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副書記的準備很充分,兩百多位黨員幹部很難受。
衆人剛帶上手套,換上雨鞋趕到大堤外的工作區,龍江空軍醫院的一輛救護車便駛上了大堤,隨時準備搶救倒下的傷員。令他們啼笑皆非的是,還有兩名315廠宣傳幹部跟了過來,剛跳出救護車就四處插紅旗、掛標語。
領導帶頭、解放軍幫忙,不幹也得幹。
平時養尊處優的兩百多名黨員幹部,不得不硬着頭皮幹了起來。消極怠工是不行的,早有準備的田副書記,竟然拉起皮尺,按人頭包乾清理江灘的面積。今天的任務不完成,就算幹到八更八點,也不允許下大堤。
淤泥很厚,最厚的地方高達近兩米。爲了確保泊位的深度,以及航道的暢通,田大書記自然不允許往江裡倒,而是用小推車一車一車的拉到大堤那邊,回填抗洪時挖下的大坑。
這個工作量可不小,就憑眼前這幾百號人,沒一個月時間,肯定完成不了任務。更何況清理完淤泥後,還是仔仔細細的打掃衛生,將船臺、船塢恢復到洪水前的狀態。
兩車下來,韓副書記手上竟然起了兩個血泡。可看着田文建光着膀子,揮舞着鐵鍬,他又說不出什麼來,只好再套上一雙手套,咬着牙關繼續幹。
黨員幹部幹活,這在龍江造船廠可是新鮮事。幾百名職工和退休職工,以及周圍的農民都被吸引了過來,擠在大堤上唧唧喳喳,衝那些幹活笨手笨腳的人指手畫腳。
老書記在吳總工程師的攙扶下也來了,迎着江風,不斷的點頭。
上訪專業戶李田寶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地問了句:“老書記,我們是不是也下去幫幫忙?”
“田書記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們就別給他添亂了。”
老書記沉吟了片刻,指着大堤邊那三座巨大的倉庫,繼續說道:“吳工,你帶大傢伙去清理倉庫,把那些機器都檢修一下,可不能耽誤了鋼結構公司的事。”
“好的,我這就去。”隨着吳華彬的一聲令下,幾百名圍觀的工人,連忙回家屬區換工作服。
造船廠效益雖然很差,但機械設備卻不少。不但門機、船塢泵房、塢門、冷加工、機加工、以及軸舵系鏜孔等設備齊全,甚至還有從英國斯密斯公司引進的大型三輥卷板機、以及荷蘭HGG公司的型鋼切割生產線。
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正因爲有這些現成的設備,田文建纔敢承建藍天工業園的鋼結構廠房。
工人們剛推開鏽跡斑駁的倉庫大門,江灘上就傳來消息,說兩名女同志幹着幹着當場暈倒了。空軍醫院的醫護人員剛將她們救醒,田副書記竟然又板着臉,嚴厲要求她們回去繼續工作。
這個消息讓衆人大吃一驚,吳華彬更是憂心忡忡地說道:“廠子都成這樣了,真要是出點事,那可如何是好啊?老書記,要不您去跟他說說,不能這樣蠻幹啊!”
樂老書記就像什麼都沒聽見似地,捧着個搪瓷大茶缸坐在門邊,一邊聽着倉庫裡“叮叮噹噹”的金屬撞擊聲,一邊看着江邊的景色,看上去要多悠閒有多悠閒。
“老書記,您倒是發句話呀!”見他不吭聲,吳華彬急了,一個勁搖晃着他的胳膊。
“發什麼話?”
老爺子兩眼一睜,若無其事地說道:“田書記是當過醫院院長的人,他能不知道輕重?再說裡面的名堂大着呢,既能冠冕堂皇的甩掉一些包袱,又能起到大浪淘沙,發現人才的作用。最重要的是,讓整個廠子轉起來,才能穩定住債主們的心。要不他就不會動員我們集資,而是直接把廠裡那幾輛車賣了,做鋼結構公司的啓動資金了。”
兩百多吃閒飯的一年工資,少說也得四五百萬。如果算上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社會統籌,那這個數字還得翻一翻。真要是把他們都幹跑了,那豈不是一下子省去了幾百萬?
吳總工程師猛地反應了過來,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哈哈大笑道:“老書記,這個甜瓜不簡單啊,竟然能想出這一招。”
“九個月裡,立四次三等功,這樣的人你見過幾個?”
“看來咱們廠有希望了。”吳華彬重重的點了下頭,看着江灘的方向,不無感慨地嘆道。
“話還不能說滿,畢竟地方跟部隊不一樣。更何況船廠已經病入膏肓了,想真正走出困境,還任重道遠啊。”老書記喝了一茶,一臉落寂的表情。
十一點三十分,財務科人員在金若琳的帶領下,蹬着三輪車,拉着饅頭鹹菜和幾大桶開水趕了過來。田文建放下鐵鍬,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隨即回過頭來,高喊道:“同志們,吃飯了。吃完休息半小時,然後接着幹。”
太陽那麼毒,天氣這麼熱,很多人都快虛脫了。田文建的話音剛落,衆人如同潮水般地往陰涼處涌去。爭先恐後的搶過財務科人員手中的茶杯,骨碌骨碌的猛灌了起來。相比之下,空D師教導排則有秩序得多。一個個把工具擺放的整整齊齊,在韓參謀的率領下,列隊過來吃飯。
“羅廠長,你們這一組的進度有點慢啊!下午一定要抓點緊。”
田文建摘下手套,一邊往大堤邊走去,一邊指着身邊的標段,繼續說道:“還有韓副書記,你們這一組全是黨員,能不能起到先鋒模範作用先放在一邊,總不能拖大家的後退吧?”
站着說話不腰疼,都四十好幾的人了,能跟你這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比?韓永明擦下額頭上的汗,一臉苦笑着說道:“這麼大的工作量,就憑我們這點人,要幹到猴年馬月啊?田書記,要不還是找兩臺挖掘機過來吧。”
“是啊,是啊,現在不都講究個效率嘛。”譚副廠長重重的點了下頭,深以爲然地附和道。
田文建掏出盒香菸,給衆人散了一圈後,揹着江風點上,隨即淡淡地說道:“不瞞各位,我不但想找幾臺挖掘機,還想找兩臺推土機和裝載機,可錢呢?老賬還沒結,誰給你白乾活?”
真不是人乾的活,這才幹了半天,已經是腰痠腿疼,手上更是起了好幾個血泡。羅秋生真頂不住了,便小心翼翼的說道:“賬上不是還有四十七萬嗎?田書記,其實清理工作區用不了多少錢,您就饒了我們這把老骨頭吧。”
“鋼結構公司成立在即,要花錢的地方多着呢!”
田文建臉色一正,異常嚴肅地說道:“各位,我們總不能淨讓職工們集資,廠裡一分錢都不出吧?”
說了也是白說,還不如不說。羅秋生暗歎了一口,不無自嘲地說道:“唉……!那就這樣吧。就當是鍛鍊身體,看能不能把這身肥肉給煉掉。”
事實證明,田文建的如意算盤沒白打。剛走到陰涼處坐下,正準備啃饅頭,就有四名女幹部提出辭職。並且信誓旦旦的表示,不但放棄拖欠近一年的工資訴求,而且辭職後將自謀職業,不給組織上增加負擔。
這樣的請求田文建當然不會拒絕,立馬要求金若琳帶她們回去辦手續。爲了杜絕後患,田文建還給趙維明打去了一個電話,請他派兩名律師過來,協助辦理離職手續。
這個頭一開,一發不可收拾。但凡有點門路的,立即加入辭職隊伍。一頓午飯下來,造船廠吃閒飯隊伍,立馬縮水了20%,僅剩一百六十多人。
休息時間一到,下午繼續開工。幾個小時幹下去,又有幾名幹部光榮倒下。空軍醫院醫護人員一擁而上,灌了兩小瓶藿香正氣水後,又被田大書記拉到工作第一線,有氣無力的繼續幹了起來。
好不容易纔熬到下午五點,田大書記卻沒有立即宣佈下班,而是要求完成包乾任務的人員就地休息,等後進分子幹完後一起下班。
幹了一整天,都快成泥猴了。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他們哪願意繼續等在這裡。不得不再次抓起工具,主動幫助那些活兒沒幹完的人幹,一起幹完後好回家。
時間差不多了,看着有氣無力的衆人,田大書記走到大堤上,揮動着胳膊,眉飛色舞地喊道:“同志們,今天的任務完成得很出色!在宣佈下班之前,我還得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剛接到通知,明天市委領導,將會來工作區慰問大家,據說電視臺都會來採訪。
這可是我們災後重建,災後自救的最佳表現,是我們造船廠的光榮!請大家回去後好好休息,養足精神,以最佳的狀態,迎接市委市政斧領導的到來。”
這哪裡是什麼光榮?壓根就是換湯不換藥嘛!今天是解放軍陪着幹,明天是市委市政斧領導督促着幹,誰知道後天你又會出什麼幺蛾子?
儘管田大書記講得抑揚頓挫、眉飛色舞,但大堤下就是沒半點掌聲。一個個拖着工具,有氣無力的往家屬區走去。時不時的還傳出幾句,罵罵咧咧的牢搔聲。
市委市政斧領導來,可沒說是哪位領導來,更沒說幾點來。這就意味着誰也不敢掉以輕心,誰也不敢消極怠工。
第二天上午八點,正如田文建所說的那樣一切照舊,劃定了今天的包乾區後,繼續埋頭苦幹了起來。直到下午四點半,市委常委、軍分區司令員吳敏仁纔出現,給衆人發表了一通熱情洋溢的講話後,便與隨同他一起來的兩名記者打道回府。
縣官不如現管,軍分區司令員再大,那也管不了造船廠的事兒!衆人頓時有一種嚴重被欺騙,被愚弄的感覺,但在田大書記的銀威下,只能深深的埋在心裡,不敢當面說出來。
惹不起你,難道還躲不起你?又有二十幾名黨員幹部,選擇了急流勇退。造船廠吃閒飯的人員隊伍,再一次得到了縮水。
當然,事情並不是那麼一帆風順。有幾位粗通法律的人士,竟然聲稱要去勞動局請求勞動仲裁,甚至準備起訴龍江船舶製造有限公司。
對此,早已準備的田大書記,直言不諱的告訴他們,第一,現在的工作雖然苦了點、累了點、髒了點,但還是施行的八小時工作制,並沒有違反勞動法;第二,之前辭職的人員都是自願放棄一切權利,龍江船舶製造有限公司並沒有單方面脅迫他們離開;第三,打官司沒問題,就算輸了也沒問題。反正公司已經成這樣了,就算你們打贏了官司,難道還能從資不抵債的公司拿到錢?
賴賬賴到這個份上,厚顏無恥的程度,比攜款潛逃的黃劍安還有之過而無不及。更何況他不但是龍江船舶製造有限公司總經理,還是開發區工委副書記,跟他打官司就是民告官,不說這個公道能不能討回來,就算能討回公道,也不能讓之前介紹他們進公司的領導難堪。
萬般無奈之下,幾個維權人士不得不低下高昂的頭顱,罵罵咧咧的打道回府。
在辭職這個問題上,田大書記也是因人而異的。對於科長級以上幹部的辭職申請,一律毫不猶豫的駁回。理由很簡單,那就是黃劍安的問題沒查清楚之前,重要崗位上的領導幹部誰也不能離開。
與昨天一樣,宣佈下班之前,田大書記又告訴了大家一個“好消息”。明天市委常委、龍江市人民政斧副市長梅雨婷,將會來造船廠慰問大家。陪同她前來的,還有幾個區縣的區長、縣長,說是要學習龍江造船廠災後自救的先進經驗。
一連四天,不是梅副市長來,就是市委常委、開發區工委書記任然來。連正在315廠培訓的集團公司幹部,都組團過來參加勞動。硬是將兩百二十三名黨員幹部,幹跑了一百四十多人。留下的不是對造船廠有感情的同志,就是辭職申請被駁回的領導幹部。
目的基本上已經達到,羅秋生、韓永明、譚時丹、何汝明等人整整瘦了一圈,被曬得黝黑黝黑,就像田文建剛從抗洪前線回來時那樣,被折騰得快沒了人形。
下工了,看着大堤上寥寥無幾的幾個人,羅秋生拄着鐵鍬,有氣無力地問道:“田書記,明天還有哪位領導來?”
田文建拍了拍他肩膀,似笑非笑地說道:“怎麼着?領導不來就沒幹勁了?羅廠長,你可是老同志、老黨員,可不能有這樣的思想啊。”
“我就是隨口一問。”羅秋生舉起纏滿紗布的右手,哭笑不得地說道:“田書記,您要求的輕傷不下火線,我都已經做到了。沒給您撂挑子,更沒給您丟臉。可現在就剩幾十號人,這活怎麼幹啊?”
“慢慢幹!”
田文建扛起鐵鍬,哈哈大笑道:“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雷鋒董存瑞!咱們得發揚愚公移山的精神,熬一熬就過去了。”
韓永明年齡最大,真扛不住了。連回家的路都走不動,竟然坐着髒兮兮的小推車上,讓何汝明和譚時丹拉着走。
見田文建還不罷手,韓永明頓時急了,立即翻下車來,愁眉苦臉地說道:“田書記,六個船臺已經清理出來了,要不先放幾假,等我們緩過來繼續幹。說真的,如果再這麼下去,我這把老骨頭就交代這兒了!”
“韓副書記,時不待我啊!”田文建把鐵鍬扔進小推車,一把攙扶着他的胳膊,循循善誘地說道:“船廠本身的工作就那麼多,過幾天又得配合市區兩級政斧搞合併重組。如果咱們現在不抓緊,那接下來的工作怎麼安排?”
“那我不管,我得請假幾天。”韓永明意識自己的話有點過了,連忙補充道:“田書記,真不是我想撂挑子,而是身體的確頂不住了。不瞞您說,我家老伴兒已經發話了,今天回去後就不讓我再出門。”
田文建哪能就這樣放過他們,便很是爲難地說道:“韓副書記,你的困難我都知道。可咱們現在的工作,已經成了龍江四區七縣災後重建、災後自救的一面旗幟,已經上升到了政治的高度。
這兩天,電視裡、報紙上鋪天蓋地的宣傳你都看到了,如果在這個關鍵時刻,你這個黨委副書記不掛帥,那市委市政斧領導會怎麼看?區工委和管委會領導會怎麼看?集團公司領導又會怎麼看?”
這一點,田文建並沒有危言聳聽。在他的運作之下,造船廠黨員幹部的勞動,的確成爲了一面災後自救的旗幟,甚至連省電視臺都轉播了造船廠的先進事蹟。
田文建兼了個黨委書記,韓永明這個黨委副書記是龍江船舶製造有限公司的黨內二號人物。如果這時候打退堂鼓,那這個影響還真不是一般的壞。
“老韓,田書記說得對,這個時候你一定要頂住。”羅秋生可不想他被市委領導盯上,連忙勸慰道:“反正現在人也不多了,明天干活時你悠着點,只要繼續堅持在江灘上就行。”
這麼熱的天,就算什麼都不幹,光站着那裡站一天也受不了啊!韓永明長嘆了一口,一臉苦笑着說道:“那就再堅持一下吧,田書記,還請您照顧點啊。”
“這還用說嗎?你放心,只要人在就行。”田文建可不想搞出人命,便順水推舟地笑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