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十五年的春試，兩百名進士，有三十二人出自嵩陽書院，其中宋彬高中榜眼，二甲二十七人，三甲四人。
也曾聽說過，每屆秋試，凡嵩陽書院的學生，應舉沒有不能過的。
然而，去年林時生稱帝后，幾乎所有嵩陽書院出身的官員，都跟着韓文黎請辭了。
儘管後來被林致之留下了一批，也還是讓大周朝堂元氣大傷。
現在他說，大周開國一年多，嵩陽書院的學子至今無人肯入仕。
林嘉若的第一反應是心疼。
宋彬和姚叔景之死，至今被人記在她爹頭上，嵩陽書院的無聲抗議，是打在大周朝建隆皇帝臉上的響亮一掌。
尤其是宋彬，就因爲蕭環月最後嫁給了爹爹，竟累得他至今無法擺脫殺夫奪妻的嫌疑。
或許這輩子都擺脫不了了。
藉着屋內的燈光，林致之看到她眉心緊蹙，雙脣抿成一線，目光晶瑩閃爍，神色間顯露出一種動人心魄的堅韌。
嵩陽書院是個難題，但是她從來都不會知難而退，尤其在涉及到她在乎的人時。
林致之擡起手，輕揉她眉間的褶皺，語聲溫和憐惜：“不必擔心，距離下一科秋試還有兩年，我向你保證，到時候，一定會有嵩陽書院的學生參加！”
林嘉若搖搖頭，沒有說話，眼中仍見沉思。
“去年南下時，我已經帶了幾名書院學生入郡王府爲幕僚；這次上山，若能爲明琮請出荀先生，學生們定然意動——”他繼續安慰道，“別急，一步一步來。”
林嘉若“嗯”了一聲，擡起頭，向敞着門亮着燈的屋內望去。
屋內大堂中，宋氏父子和甘明琮仍在飲酒敘話，語聲時而激昂，橙黃的燈火將三人的影子幾乎拉到了門口。
時間或許能抹平嵩陽書院對大周朝的敵意，但不能消除強壓在爹爹身上的莫須有，除非——
解鈴還須繫鈴人！
她霍然起身，朝屋內走去。
屋內，長者微醺，少年半酣，言語姿態越發熱情，甘明琮從未見識過這樣的場面，笑容顯得有些侷促。
少年宋彰猶自抒發着對他的景仰之情：“……聽聞將軍在關外征戰，常常恨不能以身相隨——”
“爲何不能？”門外，質問聲清越傳來，打斷了宋彰的話。
甘明琮鬆了一口氣，擡起頭，無比感激地看向站在門口的林嘉若。
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眼花的緣故，只覺得橘黃的燈光照在她身上，彷彿形成了一道光暈，那姑娘身姿如竹，神色澹然，不像是他認識的那個人。
宋彰似乎也喝多了，一時被她問住，怔怔不能迴應。
她也沒有在等誰的回答，稍作停頓之後，就自己說了下去：“聖旨剛下，甘明琮已受封雁門郡公，將鎮守代州全境；你若有心，爲何不去代州助他一臂之力？”
宋彰顯然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問：“我、我怎麼助？”
“我大哥雖然幫着甘明琮把代州從關中士族手裡搶過來了，也拿到了軍中和郡公府各職的任免權，可代州的地方官吏，仍舊由京城委派！”
說到這裡，她的目光陡然一亮，聲音也跟着揚了起來：“你願意看到關中派系的人佔據代州府縣，對他指手畫腳；願意看到他一心鎮守邊關時，卻遭政敵刁難牽掣；願意看到他揮刀向敵時，背後還有人企圖捅他一刀嗎？”
“當然不願意！”宋彰的情緒瞬間被她帶動起來，激憤得渾身顫抖，彷彿已經看到了心儀的少年將軍被人陰謀算計的場景。
“那你就去幫他！”她雙拳緊握，眸光堅定。
這一刻，她沒有企圖說服誰，而是不容置疑地在爲眼前的少年指明道路。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甘明琮孑然一身接手代州，手上半個能用的人都沒有，我和大哥此番上山，就是想爲他尋求人才，你若真心要幫他，就回到書院，發奮圖強！”
她彷彿沒有看到宋氏父子瞬變的臉色，仍舊目光灼灼，語氣激昂：“三年後，只要你站到了金鑾殿上，我就能送你去代州，去助甘明琮守住抗戎第一線！”
一口氣說完這些，她深深地看了宋彰一眼，語氣終於緩了下來：“三年，不要讓我們等你太久！”
和宋氏父子一樣，甘明琮也怔怔地目送了她回房。
她說他孑然一身鎮守代州，需要大量的人手。
可是聽完她那番話，他突然覺得，或許他身邊，最需要的就是她吧？
次日清晨，啓程上山。
看到宋彰揹着行囊出來時，林嘉若終於鬆了一口氣。
無論他們是不是歸罪於爹爹，只要宋彰入仕，嵩陽書院也會動搖，至少顧全了爹爹的顏面。
嵩陽書院在嵩山南麓，山色溪聲相伴，松風柏影其中。
然而到了書院門口，遞上拜帖，臉上猶帶稚氣的門童恭敬施禮，卻道：“殿下來得不巧，山長出門訪友，尚未歸來！”
林致之意外地一頓，隨即道：“無妨，我等亦是來拜訪荀先生的！”
門童搔了搔頭，爲難地說：“殿下是書院的學生，自然可以進去找荀先生，可是他們不是，這不合規矩……”說着，忐忑地覷了他一眼，似乎怕得罪眼前的貴人。
林致之微微一笑，溫和道：“既然如此，能否勞煩報與荀先生一聲，我等便在門外等候。”
門童笑逐顏開，連連道好，態度越發殷勤：“請殿下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小童一離開，甘明琮便不耐煩了起來：“你們先等着，我和阿若附近看看！”
林嘉若瞪了他一眼：“我不去！”她什麼時候說要跟他去看看了？
甘明琮瞥了一眼緊閉的大門，道：“也不知道多久纔回來，乾等着多無聊——”忽然竊竊一笑，“不如我們自己進去？”
惹來林致之淡淡一瞥：“這裡是嵩陽書院，我們是來辦正事的，你少惹事！”
甘明琮悻悻道：“你不是明道先生的親授弟子嗎？怎麼連帶幾個人進去都不行……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話音未落，書院大門再次打開。
人影未露，先傳出了一陣笑聲。
“聽說我們尊貴的晉陵郡王殿下被拒之門外，急得我趕緊跑來，晚了可就瞧不上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