡橫託一柄拂塵,應笑看時,只覺得這老者慈眉善目,氣質出塵,與他身後的三寶天尊極爲神似,不像世上人,倒似天外仙。
方澤芹在門前行拜禮,應笑也跟着跪下,只聽他道:“弟子方澤芹給師父請安。”便曉得這老人就是醫聖門的門主鶴亭先生。
鶴亭先生略一頷首,看向應笑,微微笑道:“這就是你收的徒弟?”
方澤芹恭敬道:“回師父,確是弟子的徒兒,姓柳,名爲應笑。”又叫應笑拜過師公。
鶴亭先生拂塵一甩,問道:“可取了道名?”
方澤芹道:“尚沒有道名,還請師父垂賜。”
醫聖門屬歸雲道派,按字輩命名,傳到鶴亭先生這一輩,是“虛空乾坤正”,方澤芹的道名爲空定,號天長子,便依此順推,爲應笑取道名爲乾興,號雲清子,有師徒相攜互補之意,又吩咐隨侍道童將其他三個師父請來。
道童領命去了,不多時,就見有二男一女陸續走進堂內,最先到的男子約摸四十出頭,身材矮胖,生得一副白淨面皮。那年輕後生濃眉大眼、意氣風發,說話時帶着山東口音,是個開朗的長大漢子,還未開口面上先帶三分笑顏。最後到場的女子看着有二十一二歲,蛾眉明眸,粉面生春,一條絳紅寬帶將道服束起,她身材微豐,這一束腰肢纖細,更顯得體態婀娜動人。
方澤芹與他三人見了禮,又叫應笑逐一拜見。因堂考將近,學生們從各地陸續趕到,有太醫局薦來的齋生,也有民間良醫。方澤芹一視同仁,將應笑與其他學生均安置在客館裡,未免他人懷疑泄題,考前避而不見。應笑自在靜室溫書習經。
因方澤芹首次開堂,名氣不如師兄妹響亮,學生們不識他,都去投報老堂科,其中又以大師父的養生堂最爲鬧熱,女學生則大多投了三師父的針科,只有二十來人因着新奇報了尚氣堂,卻不知只有內家修爲高深的方澤芹才能教授門派獨創的和氣導引法,此爲鶴亭先生私下授意,其他三徒全不知情。
臨到秋後考期,應笑自是投報了金鏃和氣科,隨同其學生們在場屋外等候,從清晨等到晌午,有道童出來喊她的名字,應笑被引入屋內,就見方澤芹手按名冊,坐在堂前,兩個門生左右相陪。應笑久未見到師父,心下一歡喜,忘了禮數,不等人叫便跑進門內,小聲喚道:“師父。”
方澤芹道:“且住,退出門外,先行師禮,待我叫你時再進來。”
應笑見他面色沉肅,不似往常親切,心裡有些發慌,忙退回門外作揖禮,恭敬道:“徒……學生見過師……見過二師父。”越說聲音越小。
方澤芹見了她畏怯的模樣,心下疼惜,礙着兩旁有人監察,只得板起面孔,按例問了姓名籍貫,叫進來驗看福牒,在考校《素問》、《聖惠十方》等大義十道之外,還兼問《本經》、《脈經》等大義二三道,應笑早將經本溫熟,不消多想即能一一作答。這堂考最看重的卻不是經義,而是辯證下藥與方劑調配。
方澤芹又出了試題十道,讓應笑根據環境與疾病特點判斷症候,應笑一聽,可喜了,都是她謄抄過的病例,哪有不會的?這才領會到師父叫她謄錄診籍的苦心。策問過後當即發去後屋調配方劑,合藥煎藥,這些都是應笑做慣了的,自是得心應手。
方澤芹這一科考校極嚴,且偏重實踐,連着九場下來,直至傍晚方纔結束,二十七人裡,試中者僅有五人,除應笑之外,有兩個來自祁州藥都,一個是濟民局薦來的醫員,還有一個據說來自藥王谷,都是年輕有才之輩。應笑是這一代弟子中最年幼的,門人見了都喊小師妹。
醫聖門醫道兼修,除卻醫術,還當傳授玄功口訣,以修靜功爲主。如此聽讀數月,應笑空記了一肚子口訣,實在功夫是半些沒長進。眼見着師兄師姐都通了氣感,能以意導氣,應笑實是着急,可越急卻越尋不着法度。
一日晚飯過後,應笑心中煩悶,到屋外漫步散心,剛走至前院就聞到一股苦藥味,擡頭望去,只見師父坐在水井旁煎藥,便捂着鼻子走過去。
方澤芹剛然熄火,將藥湯篩進碗裡,端起來遞給應笑,說道:“來得正好,快趁熱喝了。”
應笑低頭一看,臉色霎時白了,只見藥汁粘稠渾濁,好似一碗爛泥漿,氣味更是酸苦難聞,直衝腦門,她往後退了一步,問道:“師父,這是什麼藥?”
方澤芹道:“這叫烏藥正氣散,專爲你的氣虛症調配而成,每隔十五日一副,有助你調息養氣,來,這藥需熱服,不能放涼。”
應笑眼神遊移,遲遲不肯伸手去接,方澤芹心下好笑,從袖裡掏出霜糖梨子,提到高處輕晃,道:“今日下山巡診,特去城裡買的,若應笑能乖乖服藥,往後常帶回來給你吃。”
應笑眼睛一亮,踮腳就要去夠,手伸出一半,見了師父忍笑的神情,募的臉一紅,又把手縮回來,嘟噥道:“徒兒大了,不要甜果子下藥。”說着一手捧碗一手捏鼻子,咕嘟咕嘟灌下藥湯,只覺得湯裡像下了十斤黃連,一碗喝完,眼淚水也掛了兩行,放下藥碗,直用手輕拍腦門。
方澤芹拈出一片梨條塞進她嘴裡,捏捏她發紅的鼻尖,逗道:“大了?那還因藥苦哭鼻子?分明是個小娃娃。”
應笑連忙抹去眼淚,嚼着梨條道:“師父,徒兒不是怕苦,因這藥不僅苦,還有股酸味,有些像…有些像……”
方澤芹偏頭問她:“像什麼?”
應笑倒扭捏起來,絞着手指小聲道:“像師父的洗腳水……”
方澤芹暢懷大笑,只覺得小徒弟扭捏的模樣煞是可愛,也顧不得避嫌,舉高了抱起來,應笑在師父肩上趴了會兒,伸手推他,說道:“徒兒不小了,師父別總像抱孩子般抱着,羞也不羞?”
方澤芹“哎喲”了聲,笑得前仰後合,放她落地,蹲□來道:“你看你,身量也不見長,還是那般小不隆咚,縱使歲數大了,在爲師眼裡總是個娃娃,師父疼徒兒有何好羞?”
應笑皺眉道:“可你也沒特別疼哪個師兄師姐,同是學生,不怕他們說師父偏心?”
方澤芹笑道:“他們是醫聖門的門生,只在爲師堂裡學習,自當一視同仁,你是我的徒弟,僅此一根獨苗,便如同親女兒般,這關係自是大有不同。”
說着收拾藥具風爐,領她去了一間靜室,將西側牆的櫥櫃移開,角落裡竟有一扇門,開了鎖,推開一看,原來門後還有間暗房,較之明堂更爲寬敞,牆面屋頂盡是青石壘成,三面櫥櫃,一面石臺,臺上有序地列着各種碾藥製藥的器具,還有一座半人高的煉丹爐,爐裡堆滿香木碎屑,腳下一口地井,井口白氣漫溢,水波紋投在壁頂上,宛若一輪明月。
方澤芹道:“這是爲師用來合藥的房間,每日放堂後你便過來,我教你如何調配方劑。”
應笑道:“徒兒還沒通氣感,需多加習練才成。”
方澤芹道:“人各有專精,師父精的未必是應笑的長項,我見你廣識藥性,不妨往調配方劑上鑽研。”
應笑問道:“師父教的金鏃和氣科不是當以練氣爲重嗎?”
方澤芹道:“醫者練氣是爲了推拿取穴,不比武學內功,常用來救急和愈後調養,以疏通經絡爲主,是種養生法門,可防病,是爲輔助手段,治病還當以用藥爲重,用藥如用兵,是門大學問,古往今來,但凡名醫神醫,無不是用藥的高手。”
應笑本就喜歡料理藥材,聽這麼一說,當即欣然應道:“全憑師父作主。”
方澤芹便領她看過各種藥材藥料,應笑自認能辨識百草,竟有一櫃藥材全然不識,驚奇道:“師父,這些都是什麼藥?徒兒從來沒見過!”言語之間竟帶着幾分歡喜,見有一枚紅石晶瑩剔透,伸手想拿起。
方澤芹忙拉住她,道:“這些藥材大多帶毒,可都是玄度先生採來的,他善於調毒,專從高山險地採來古怪稀奇的藥材調配毒劑,爲師常從他那兒買些回來。”
應笑“哎呀”了一聲,揹着手往後跳開,說道:“師父怎麼能把害人的毒藥給帶回來?”
方澤芹笑道:“若用錯了藥,那不比毒更甚?應笑,你熟讀內經,可不知是藥三分毒?即便是常用的藥,若下錯了或過量服食,也會中毒致死,反之,若用之有度,毒藥也可成良藥,你想砒霜雖毒,善用藥者卻能以它截瘧驅蟲,玄度先生所採藥材在市上可沒賣的,爲師便是想用這些稀世藥材調配出救命的方劑,應笑可願相助?”
應笑早聽出興致來,想也沒想,一口應下,此後每日在藥房裡消磨,煉丹制散無一不學,以至沉迷其中、樂此不疲,若無人從旁看顧,她連飯也不吃,煉丹時便持把扇子守在爐邊,一刻也不肯鬆懈。
應笑耗了半年多工夫,將室內藥材按內經所述藥性重新分類,唯獨玄度先生的生藥材難於辨識,方澤芹親身試毒,或煎湯或制散,分多次少量服食,將毒症逐一記下以辨寒涼毒性,若遇毒性劇烈的,需及時運氣將毒逼出。
這辨識法十分危險,只因方澤芹內家修爲高深纔敢如此試毒,對劑量拿捏是慎之又慎。這一日,他因公外出巡診,應笑獨自在藥房讀書,心中總惦掛着一味名叫“石果鬆”的藥材,據說這藥材生在溼熱的沼地,是石果樹的果實,形狀似白皮松塔,質地如石頭般堅硬,裡面卻是紅色軟心。
方澤芹將石果鬆的外皮與內心分別碾磨入丸,無論分服合服,都沒有出現任何異常症狀,疑是用量太少。應笑見還有三枚丹丸擺在臺上,一枚鮮紅如血,由果實軟心製成,一枚雪白如銀,則是外皮熬製而成,兩者混摻,色嫩如蜜桃,看着不像藥,倒似香糖果子,還散發出一股濃甜的香氣。
應笑心道:師父每服三丸都不見有症狀,想來毒性不會太強,少量服食應當無事。
她拈起蜜桃丸看了又看,越覺得可愛,舌尖輕舔,甜絲絲好似糖霜,還帶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味,她一時沒忍住,將整粒丹丸丟在嘴裡,想想又害怕了,便要吐出來,可這藥丸遇熱即化,哪兒還能吐得出來?
應笑惴惴不安地等着毒發症狀出現,從清晨等到午後,只覺腹中微熱,並無任何不適,便放寬了心,誰知不出半個時辰就覺得胸悶噁心、倦怠乏力,想是毒性發了,忙服下解毒藥,症狀稍緩,她心內忐忑,也沒心思看書,自回臥房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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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傍晚時分,方澤芹回了師門,在靜室裡沒找着應笑,又發現藥丸少了一枚,不覺大驚失色,心道:壞事了,那孩子好奇心勝,見我吃了沒事,定想自個兒試試才甘心。
忙趕去應笑的臥房,連敲門也顧不上,直闖進去,卻見應笑僅着內衫,正在彎腰打理牀鋪,她見方澤芹進門,似是嚇了一跳,忙將腳邊的被褥衫裙往牀底下踢去,束手束腳地坐在牀邊,輕問:“師父,你怎麼來了?”
方澤芹見她面色蒼白,額發微溼,忙過去把脈,沉下面孔訓斥:“爲師如何對你說的?爲何不聽話!那些藥材連我也不敢輕試,怎由得你隨意服用?你太不知輕重了!”
方澤芹從沒對應笑動過氣,連大聲些也不捨得,這回實是急怒交加,一時沒能收得住。他這一黑臉,可把應笑給嚇壞了,張嘴“呀”了半天,好容易說出一句話來:“師父……徒兒還有得救嗎?”
方澤芹繃着臉道:“早不長記性!這時倒曉得害怕了?爲師千叮呤萬囑咐的話全被你當成過耳東風了不是!”
應笑囁嚅道:“是徒兒的錯,見師父那藥捏得圓鼓溜溜,粉嫩嫩像蜜桃似的,不覺就當成糖果子吃了。”
方澤芹給她這一番話說得是又好氣又好笑,指尖加了把力,感到脈象浮緊,可見陽氣虛弱,便道:“張嘴伸舌。”
應笑仰起頭,乖乖吐出舌頭,方澤芹見舌苔薄白,稍感安心,問道:“有何不適?”
應笑道:“只是累了,想早些睡下,師父也回去歇息吧,忙了整日,想是辛苦極了。”
方澤芹見她眼神閃避,心覺有異,問道:“你把褥子拉下來作甚?衣裳也全扔地上,可是在氣師父?氣師父今日沒帶你一塊兒出門?”
應笑道:“沒有氣,比起出門,徒兒更樂意呆在藥房裡,我想……若明日天氣好,得將被褥拿出去曬曬,衣裳也要自個兒洗,這才先放在地下,還沒來得及收拾,師父就來了。”剛說完,忽覺一陣腹痛,忙抱着肚子彎□去,額上登時滲出豆大的汗珠。
方澤芹從後扶住她,正待追問時,應笑熬不住痛,自己開口招了:“師父,徒兒這症……像是月……月事來了,可前頭吃了石松果,是因何故實難分說。”
方澤芹愣了半晌,問道:“應笑這是頭一回嗎?”
應笑點頭,悶聲道:“天癸初至,一時沒察覺,等發現時,裙子被褥都髒了,內經有言,此爲女子私密之事,是故不想讓師父知曉。”
方澤芹這才安下心來,暗自尋思道:應笑體弱虛寒,是個不足之症,我本想她應當比同齡人晚兩年,今年纔剛過了十四,這時來潮,定是那石松果催下。
便道:“師父不是外人,無需避諱這些,哪裡不適都說給爲師知道。”
應笑老實回道:“腹痛腰痠,胸口發悶,還有些疼,一疼就出虛汗,身上發寒,不想走也不想動,若是一動,瀝下更急,也不敢躺下,怕再將褥墊弄污,好生難受。”
方澤芹問道:“可疼得厲害?”
應笑道:“疼,像拉着筋,陣陣的,若這般彎着腰倒還好,直起身來更是了不得的疼。”她擡頭望向師父,眼裡溼潤,臉面白得毫無血色。
方澤芹本有顧忌,卻仍是見不得她這般模樣,輕道:“應笑,慢慢地趴在牀上。”
應笑搖搖頭,說道:“師父,您就讓我這麼坐着吧,徒兒不想動。”
方澤芹便往旁邊挪了挪,扶着她趴在腿上,指取後背兩組穴道,由椎骨緩緩上推至頸後,再由頸後往兩肩輕按。
應笑被按得舒服了,腹痛逐漸緩釋,又有師父在身側,比平日更爲安心,不知不覺就睡去了。方澤芹把她扶上牀,應笑低聲嘟噥,翻身蜷縮成一團,眉頭還皺着,方澤芹拉過被子爲她蓋上,只道小徒弟這回是真的長成了大姑娘,往後再不能這般親近。
想着想着,心下不覺悵然,坐在牀邊發了好一會兒呆,嘆口氣,起身往外走,沒走上兩步又折回頭,心想:“趁着沒嫁出去,還能多照顧她兩年,日後有了夫家,也不便時時見面了。”便趴□,把牀底下的被褥衫裙全都撈出來,做一捆抱了,徑往後院拆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