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3 師父,牀上請 書包網
方澤芹沿着荊湖一路向南搜尋,遠見蘆葦蕩中有燈光忽隱忽現,此時天色已黑,一輪明月高掛天頭,方澤芹見左右無人,施展輕功,攀上岸邊的楊柳樹,登在梢頭向下查探,原來在蘆葦叢中有座浮起於水面的沙洲,兩艘遊舫並排泊在沙洲旁,四個道童坐在甲板上飲酒談笑。
方澤芹見陸地上矮草連綿,一眼望去了無人跡,便輕躍下地,將袍角掖起,繞到遊舫後方,泅水上了沙洲,見這遊舫上造了座四四方方的小閣子,上有棚頂,三面圍板,前方掛着珠簾、兩側開有雕花窗。方澤芹擰去袍上的水,輕悄悄來到船尾,縱身躍上棚頂,使了個倒掛式懸在窗前,舔破窗棚紙朝裡窺探。
閣中只有一人,背向而坐,連頭裹着布毯,在草墊子上蜷縮成一小團,墊子周圍堆着一摞摞書冊,細看之下,竟全是醫經典籍,還有些散落的紙頁,上頭都密密麻麻地寫滿小字。方澤芹只把心提着,又到另一艘遊舫上查探,裡外無人,閣子裡有櫥櫃等簡單陳設,還可見風爐、石碾等醫用器物。
正自留心時,忽聽一個道童忿忿地說:“師傅只管去城裡耍樂,卻留我四人在此喝冷酒,真不痛快。”
另一個嘆道:“都說西子湖畔美人多,朱雀樓裡風月香,想咱們向來是替師傅傳情的,何時才能得些滋味?”
又一個回頭向閣子裡望去,方澤芹忙縮身貼覆在頂棚上,那個道:“不是還有個小丫頭在嗎?雖然年歲尚小,生得倒是俊俏動人,又彈得一手好琵琶,不如叫她出來陪咱們樂一樂。”
正待起身,那一直悶頭喝酒的道童卻發話了:“那丫頭臉上的胎記瘮人,再說師傅買了她來是當金元寶供着的,若出了差錯,你我可擔待不起。”
聽到此時,方澤芹屈指輕彈,射出一條草葉,將吊在棚頂下的燈籠扎破,葉片穿心而過時掀起一股風,不強不弱,正夠將燭火吹熄。
那四個道童還當是風大,正你推我、我推你,要央個人去點蠟燭,方澤芹將身一翻,人便輕飄飄落在甲板上,那四個道童渾然不覺,只彼此拉扯着鬨鬧不休,方澤芹迅疾出手,屈起中指,以指關節叩擊四人耳後,直取耳門穴,這是個致命的穴位,只要強力突刺擠壓,便會使人腦部受損,重則當場喪命。
方澤芹只用了兩成力道,那四個道童只覺腦中嗡響,立時就暈了過去,方澤芹掀簾而入,喚了聲:“應笑!”
閣子裡那人聽到聲響後刷地轉過頭,布毯半掩,露出一張稚嫩的面龐,不是柳應笑又是誰。
方澤芹見她臉色煞白,左面頰上卻長了塊巴掌大小的紅斑,像塊殷紅的胎記,忙蹲□要碰,應笑往後縮去,探頭看向簾外,伸手指了指。
方澤芹道:“外頭那四個道童都睡着了,師父給他們喝了迷藥,一時半刻醒不來,你不必顧忌。”
應笑掀開布毯,託着燈燭走出閣子,果然見那四個道童東倒西歪地躺在甲板上,這纔回頭看向方澤芹,往前邁了一小步,似有些畏怯。
方澤芹把她拉進懷裡抱了會兒,推遠些細細打量,只見個頭高了些,下巴尖尖的,臉龐略顯消瘦,相貌沒大變,只那左臉頰上的大塊紅斑觸目驚心,方澤芹伸手輕觸,感到指尖滑膩,不覺犯疑,心道:這塊斑痕既沒凸起,觸感也未見異樣,倒真像胎記一般,可應笑面上哪有胎記?
便問:“這紅斑是怎麼回事?”
應笑回道:“師父不知道,我在杭州住時被拐子拐走,賣到了太湖邊上的勾欄院裡,那樓裡有個頭牌紅人,花名叫荷雲,她用家鄉秘方替我染了面,平常水洗不去,需熬藥汁才能洗淨,對外就說我生了面瘡,生面瘡的接不了客,媽媽沒奈何,見我懂些醫理,便叫我跟着管事的打雜幫工,專替姐姐們熬藥汁。”
“那管事的也懂醫,我時常向他借些醫藥典籍來看,半年前,那地方盛行瘟疫,只鬧得民不聊生,院裡的媽媽和姐妹們各自都捲鋪蓋跑了,只把我和染病的姐姐給落下,我看院裡還藏有不少藥材,便按以前師父開的一個方子配了藥,姐姐們服下藥後,大約五天便有好轉,十日也就恢復了,咱們隨着難民一路往西避災,在淮南路上被守關的士兵攔住,他們把姐姐們和一些年輕婦人都帶走了,剩下的全被送到這附近的難民營裡,那兒有人發糧散藥,也有三個大夫看病。”
“可那三個大夫開的藥跟師父方子上的藥相悖,師父開的是補氣的溫藥,那三個大夫開的是苦寒的青蹩丸,吃壞了很多人,可那些村民寧可吃壞了再吃,也沒人肯聽我的。再不久,我便被個道士趁夜擄到這遊舫上來,他們也不知從哪兒知道了師父那張方子,非逼着我配藥煎湯,又假託個靈姑的名號,把熬出來的藥湯高價賣出去,也不許我在人前露臉說話,找了四個道士日夜看守,我想逃也逃不掉,那個叫子元真人的道長可兇了,我若不聽話就要挨他打罵,比我娘打得還重。”
說着撩起袖子,露出兩條傷痕累累的胳膊,看那細長的紅痕,竟是被竹鞭子抽出來的,方澤芹一看,臉色當場就沉了下來,怒氣直往頭頂心上衝。
應笑放下袖子,聳肩垂頭,斜眼觀察師父的神情,又道:“帶着我西遷的姐姐當中便有教我染面的荷雲,我倆情同姐妹,不知那子元真人從哪裡聽說了這件事,抓住了荷雲姐姐,用她來要挾我,若我逃走,荷雲姐姐可就要倒大黴了。”
方澤芹聽她言語明晰、知情達理,自己身處險境卻還先爲他人考慮,不由又是心疼又是驚喜,攬住她道:“應笑,那荷雲既然對你照顧有加,爲師定然會設法救她,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先隨我走。”
應笑偏頭問道:“去哪兒?應笑沒有家,離了這兒便沒去處了,師父這回還想將應笑丟在哪兒呢?”
這句話說得方澤芹心口刺疼,再看她黯淡的眼神,更是自責不已,蹲□與她平視,輕聲道:“師父從沒想過要丟下你,日後無論爲師去哪兒,都會帶上應笑,師父在哪兒,哪兒就是應笑的家。”
應笑癟起嘴,鼻尖紅了,淚珠在眼眶裡來回滾動,終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撲進師父懷裡,兩手揪住他的前襟,邊哭邊抽噎道:“師父,應笑想你,你爲什麼總也不來,他們都聽你的,沒人肯信我,太夫人白白的走了,他們卻說是我害的,村裡人也不信我,都白白的走了,好容易有個信的,卻是個壞蛋!我天天念着師父來救我,可是你總不來,總不來!”
方澤芹用力抱緊她,一疊聲地道:“是師父的錯,都是師父的錯……”
應笑邊哭邊扯着道袍的寬袖子擤鼻涕,直把眼睛哭成了兩顆腫核桃才偃旗息鼓,抽抽嗒嗒地說:“其實也不能全怪師父,師父去戰場是爲了救人,要怪就怪應笑自個兒年歲小,學藝不精,沒人信也尋常得很。”
方澤芹深深吸了口氣,肅然道:“跟着師父,爲師會讓天下人都信你,信你柳應笑這響噹噹的名字!”
應笑道:“跟着師父便夠了,他們不信我,也總歸會信師父的。”
方澤芹摸摸她的頭,笑道:“師父找你也找得甚苦,如今既被我找到了,說什麼也不會再放你一個人,走,我先帶你泅水上岸,湖水涼,你需忍着些。”
應笑道:“還有件事,是道士們飲酒作樂時透出的風聲,聽說那個子元真人與京裡來的什麼侯爺有交情,從那侯爺手裡買下濟賑的藥材,我親眼瞧見道士們將藥材擡進隔壁那艘船裡。”
方澤芹驚愕異常,從閣子裡取出燈臺往隔壁船上搜尋,果真在棚頂與遮風板的夾層裡找到兩個印有押字的麻袋,他不動聲色地退出來,應笑問道:“找到了嗎?”
方澤芹頷首,應笑道:“那一起帶走吧,本是要無償分發給難民的,留在這兒,只會被子元真人拿去訛人錢財,師父那方子也被他抄了去。”
方澤芹道:“茲事體大,暫不可打草驚蛇,若這時搬走,便給了他脫罪的機會。”
應笑皺起眉頭:“師父說的話,我怎都聽不懂了?”
方澤芹笑道:“回村我再慢慢告訴你。”
再不耽擱,夾着應笑跳下船,帶她游上岸,打橫抱起,一口氣跑回荊湖村,公孫先生正在村口翹首等待,見到人來,忙迎上前,見方澤芹從頭溼到腳,愕然問道:“你怎滴滴答答的?”
方澤芹心寬意爽,不由開起玩笑:“我見荊湖裡草密魚肥,一個不留神就跳了下去,沒撈着魚,卻撈出個不得了的寶貝來。”說着將縮在身後的小徒弟攏上前,“這是小徒應笑,應笑,見過公孫先生。”
應笑白天見過公孫先生,因見他眼神正直,與方澤芹有幾分相似,便有心求救,誰知被子元真人發現她的意圖,回到船上後又是一頓好訓。
應笑挨在師父身邊見了禮,公孫先生一眼便認出她來,訝然道:“莫不是吉靈社的小道姑?怎成了先生的徒弟?”
方澤芹苦笑道:“一言難盡。”
公孫先生見二人如同落湯雞般,忙讓進屋裡,向對門婦人家借來兩件衫裙,方澤芹在外間更衣,應笑在裡間換下道袍,衫裙又肥又長,拖在地上還多出半截,她只能把裙襬紮在腰帶裡,晃裡晃盪走出來,活似個米袋子,把方澤芹和公孫先生給樂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