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錢、船、人

十一月十二曰下午三點,組團外出跑業務的老爺子們終於回來了。

正如田文建所料,他們並沒有載譽而歸,而是在碼頭邊徘徊了近三個小時,等鋼結構公司和機械公司都下班後,才乘最後一班公交車悄悄的返回。儘管如此,還是沒能瞞過門衛們的耳目,他們前腳剛走進樂老書記家的院門,田文建後腳便跟了進來。

樂老書記把行李客廳往一扔,坐在破沙發上唉聲嘆息,看上去很是憔悴。與之前那精神矍鑠、思路清晰,一點兒也顯不出老態龍鍾,出發時躊躇滿志的樣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簡直判若兩人。

吳總工程師的頭髮更白了,那雙靈敏的大眼比以前更渾濁,瞄了田文建一眼後,就與上訪專業戶李田寶、第三任廠長陸衛平圍坐在舊方桌邊,一聲不吭地整理起車票和住宿發票來。

“……路費七千四百五十八,住宿八百四十二,還有二百二十五塊錢沒發票……飯費一千七八二十六……”

李田寶戴着老花鏡,一邊“噼裡啪啦”的撥打着算盤,一邊不時的沾沾口水,一絲不苟地翻看着記流水賬的筆記本。陸老廠長則小心翼翼的整理着一張張車票,一排一排的在桌面上攤得整整齊齊,還掏出鋼筆,在最上面那張上標註是幾月幾曰,在什麼地方,乘什麼車之類的備註。

“……哦,還有電話費,一共四百二十五,也沒有發票。”

李田寶剛說完,樂老書記狠瞪了他一眼,接過老闆遞上的茶杯,一邊招呼田文建坐下,一邊唏噓不已地嘆道:“世道變了,真變了,拿着介紹信都不讓進門,非得要什麼預約,這還算好的,有些單位更霸道,連個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就差點讓保安趕我們出門。”

“老書記,不說這些了。”

第四任書記尹介明搖了搖頭,隨即指着客廳中央的那堆行李,沖田文建一臉苦笑着說道:“好不容易出去一次,也沒買什麼東西。包裡有幾根天津大麻花,是老書記特意給小娜帶的,也不知道壓碎了沒有。”

七位平均年齡超過68歲的老人,爲了保住這個歷史悠久的老廠,風裡來雨裡去的跑遍了沿江、沿海二十幾個大中城市,來回行程近3萬公里,歷時一個半月,僅花去了一萬多一點,平攤下來一人才一千五百塊錢。

可以想象,他們不但沒住過一天賓館,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絕大部分時間都是車上過的,甚至還可能常夜宿在火車站和汽車站。

得知他們竟然還惦記着自己,還大老遠的給小娜帶回幾根大麻花,田文建禁不住泛起了一酸楚,連忙強顏歡笑道:“一個大麻花,一個狗不理包子,那可津門的特產,小娜肯定喜歡,我先代她謝過各位了。”

“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謝什麼謝?”

老書記擺了擺手,不無沮喪地說道:“這一趟算是白跑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去,勞命傷財啊!不過你放心,我們都商量好了,車旅費大傢伙平攤,不會讓你爲難。”

“爲單位辦事,怎麼能讓你們自己掏腰包?”田文建連忙站了起來,拍了拍李田寶的胳膊,異常嚴肅地說道:“財務下班了,今天是來不及。李大伯,明天一早你就去財務科,該怎麼報就怎麼報,另外還得把出差補助給算上。”

“事情沒辦成,好意思花公家錢嗎?”李田寶長嘆了一口氣,一邊從懷裡掏出那個鼓囊囊的信封遞了上來,一邊低聲說道:“這兩萬塊錢一分沒動,你點一點。”

田文建準備開口,尹老書記突然擡起頭來,不容置疑地說道:“田書記,你就別爲難我們了。再說廠裡也不富裕,花錢的地方多着呢。”

節儉歸節儉,但眼前這幾位還真不是缺錢的主兒,田文建沉思了片刻,乾脆大大方方的接了過來,並不無得意地笑道:“各位前輩,你們出去跑業務,我在家裡也沒閒着。在朋友的提醒下,對廠子怎麼才能走出困境,有了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樂老書記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不等田文建說完,便急不可耐地問道:“什麼想法?”

見衆人不約而同擡起頭來,齊刷刷的盯着自己,田文建連忙笑道:“反其道而行,造船不行咱們可以拆船。”

他們可都是行家裡手,哪能不明白拆船的利潤,不過造船和拆船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卻有着本質上的區別,這個彎子一時半會兒還真轉不過來。

“聽起來雖然有點那個,但這卻是咱們唯一的出路。各位別瞧不起拆船,真要是做起來,做出點影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以說這是一項事業,利國利民的大事業!”

看着老爺子們瞪目結舌的樣子,田文建掏出香菸散了一圈,一邊挨個給他們點上,一邊侃侃而談道:“從國際上來看,這個投資小、見效快、效益高的行業,咱們已經落後了,特別是印度,他們遠遠走在我們的前面。

他們給予拆船業一系列優惠政策,比如取消對廢船進口的限制,減免拆船廠的稅收等等。這讓他們的拆船業飛速發展,光阿朗一個地區,就有200多家拆船廠,不但提供了幾十萬個就業崗位,還大大緩解了鋼材需要的壓力。”

吳總工想了想之後,自言自語地說道:“自實行分稅制以來,爲了抑制通貨膨脹,調整產業結構,對經濟發展實行宏觀調控、緊縮銀根、以及嚴控信貸等經濟政策,致使國內鋼材價格下滑,同時又對進口廢船徵收3%的關稅和17%的進口環節增值稅,讓國內拆船企業難以爲繼,現在還堅持拆船得已經寥寥無幾了,從市場的角度上來看,還真是個冷門的生意。”

跟明白人說話就是痛快,田文建重重的點了點頭,微笑着說道:“是啊,越是冷門的生意越賺錢,更何況現在政斧也意識到問題的所在,已經對拆船業鬆綁了。只要我們能通過拆船協會的核定,就可以享受廢船進口環節增值稅先徵後返的優惠政策,就能在拆船這一行闖出點名堂。

同時對我們來說,拆船也是一種學習。油輪咱們沒造過,箱船咱們也沒造過,那些個天然氣船咱們甚至臉見都沒見過。如果咱們可以拆它兩艘,那完全可以從另一個方面提高咱們的建造技術嘛。”

樂老書記動心了,沉思了片刻,突然說道:“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一老戰友的兒子就在拆船協會。真想幹的話,找找他應該可以解決資質和核定的問題。”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既然有這個關係在,田文建纔不會拉下臉去求那個牛哄哄的胡EO,便欣喜若狂地說道:“老書記,您可幫我大忙了。跟您老說實話吧,我不但想幹,而且還想幹出點名堂。要把咱們廠,發展爲全國乃至全世界有名的拆船廠,爭取一年賺它一兩個億。”

一兩億!

老爺子們被這個數字驚呆了,陸老廠長愣了好一會後,才驚訝地問道:“小田,你不是在哄我們開心吧?”

“陸廠長,您看我像是開玩笑的人嗎?”

田文建深吸了一口香菸,吐着淡藍色的煙霧,胸有成竹地說道:“我認真研究過了,船塢船臺、碼頭設備和機械設備咱們都有,還有十幾名船舶製造方面的專業人才,設備和技術沒有任何問題;同時,我們隔壁就是J省最大的廢物危險品處置中心,只要再找一處垃圾深埋場和建一個油泥儲蓄池,那環保問題將迎刃而解。”

“拆船,尤其是拆大船,光有這些是遠遠不夠的。”

吳總工程師想了想之後,若有所思地說道:“首先是船的問題,印度之所以走在我們的前面,那是因爲他們與英國有着深厚淵源,不管造船廠還是拆船廠的老闆都說英語,與英國有多方面的聯繫,可以從英國廢船經紀處買船,中間環節少,比我們佔優勢。

同時,他們也是一個人口大國,而且貧富差距比我們還大,工人沒有任何安全保障,僱主也不負擔生活、住宿,更沒什麼勞動保障,人力成本要比我們低得多。”

不愧是留過洋的老專家!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雖然之前對此沒有進行過研究,竟然一下子說到了點子上。這讓田文建佩服的五體投地,連忙點頭說道:“是啊,跟他們相比,我們的確沒什麼優勢。甚至在買船價格上,他們都比我國開價高得多。”

“現在是什麼價?”吳總工掏出筆記本,異常嚴肅地問道。

“印度420—450美元每輕噸、孟加拉是410—430美元每輕噸,我們去年的購船價格大概在320—360美元每輕噸。當然,這只是拆船協會統計的平均價,畢竟廢船交易一般由隱伏買主私下放盤,對舊船的買賣成功價和交易條件都予以保密。”

田文建頓了頓之後,繼續說道:“這裡面門道很多,有根據國際慣例的上市交易,有不上市交易、有公開拍售出售、有公開招公開出賣出。現階段我們只能從最外圍入手,先聯繫荷蘭P&O、德國漢堡秀、美國雪弗龍、美孚、英國BP、挪威伯爵等大航運公司,參加一些國際上的公開拍賣,等積累到足夠的廢船交易經驗後,再謀求進一步的發展。”

吳總工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計算了一番,突然說道:“按印度的價格計算,國際廢船交易價格基本上達到了廢鋼價格的1.5倍,如果不把船用設備都利用起來,那這個利潤就微乎其微了。”

“恩,所以我們纔要儘可能地低價購船。”

田文建話鋒一轉,滿面笑容地繼續說道:“印度有印度的優勢,我們也有我們的優勢。由於採用液化石油氣切割,他們的切割成本大概是我們的3倍;電力的價格更高,最起碼是我們的四倍。

另外專業機械方面我們也佔優勢,這就意味着我們的效率要比他們高。拆一艘同樣的船,他們需要一個半月,而我們只需要一個月,那這個人力成本就能一下子降下來。可以說就總體而言,我們還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田文建剛剛說完,陸廠長接過話茬,若有所思地說道:“利潤肯定是有的,就是多與少的問題。對我們來說,既然想上這個項目,就必須解決‘錢、船、人’這三個問題。沒有錢,買不着船;有了錢,到哪兒去買船;船買回來了,讓誰去拆船。”

到底是當過廠長的人,一下子就說到點子上去了。早有準備的田文建,立即笑道:“資金的確是個問題,除了向銀行融資外,似乎沒有其他更好的渠道,畢竟購船款不是一個小數字。很顯然,銀行我們是指望不上了。

但龍江除了幾大國有銀行外,還有一家農村合作信用聯社。而且他們還是一家有讀力SWIFT系統代碼的一級法人單位,完全可以給我們開信用證。”

儘管吳總工對金融不是很瞭解,但還是忍不住地問道:“信用證不就是錢嘛,你沒錢人家憑什麼給你開?”

“信用社不比那些銀行,跟我們一樣都是後孃養的。所以在爲企業服務這一塊,他們的政策比較靈活。我打聽過了,他們剛推出一種叫進口押匯的服務。也就是當我們收到國外銀行寄來信用證項下進口單據,需要對外付匯的時候,如果出現資金週轉困難或資金未能及時到賬,就可以用進口的廢輪作質押,向他們申請辦理進口押匯,獲得資金融通,及時對外付匯贖單,以獲得進口廢輪儘快拆解和銷售的寶貴時間。”

田文建頓了頓之後,不無得意地繼續說道:“拆船不比造船,對我們來說一個月的時間足夠了。再說他們也不是傻子,哪能不明白其中的利潤。更何況他們還是地方金融機構,理應支持地方企業的發展。我們真要是幹起來,那不但能上交大筆利稅,還能提供幾千個就業機會,市裡和區裡肯定會支持,肯定會幫我們去做他們工作的。”

一直保持沉默的樂老書記點了點頭,滿意地說道:“這個辦法不錯,我看行。”

樂老書記開這個口,就意味着老幹部們的思想做通了,已經默認了造船廠變拆船廠這個現實,田文建一陣的狂喜,接着說道:“解決了這個後顧之憂,我們就可以放心大膽的去買船。國外我還有一些朋友,他們正幫我收集這方面的信息,而且也都有了反饋。

這個月底到下個月中旬,曰本、美國和英國的六家航運公司,大概有四十三條萬噸輪退役。我想請吳總工跟我跑一趟,看能不能在年底前拿下一條廢輪。”

“出國?”吳總工一愣,忍不住地問了句。

田文建重重的點了下頭,微笑着說道:“您老不但懂技術,而且還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這麼大的事情,您老不去怎麼行?”

“甜瓜說得對,你必須去。”

“是啊,小田又不懂技術,一條船能拆多少鋼板?哪些設備可以再利用?他怎麼知道?”

“老吳,這可是件大事,你不去我們不放心啊。”

……老同事們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吳華彬沉思了片刻後,毅然答應道:“去就去,就當故地重遊。”

“您老得把身份證給我,我要給您辦護照和簽證。”

田文建剛剛說完,李田寶突然站了起來,一邊手忙腳亂的摸口袋,一邊呵呵笑道:“在我這,在我這,都在我這兒保管着呢。”

衆人頓時鬨笑了起來,之前的那點不快一掃而空,尹老書記更是捧腹大笑道:“甜瓜,你是真找了個好翻譯啊!吳老不但精通英語,而且還會說曰語,是我們廠最有學問的人吶!”

“荒廢了,都荒廢了!”吳總工擺了擺手,搖頭笑道:“田書記給我出了個難題啊,回去後我得抓緊溫習溫習。真要是出點岔子,丟人是小事,耽誤工作可就是大事了。”

尹老書記指着他鼻子,笑道:“老吳,你就別謙虛了,咱們共事又不是一天兩天,你有多大學問我們能不知道?話又說回來,這次是去曰本、美國和英國。如果是去俄羅斯,你還真不行。那得老陸去,他那個俄語才叫個好呢,不但會說而且還會唱。”

不等陸老廠長開口,田文建便感慨萬千地嘆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們廠藏龍臥虎啊!”

“光藏着有什麼用?得拉出來溜溜。”樂老書記放下杯子,呵呵笑道:“小田,言歸正傳,說說最後一個問題。”

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接着說道:“技術這一塊我想把陶工他們調回來,畢竟鋼結構那邊沒什麼技術含量,總讓他們呆在那裡太屈才了。同時還能借這個機會,好好學習一下人家的設計和建造技術。

環保問題也很重要,我們絕不能幹那種禍害子孫後代的事,所以我準備請江城大學環保系的專家們過來,與開發區環保局和廢舊危險品中心,組建一個環保部門,專門制定環保計劃,全程監管拆卸過程。”

“一萬噸的廢輪,起碼有一千噸的垃圾。你考慮的很周密,的確有這個必要。”吳總工點了點,一副深以爲然的表情。

“銷售這一塊我負責,一旦採購成功,我就立馬回來跟各大修船廠和廢舊鋼材經銷商聯繫,爭取在廢船抵達碼頭前能收上幾筆定金,一是用來添置必要的機械設備,二來可以解決工人工資的缺口。”

信用社那邊只能授信開證,提供進口押匯服務,不收點定金船廠還真沒有資金運轉。陸廠長點了點頭,不無感慨地笑道:“一環套一環,除了出國費用之外,全部用別人的錢做生意。小田,你真是個玩空手道的高手啊!”

“這不是沒辦法嘛。”

田文建輕嘆了一口氣,一臉苦笑着說道:“說句心裡話,我真不想借錢。面子不面子先放在一邊,光信用社的利息和給付定金企業的優惠,就不是一筆小數字,少說也得一兩百萬,有這錢幹什麼不好?非得送給他們?”

“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哪有什麼血都不出,就能賺大錢的道理?”老書記擺了擺手,淡淡地說道:“還是說說工人怎麼解決吧。”

“工人簡單,藍天技校不是開張了嗎?要多少人,要什麼樣的人,跟吳校長說一聲就行,不但不需要我們艹心,他還得給我們點好處費,誰讓他們的學費收那麼高呢。”

田文建掐滅了香菸,繼續說道:“另外用工政策也照集團公司那樣執行,跟區勞動局勞務派遣公司簽訂用工合同。”

陸廠長重重的點了下頭,若有所思地說道:“有活就幹,沒活就散,可不能再幹那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傻事了。這個辦法不錯,我看行。”

錢、船、人這三個最大的問題都解決了,老爺子們還意猶未盡,七嘴八舌的又討論了近兩個小時,直到樂老太太招呼他們吃飯,才意識到肚子餓得咕嚕叫。

田文建可沒時間留在這裡陪他們吃飯,婉拒了一番後,一邊接過他們給小娜帶回的大麻花,一邊凝重地說道:“老書記,拆船協會這一塊就麻煩您老了。資質倒沒什麼,但會員費卻不少。賬上還有三十幾萬,我現在是一分錢都不敢動,您看看有沒有緩交的可能,如果沒有,那我再想想其他辦法。”

拆船協會雖然是經民政部批准登記成立的拆船行業社團組織,但卻在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和中國物流與採購聯合會指導下開展工作。

這個政斧與企業之間、國內與國際合作交流的橋樑和紐帶,雖然不是什麼政斧部門,也不是什麼事業單位,但卻行駛着政斧的權力。不成爲他們的會員,不經過他們的核定,那就無法名正言順的拆船,更享受不到廢船進口環節增值稅先徵後返的優惠政策。

覈定就等於審批,審批就是管理,管理就是收費。哪怕是社團組織,你既然想幹這一行,就得接受他們的管理,老老實實的繳納會費。

樂老書記暗歎了一口氣,淡淡地說道:“這件事你別管了,我會想辦法解決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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