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建走了,是被省委調查組帶走的。
走之前他做了一件耐人尋味的事,不是跟臨水市委的常委們道別,而是獨自走到老幹部們被軟禁的房間,深深的鞠了一躬,說了一聲“連累大家了,對不起”。
爲什麼說對不起?對不起什麼?誰也說不清楚。但一個處處以身作則,爲官極其清廉的人就這樣被帶走了,連一些之前不是那麼認同他的人,都爲之唏噓不已。
調查結束,跟老幹部們也說不出什麼來,暫時留下坐鎮臨水的古敬斌市長,乾脆讓市委組織部把老頭老太太們都送了回去。只是他對待“黨和人民寶貴財富”的態度,遠遠沒有田大書記來得“關心”。盤問了一個上午,搞得人心惶惶,都過了午飯時間,居然連頓飯都沒有管。
全面審計工作還在繼續,田大書記卻前途未卜。
事實上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麼嚴重,田文建既不是被“雙規”,也不是被撤職查辦,而是應省委王書記的要求,前去省委作公務員社保並軌試點的可行姓論證。
畢竟對現在的省委省政斧而言,消除不良影響纔是第一位的。至於處不處理,怎麼處理,那是以後的事情。
一路無話,趕到省城已經是傍晚六點。田文建在省委督察室人員的陪同下,在省委食堂吃了一頓簡單的晚飯,隨後就被省委韓副秘書長帶到了省委大院三樓會議室,給在家的九位省委常委,以及列席會議的省委調研室和省社科院的專家們,推銷他那套蓄謀已久的改革方案。
“……老幹部局以及老幹部工作,本身就是改革開放的產物。改革前二十年並沒有這個機構,除了現在的中國之外,全世界任何國家也都沒有。爲什麼設立這個機構,大家應該比我更清楚,可以說是當時的權宜之計。”
十年浩劫,當權的幹部首當其衝受到了衝擊,文革結束後,他們大難不死獲得“解放”,卻已年老。改革之初,[***]提出幹部年輕化,鄧X平、陳Y等老同志帶頭退居二線,成立顧問委員會,安置退下來的老幹部。
地方各級政斧黨委也跟進,於是乎相當一批開國元勳及地方各級老幹部,都辦理了離休。他們退下來,放棄了權力,但待遇沒有變,有的甚至還提了級,提高了待遇,備足華貴榮譽,少管事,有時僅顧問顧問,而安度晚年。
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譭譽參半的年輕人,並不是在無的放矢。因爲想推行社保並軌試點,那臨水數以千計的老幹部,無疑是最難邁過的一道坎。
王書記跟陳省長對視了一眼,隨即轉過身來,沖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示意他不要有什麼顧慮,有什麼就說什麼。
背水一戰的田文建哪會有什麼顧慮,重重的點了下頭後,繼續侃侃而談道:“若干年後,退下來的領導連顧問也沒法幹了,於是又撤銷了顧問委員會,成立了老幹部局,專門爲離休的耆老服務。
憑心而論,對開國元勳給予特殊照顧,人們可以理解。畢竟人數不多,老百姓也負擔得起。再說老幹部局本身就是一個臨時機構,待離休的耆德安享天年後,象顧問委員會一樣就會裁撤。
可事實呢,二十年下來了,老幹部局非但未見撤除,反而從中央到地方漸成規模,自上而下形成系統,並強化了其職能。開始時老幹部局的服務對象是縣處級以上離休幹部,這部份人隨着時光鬥轉所剩無多,於是又擴展爲副處級退休幹部,縣區政斧副處級幹部也不多了,於是將副科級以上退休幹部也統統納入了其服務範圍。
再看看老幹部局的具體職責,都做些什麼樣的服務?就我們一個小小的縣級市,就必須組織體檢、參觀考察、享用公車、落實經費、安排後事……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伺候老幹部們可設一個局,那老教授老教師是不是也應專門設一個局?而一般的老工人,憑什麼就沒人管?這不是明顯的特權嗎。”
說到這裡,田文建彎下腰來,從公文包裡抽出一疊早就準備好的數據,一邊分發給衆人,一邊接着說道:“自古以來,國人向來是不患貧而患不公,平等意識已深入骨髓。這一點,從‘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等詩句中就可以看出。
之所以說這些題外話,就是想讓各位領導和學界朋友,對手上這份數據能有個直觀的認識。臨水市超過60歲的老人,現已佔總人口的18.79%,而目前才解決了2.35%的老年人養老和醫療問題,杯水車薪,遠遠滿足不了曰益增長的養老需求…………通過計劃生育,我們成功地控制了人口增長。但後果是這一巨大扭曲將引發各種社會難題,人口將會急劇老化,過去經濟高速增長所依賴的人口紅利也將逐漸消失,這是我們無法迴避也迴避不了的現實。
與之相對應的是,社保賬戶寅吃卯糧,存在着巨大缺口。毫無福利可言的教育和醫療,以及居高不下的房價,更是在一點一點侵蝕人們的那點棺材本……如果我們再無動於衷,再不當機立斷的採取有效措施,那就是在人爲的製造兩極分化,變相的推動社會不公!”
田文建提供的數據材料,跟他的演講風格一樣,通俗易懂,一目瞭然。按照現在的年齡結構,再過十年,臨水市60歲以上的老人,將達到總人口的34.91%,而享受公費醫療的僅有4.15%。
同時,已納入社會養老體系的8.34%的老人,社保基金都無法保障他們的養老和醫療。就算十年裡沒有通貨膨脹,養老金髮放和醫療報銷的標準,都無法達到預期,與公費養老和公費醫療的落差,將隨着老年人口的增漲而進一步拉大。
王書記沉思了片刻,放下手中的數據材料,一邊環視着衆人,一邊凝重地說道:“同志們,小田書記並不是在危言聳聽,我前天看過一份社科院的報告,報告中說發達國家在進入老齡化時,人均GDP已達1萬美元以上,而根據目前的發展趨勢,我國很可能會在人均GDP不足1000美元時,就提前進入到老齡化社會。
人口結構老化、社保制度滯後已成未來發展的重大隱患,在經濟社會尚不發達的中國,誰來養活如此衆多的老年人?這就意味着我們將面臨未富先老的局面!可見養老問題,是目前迫切需要解決的一個戰略難題。
補充一句,事實上用不了十年,就現在一些農村的老人,已經面臨着老無所養的困境。晚景淒涼,恐怕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此啊!”
陳省長重重的點了下頭,一邊示意田文建坐下,一邊深以爲然地說道:“是啊,以前人們常說養兒防老,所以我國原有的養老方式,一直都是以家庭養老爲主。然而,獨生子女政策造就的‘四二一’式的家庭結構,註定了這種方式難以爲繼。
80後結婚後面對的是兩個人要贍養四個老人,甚至更多,其壓力之大不言而喻,養老之難亦可見一斑。可以料想將來僅靠子女養老已不現實,即使子女想盡孝也是有心無力。”
光說不練假把式,明明知道存在着巨大的隱患,明明清楚社保不公會造成社會矛盾,卻對這一切置若罔聞。
田大書記可不認爲黨政兩位領導表這個態,就意味着給自己開出了通行證,忍不地站了起來,接着說道:“各位領導,各位學界的朋友,我們天天講高舉什麼什麼偉大旗幟,深化什麼什麼改革。可事實上呢,旗幟是高舉了,改革卻停滯不前。
政斧年年說財政收入大幅增長,爲什麼不能少搞點形象工程、少一點大吃大喝、公款旅遊、少一點公車、行政開支,只要節省一點,就完全有可能建立一套相對完善的社會養老保障體系,努力使老百姓們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老有所養、住有所居。
同時,還可以彰顯出全民共享改革成果,何樂而不爲呢?如果我們真的還信仰爲人民服務這一宗旨,那就應該努力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和義務!”
田大書記的思路,楊副書記在臨水調查時就向省委彙報了。事實上包括王書記在內的絕大部分省委領導,也認爲這是現在能消除不良影響的唯一辦法。
但田文建的做法卻有很大問題,甚至可以說是在脅迫省委省政斧。想到這些,王書記就是一肚子的氣,禁不住地狠瞪了他一眼,聲色俱厲地說道:“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也是一個[***]員的責任和義務嗎?”
很多事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喬偉的那顆定心丸,讓田大書記有恃無恐。畢竟對現在的他而言,中央不表態就是表了態,不支持就等於支持,就算省委省政斧看自己一百個不順眼,也只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更何況一切還都是推測,並沒有什麼真憑實據的,你還能真把我怎麼樣?
欲加其罪,何患無辭,那是對付沒有話語權和沒有後臺的人。田大書記今非昔比,既有後臺,又有話語權,實在沒什麼好怕的。
看着他那副假作茫然的樣子,陳省長的腸子都快被氣斷了,忍不住地來了句:“田文建同志,同意你在臨水搞社保並軌試點,就等於給你開出了一張無限期、無限額的空頭支票,你認爲我們真有那麼傻嗎?”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田大書記居然一臉諂笑着說道:“陳省長,您的比喻不太恰當,應該是可以參觀所有景點的通票,而不是無限期、無限額的空頭支票。”
允許他搞社保並軌改革試點,就等於同時給公車改革、教改、醫改,甚至公務員工資改革大開了綠燈。一旦真遂了他的心願,將會導致臨水公務員與其他縣區的公務員,由於工資待遇方面的原因,而無法像現在這樣進行正常的調動和交流。
這就意味着允許田文建再一次推行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教授、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於J嶸,中央社會主義學院政治學教研室主任、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特約研究員王Z陽,以及國家行政學院科研部主任許Y桐教授,四年前在西川省失敗的那次縣政改革。
至少說縣級黨政主官‘改流歸土’,在任期內不升遷、不調動,以發揮地方精英對地方政治主導作用的目標實現了。
在座的不是省委省政斧的領導,就是省委政研室和省社科院的專家學者,哪能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歪注意?畢竟那次試點給人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僅僅進行了兩個月,就被全國人大常委會緊急叫停。
事實上那三位試點失敗的體制內教授,正是田大書記這個小縣官兒的智囊團成員。也正因爲吸取了他們的教訓,田文建纔不會提“選舉”這個敏感詞,而是選擇相對不那麼敏感,又急需解決的社保不公問題,作爲“縣政改革”的切入點。
不聽招呼的香港媒體,還在沒完沒了的“深度”報道。大有理不辨不明,事不辯不清,非得要中央政斧表態之勢,甚至還有向其他領域蔓延的危險。
由此可見,被逼到牆角邊的臨海省委,已退無可退。但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放行,又會影響到省委省政斧的威信,這才召開這個所謂的“研討會”。
正如田文建所預料的那樣,他“苦心經營”出來的改革環境,不能成爲省委省政斧允許他推行社保並軌改革試點的理由。但人口老年化帶來的老無所養問題,卻要引起省委省政斧的高度重視。
至於試不試、怎麼試?還需要黨中央國務院決斷。說白了就是矛盾上交,人是你們派來的,那試點帶來的風險就應該由你們來承擔。包括這次因臨水市老幹部團引發的一系列不良影響,都跟臨海省委省政斧沒有一點關係。
會議一直進行到深夜十一點,直到形成初步意見稿,並上報給國務院後才宣告結束。等回覆需要時間,被搞得焦頭爛額的王書記,居然沒有立即回去休息,而是把田大書記叫到他的辦公室,一反之前那冷冰冰的態度,似笑非笑地問道:“田教授,今天準備給我講什麼故事啊?”
田文建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原來初次見面時那‘馬桶的故事’,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連忙呵呵笑道:“春天的故事。”
王書記樂了,一邊示意他坐下,一邊搖頭笑罵道:“原以爲你小子只不擇手段,沒想到還這麼不要臉。”
“都說當官的是最好的演員,如果要臉的話,那這個官兒就當不成嘮。”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不過話又說回來,現在想聽句真話,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王書記輕嘆了一口氣,隨即臉色一正,異常嚴肅地說道:“但這件事你做的的確有些過了,要不是看在你沒有任何私念的份上,就算因此而駁了喬偉和安平的面子,我也得讓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自認爲臉皮很厚的田大書記,被王書記這番話說得兩頰發燙,無地自容到了極點,一臉尷尬無比的表情。
就在田文建無言以對之時,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王書記,居然拍了拍沙發扶手,繼續說道:“不過這也不能完全怪你,事實上就算你事先跟我們打招呼,鑑於阻力太大,風險太高,甚至可能會引發連鎖反應,省委省政斧也不會允許你在臨水搞社保並軌試點。”
這纔是問題的關鍵所在,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倍感無奈地說道:“王書記,我想喬副書記如果坐在您這個位置上,他也不會允許我搞這個試點的。”
屁股決定腦袋,喬偉現在支持正因爲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一旦成爲了封疆大吏,那他就要顧慮到方方面面的影響。畢竟作爲主政一方的省委書記,治下的穩定纔是第一位的。
“難得你小子還能說句公道話。”
王書記滿意的點了點頭,一邊摘下眼鏡,掐着發酸的鼻樑,一邊語重心長地繼續說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國務院明天上午就會給回覆。這對你來說或許是一個勝利,但在我看來卻僅僅是個開始。這條路有多難走,我希望你能有個思想準備。”
於J嶸、許Y桐、王Z陽三位老前輩的前車之鑑擺在那裡,田文建哪能不明白這個道理,連忙重重的點了下頭,異常嚴肅地說道:“請王書記,我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
“我還以爲你會說不管前面是地雷陣還是萬丈深淵,你都將一往無前,義無反顧,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呢。”
沒想到王書記也這麼幽默,田文建撲哧一笑,不好意思地說道:“這句話我還真學過,不過那是在六年前,我還是一個大頭兵的時候,跟當時擔任空D師政委的空軍王副政委說的。”
王書記沉思了片刻,突然擡起頭來,緊盯着他的雙眼,似笑非笑地問道:“那你有沒有見過他?”
田文建意識到此“他”非彼“他”,頓時流露出一臉崇敬無比的表情,誠懇之至地說道:“留學時在杜勒斯國際機場的歡迎儀式上見過一面,卻從未有幸跟他老人家說過話。”
王書記微微的點了下頭,意味深長地說道:“你也算是生不逢時啊,不過也沒什麼好遺憾的,等哪天有時間,我帶你去見見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