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正鬧[***],誰都忌諱見外人,咱們現在去合適嗎?”
這年月,找個女朋友真難。本以爲鄭小蘭這個孤兒交往沒那麼多繁文縟節,沒想到放棄了軍區空軍總院的工作,跟她一起來到龍江空軍醫院後還不能明確戀愛關係。
用鄭小蘭的話說,如果得不到她那從美國回來的田叔叔,現任虎林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李叔叔,以及江天集團董事長陳伯伯的首肯,二人除了路歸路、橋歸橋之外別無選擇。
這一切把楊傑搞得啼笑皆非,好在江天集團的陳董和虎林縣政法委李書記很好說話,簡單的問了下自己的家庭情況後,便表示年輕人的事情年輕人自己做主。當然,這並不表示他們對小蘭的終身大事漠不關心,而是旁敲側擊的警告了一番,說得楊傑大汗淋漓。
前面兩道坎算是跨過去了,現在只剩素昧謀面的江城大學田教授那一關。但在這個全民抗擊[***]的時候去拜訪是否合適,楊傑還是有點忐忑不安。畢竟[***]太可怕,而且他和小蘭都是天天跟病人打交道的醫生,於請於理,現在去都不太合適。
不等正收拾着禮物的小蘭開口,龍江空軍醫院大姐大,剛接任護士長的於小梅轉過身來,不無得意地笑道:“我姐夫可不是什麼外人,他不僅是蘭子的叔叔,還是咱醫院的老院長。你倆的事他說行就行,他說不行那就真不行。楊子,你小子真想抱得美人歸,那拿出點表現來。”
雖說鐵打的磨盤流水的兵,但這纔過去了四年,空軍醫院的人員變化不是很大,楊曉光還擔任着副團級政委。
於小梅帶剛分來的鄭小蘭和楊傑去江城是大事,更何況還是去見曾經的戰友田文建,這不,一上班就來到護士長辦公室,給準備出發的三人送行。
見小辣椒倚老賣老的提點起了新人,楊曉光忍不住地笑問道:“小於,別光顧着說小楊,你也老大不小了,這個人問題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落實?”
於小梅的個人問題之所以還沒解決,別人不知道,鄭小蘭這個好姐妹還是心知肚明的。事實上這四年來,她並不是沒有談過對象,而不管面對誰,她總是禁不住拿別人與田文建相比。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這一比差距就出來了,總是不歡而散,無疾而終。
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情,鄭小蘭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也正因爲如此,才死纏着小辣椒,要她陪自己去江城。畢竟解鈴還須繫鈴人,希望那位不但取得了哲學博士學位,而且對心理學也有所研究的田叔叔,幫小辣椒解開這個心結。
“政委,您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小梅姐那是眼界高,一時半會沒找着合適的,就不用您艹心了。”見於小梅一閃即逝過失落的表情,小蘭連忙放下手中的禮物,若無其事的打起了哈哈。
得到戀人暗示的楊傑,也轉過身來,指着牆上的掛鐘,呵呵笑道:“政委,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出發了。您放心,明天下午五點前我們肯定能準時歸隊,絕不會耽誤工作。”
“路上小心點,記得帶上口罩。”
楊曉光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拍了拍小辣椒的胳膊,和聲細語地說道:“小於,代我給你姐夫捎句話,讓他有時間回來看看。告訴他……我和老薑都要轉業了,再不回來以後想見都見不着了。”
“好的,我一定帶到。”
在部隊幹,學歷和軍齡一樣重要。別看於小梅在部隊幹了近七年,軍銜卻與剛正式參加工作的鄭小蘭一樣都是中尉。楊傑則是典型的書呆子,在軍醫大整整讀了八年。他這個臨牀醫學碩士也成了除專家組成員外,龍江空軍醫院學歷最高的人。軍銜自然也比二女高一級,是正兒八經的上尉軍官。
三個女人一臺戲,兩個女人湊到一起,這一路上也不會寂寞。你一句我一句,眉飛色舞的給他介紹起田大博士的“光輝事蹟”來。
話題多了,這路也短了,不知不覺間,大客車便抵達了江城。昨天就接到電話的小娜,早等候着汽車站出口外,見小辣椒穿着身筆挺的軍裝走了出來,小娜激動不已地撲了上去,緊摟着她驚叫道:“小梅,你可想死我了。”
“姐,我也想你。”
一別四年,小辣椒禁不住地留下了兩行晶瑩剔透的眼淚,鄭小蘭則緊咬着嘴脣,靜靜的站在一邊,眼睛裡的淚珠也潸潸而流。
見周圍的旅客不約而同的往這邊張望,小娜連忙鬆開胳膊,掏出紙巾,一邊幫她輕輕擦拭着淚水,一邊哽咽着說道:“傻丫頭,別哭了。久別重逢是好事,應該高興。”
小辣椒撅着小嘴,指着她那紅腫的雙眼,嘀咕道:“你還不是一樣。”
“咱倆能一樣嗎?你是軍官,要注意影響。”
說完之後,小娜回過頭來,牽着小蘭的雙手,一邊上下打量着,一邊笑道:“我們蘭子都成中尉軍官了,這軍裝一穿……真精神!”
看着她那副尷尬無比的樣子,小辣椒反應過來,頓時掩嘴輕笑道:“蘭子,咱們各交各的,隨我叫小娜姐就行。”
雖然年齡相仿,但田文建卻是對自己有着大恩的叔叔。按理說見着小娜,應該叫一聲阿姨或嬸嬸。可小辣椒卻是情同手足的姐姐,更何況小娜又是那麼的年輕,這麼叫不但會把輩分搞亂,而且還會把小娜叫老。
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的小蘭,乾脆點了點頭,不好意思地說道:“小娜姐好。”
“好,好。”
小娜點了點頭,隨即湊到她耳邊,看着她身後那靦腆的上尉軍官,明知故問道:“蘭子,這位是?”
鄭小蘭羞得面紅耳赤,連呼吸就有些侷促起來,沉吟了好一會兒,才用蚊子般地聲音,低聲介紹道:“楊傑,大學時的同校同校,也是我現在的同事。”
“就這麼簡單?”不等楊傑打招呼,小娜便忍不住地打趣道。
小辣椒樂,笑得花枝亂顫,猛地將楊傑推上前來,格格笑道:“蘭子的事,我姐夫能一半主。我姐夫的事,我姐做全部主。楊子,傻愣着幹什麼?還不叫人。”
“小娜姐,我是蘭子的戰友楊傑,見到您很高興。”
小夥子長得挺精神,再說又是上尉軍官,應該不會差到哪兒去。小娜滿意的點了點頭,輕握了下他的右手,意味深長地笑道:“楊上尉,我這妹妹沒什麼親人,我們又離得遠,這生活上和工作上,還請你多關心哦。”
在醫院裡,楊傑是業務骨幹。訓練場上,楊傑是訓練標兵。可面對着小娜這樣的大美女,怎麼也說不出話來。看着他那副抓耳撓腮的樣子,小辣椒連忙挽着她的胳膊,嬌笑道:“姐,讓楊傑關心蘭子倒不是什麼問題,但那也要得到你家那口子的首肯。
“都什麼年代了!還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娜樂了,一邊領着衆人往公交站牌走去,一邊吃吃笑道:“蘭子,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我想你叔不會有什麼意見的。”
小蘭挽着她胳膊笑而不語,小辣椒則指着前面的公交車,嫣然一笑道:“姐,你們怎麼越過越倒回去了?竟然讓我們坐公交車。”
“公交車怎麼了?要不是爲了接你們,我連公交車都不坐。”
“那你們坐什麼車?”
“騎自行車啊!又安全,又能鍛鍊身體,多好啊。”
“我姐夫呢?”
“一樣啊,我倆一人一輛,已經習慣了。”
在小辣椒的心目中,田大博士就是抽好煙、喝好酒、開好車的主兒。沒想到這纔過去四年,生活方式竟然發生瞭如此大的變化。看着她那副將信將疑的樣子,小娜確認道:“真的,我真沒騙你。你姐夫現在不但不開車,連煙都戒了。現在不當官了,沒那麼多應酬,酒也很少喝,總算改邪歸正了。”
小辣椒樂了,忍不住地豎起大拇指,“姐,不得不承認,你的家教真好。”衆人頓時爆笑起來,連楊傑來時那忐忑不安的心情,都隨之一掃而空。
“小娜姐,我叔呢?他現在好嗎?”剛爬上公交車,鄭小蘭終於問出了她最想問的問題。
光顧着開玩笑,竟然忘了代田文建給三人致歉,小娜反應了過來,一臉苦笑着說道:“原本他是要來接你們的,可今天有一堂公開課,實在脫不開身。不過你放心,他講完了就回來。”
“公開課?”沒上過大學的小辣椒,忍不住地問了句。
小娜點了點頭,笑道:“就是其他系和學院學生都去聽的大課,好幾千人呢。”
都四年沒見了,等他下課不知道要等到幾點,小辣椒權衡了一番後,拉了拉小娜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問道:“姐,我們也可以去聽嗎?”
“給學生們講課,又不是開演唱會,有什麼好聽的?”
“姐,我也想去聽聽。”鄭小蘭沉思了片刻,突然笑道。
下下站就是江大,順路去湊湊熱鬧也沒什麼問題,正好一起回家。儘管如此,小娜還是沒有一口答應,而是回過頭去問道:“楊上尉,你看呢?”
楊傑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道:“我對哲學也很感興趣,能有這個機會,當然求之不得了。”
“行,那咱們就在江大下車。”
…………………………老師上課天經地義,可在大禮堂裡給幾千人上課,田文建卻沒什麼興趣。因爲燈光一打,嚴肅的講臺就成了一個大舞臺,下面的學生連看都看不清,更談不上互動了。
但這堂課對他又非常重要,如果獲得成功,那今後他就能用自己的方式給同學們上課,而不需要像其他老師一樣照本宣科,講那些連自己都厭惡到極點的內容了。正因爲如此,躊躇滿志的田副教授還是作出了妥協。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堂公開課是江大哲學系教改的一種嘗試。這引起了校領導足夠的重視,看完田文建上節課的視頻後,不但一口答應了陳主任的請求,還要求部分老師教授前來旁聽。
下午兩點,大禮堂里人頭攢動,連走道里都堵得水泄不通,三千多名師生一邊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一邊翹首以盼田文建的登臺。
下面是沒有位置了,萬般無奈之下,小娜只能領着小辣椒等人來到後臺。向調試音響的工作人員找了幾張椅子,坐在講臺右側領略田副教授的風采。
“嘭!”、“嘭!”、“嘭!”的幾聲,頂上的幾排射燈亮了起來。霎時間,講臺上燈火通明,兩側的巨幅銀幕上,正實時播放着講壇的投影。工作人員再次調試了下話筒,等一切準備就緒,這才示意坐在第一排的陳主任和田文建可以開始。
與四天前的那節課一樣,田文建還是不需要介紹,而是徑直走上講臺,開門見山地說道:“上一節課,我們討論了殺人的道德問題。今天,讓我們共同討論一下救人的正當姓。小時候,我常被人問起的一個倫理難題:你妻子和你媽都掉進了河裡,你先救誰?”
這纔是田教授的風格,聽過他上節課或看過上節課視頻的同學們,頓時不約而同的鬨笑了起來。連坐在一邊的小辣椒和鄭小蘭,都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這個問題的確很難,但我還是需要大家的參與。”田文建笑了笑,一邊環視着臺下的衆人,一邊一語雙關地說道:“選擇救母親的請舉手,當然,女朋友在場的同學可以保持沉默。”
一個兩難而又不失趣味的話題,一下子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田文建這獨樹一幟的開場白,讓百忙之中趕來旁聽的蘇校長滿意的點了點頭。
禮堂裡的氣氛很活躍,但舉手的人卻寥寥無幾。這並不意味着同學們不想參與討論,而是這個問題太刁鑽了,根本讓你無從選擇。
“選擇救妻子的同學請舉手。”
見還是沒幾個人舉手,田文建攤了攤雙手,一臉沮喪的表情,苦笑着說道:“既不救相濡以沫的妻子,也不救生你養你的母親,難道你就這麼眼睜睜的看着她們都溺水而亡嗎?”
校領導、系領導都在,這可是個大出風頭的好機會,昨天就標新立異過一次的劉文章同學,見沒什麼人舉手,立即站了起來,大聲喊道:“田教授,如果必須作出抉擇的話,我選擇救妻子。”
“請說說你的理由。”
分散在講臺下的助教們,連忙擠了過去,遞上了早準備好的無線話筒。已成爲焦點的劉文章,沉思了片刻,侃侃而談道:“因爲母親已經完成了生育,兒子都長大了,其社會價值減弱了。再加上年齡偏大,離死近些,所以我認爲,救母親的意義不如救妻子大。”
哲學系的同學還好,其他系的同學則有種醍醐灌頂般的感覺。心說:媽的!還真是站得高看得遠,這就是境界啊!
“很有勇氣的回答,真的很有勇氣。”
田文建笑了笑,一邊示意他坐下,一邊接着說道:“這位同學給出了救妻子的理由,如果大家都不贊同,那我是不是可以默認爲你們選擇了後者,救母親而不是救妻子?”
說話間,又有幾百人跟着舉起了右手。有更多人蔘與進來,田文建滿意的點了點頭,示意衆人放下右手後,微笑着問道:“下面請選擇救母親的同學,說說他的理由,有沒有自告奮勇的?”
“血濃於水,我認爲視骨肉親情而不顧,救妻子而不救母親是不道德的。”一位身材高挑、容貌秀麗的女同學,接過助教手上的話筒,頗爲不好意思的說道。
田文建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地說道:“親情重於愛情,很不錯的回答,還有沒有什麼不同意見?”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一個帥氣的男同學突然站了起來,大聲說道:“無論救誰,我都會因此而內疚一輩子。如果非要讓我選擇的話,我兩個都不救,而是跟她們一起沉入水底。”包括蘇校長在內的所有人,頓時爆笑起來。講臺右側的小辣椒,更是笑得前仰後合。
“很有創意的回答,但這似乎迴避了我們討論的話題。”
田文建轉過身來,一邊示意他坐下,一邊侃侃而談道:“第一位同學的原則,無疑就是道德功利主義。你們或許會用最激烈的方式來批判,認爲在那套評判體系裡,人已經不再是人了,感情也沒有了價值,人成了社會勞作的機器。會認爲這種變態的解讀方式,事實上就等於放棄了做人的權利。
但事實上,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在其他情況下卻遵循着這一原則。比如交通法中避險就輕的明文規定,難道我們應該視爲不道德嗎?要知道這就是救妻子而不救母親的翻板,兩者之間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裡,田文建對功利主義、自由至上主義、平等自由主義、康德式的普遍人權學說——作出了最善意的闡釋。儘管他的論證最終引向了對這些理論的批評,但這是在對其作出最充分的辯護之後。
這種“厚此不薄彼”的公允,巔覆了真理永遠是獨家經營,彼此之間總是“你死我活”的傳統,讓近三千名師生大開了眼界。
“……這樣的例子可以無限舉下去。如果‘生命是最寶貴的’,那我們願意爲了降低高速公路上的車禍傷亡率,而將最高時速降低四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嗎?如果只要不傷害他人,人就可以爲所欲爲嗎?”
就在衆人聽得津津有味之時,田文建扶着講臺,凝重地做起了總結:“每一種觀念似乎都有它的道理,但未必會導致相對主義。它只是提醒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構成衝突的未必僅僅是“善惡”之間,一種“善”和另一種“善”也可能構成緊張關係。
權利和福利之間,“絕對命令”和“人之常情”之間,平等和效率之間,自由和安全之間,常常存在着取捨關係。我們儘可以根據自己的觀念,論證哪種取捨更合理或更合乎時宜,但是如果有人告訴我們存在着一種沒有代價的選擇,那也許我們就需要提高警惕。
中國這一百多年來,從立憲派到革命派、從復古派到西化派、從民族主義到國家主義、從市場原教旨主義到明煮萬能論,有太多太多的觀念試圖告訴我們存在着一種“包治百病”的藥方。遍體鱗傷之後,希望我們可以在下一次衝鋒陷陣之前,能表現出一點點的猶豫,謝謝大家!”
結束了,兩個小時就這麼不知不覺的結束了!大禮堂裡沉寂了片刻,突然爆發起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包括蘇校長在內的所有校領導和系領導,跟同學們一樣都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一個個走上前去,挨個跟口乾舌燥的田文建握手,對他這堂課的成功表示祝賀。
“開頭導引的故事相當精彩,後面的論述也很成功,不錯,真不錯。”
蘇校長的話語剛落,王副校長便插了進來,拍了拍田文建的胳膊,呵呵笑道:“看來大到言論自由的邊界何在,小到餐桌上的AA制是否合乎倫理,都可以進行哲學意義上的反思。亞里斯多德、康德、馬克思、羅爾斯、諾齊克的思想,也不再是學派的概念遊戲,而是照亮現實生活的手電筒啊。”
“謝謝,謝謝各位領導。其實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只是沒有人嘗試過用這種方式講出來罷了。”
蘇校長臉色一正,嚴肅地說道:“兩個小時的演講,沒看一眼講義,沒有一定的理論功底肯定是做不到的。陳主任,我認爲系裡應該減輕田教授的常規教學任務,讓他有充裕的時間和精力來搞研究,爭取拿出一套高質量的精品課。經費方面嘛……也要考慮到,這可是我們江大哲學系打翻身仗的機會,要引起系黨委的足夠重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