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

五樓上次召開會議時一片愁雲慘霧,如今歡欣鼓舞的氣氛讓人大大鬆了一口氣。吉勒姆稱之爲掘穴人的蜜月期,而今晚達到最高點,抵達盛極而衰之前的頂點,日後在歷史學家依事件順序列表時,正好是傑裡、麗姬與刁先生就小不點瑞卡度與蘇聯金棱線開誠佈公後的八天。三人能見面討論出結果,讓圓場的規劃人大感欣慰。吉勒姆特別哄默莉一起來。這些晝伏夜出的動物,四方奔走,新舊途徑全不放過,連雜草叢生的老路也再度開出新路。如今在兩位領導人帶領下,他們一行十二人,以綽號俄國媽媽的康妮·沙赫斯以及綽號博士、形象朦朧的狄沙理斯爲首,布爾什維克派與黃禍派,最後全擠進覲見室,以半圓形聚集在卡拉的照片下,面對主子史邁利,召開全體會議。對不習慣如此盛大場面的人而言,絕對是歷史上的一刻。默莉溫順地站在吉勒姆身旁,頭髮向下梳直,以遮掩脖子上的吻痕。

發言以狄沙理斯爲主。其他人認爲理所當然,畢竟納爾森·柯完全屬於他的領域,因爲狄沙理斯從頭到腳是不折不扣的中國魂。狄沙理斯將自己穿戴得體,潮溼的頭髮直豎,雙膝與雙腳以及習慣動不停的手指全數總算稍微靜止下來,壓低嗓門以幾近貶抑的語調道出難以阻擋的**,以製造驚悚效果。這個**甚至有名有姓,叫做柯勝修,別名納爾森·柯,後來改名爲姚凱勝,是他在“**”期間遭批鬥時的姓名。

“不過在此,各位紳士,”博士尖聲說,他對女性的存在有時視而不見,“我們全以納爾森稱呼他。”

博士引述官方消息來源指出,納爾森出生於一九二八年的汕頭,家境清貧,屬無產階級,不久遷居上海。在官方或非官方資料中,遍尋不着他曾就讀希博特先生的主生教會學校的記載,僅提及“幼年受盡西方帝國主義分子剝削”,以宗教毒害他,令人鼻酸。日軍進入上海後,納爾森加入前往重慶的難民潮,全如希博特先生所述。博士繼續說道,根據官方記載,納爾森早年便私下研讀初期的革命讀物,並積極參與地下共產團體的活動,不顧蔣介石烏合之衆的欺壓。在難民潮中,他曾“數度企圖投奔共產黨,卻因年紀過輕而作罷。回到上海後,學生身份的他參加遭禁的共產學生運動,是帶頭的幹部,並接下數項特殊任務,在江南船廠內部與周邊顛覆國民黨壞分子的影響。就讀共產大學期間,他公然宣傳學生與農民聯合陣線。一九五一年以優異成績畢業……”

狄沙理斯敘述到此中斷,舉起一手陡然舒解張力,抓住後腦勺的頭髮。

“主子,製造具有先見之明的學生英雄,這種虛情假意的手法很常見。”他以吟唱的方式說。

“列寧格勒呢?”史邁利坐在辦公桌前問,一面偶爾記下幾筆。

“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六年。”

“康妮,什麼事?”

康妮又坐在輪椅上。她怪罪刺骨的寒冬,也怪罪到卡拉那隻蟾蜍身上。

“我們查到一個姓卜雷列夫的老兄,親愛的。卜雷列夫名叫伊凡·伊凡諾維奇,從事學術研究,列寧格勒大學造船系教職員,是老中國通,曾在上海幫莫斯科中心的中國記者代筆。革命老兵,後來被卡拉訓練爲徵才手,專找海外學生下手,徵召合適的男女學生。”

對於研究中國的掘穴人——黃禍派——而言,這份情報前所未聞,震撼人心,因此現場產生**,一時椅子與紙張嗦嗦響起,最後史邁利點點頭,狄沙理斯才放下抓頭的手,繼續敘述下去。

“一九五七年回到上海,指派負責鐵路工廠——”

史邁利問:“可是,他在列寧格勒大學的時間不是從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六年嗎?”

“沒錯。”狄沙理斯說。

“這樣說來,好像漏掉一年。”

現在沒有紙張嗦嗦聲,椅子也不動了。

“官方的解釋是他巡視了蘇聯各地造船廠一圈。”狄沙理斯說着對康妮暗笑,並以神秘、你知我知的神態扭動脖子。

“謝謝你。”史邁利說,再記下一筆。“一九五七年,”他說,“是在中國跟蘇聯關係惡化之前還是之後,博士?”

“之前。一九五九年雙方關係才急轉直下。”

史邁利這時問,記載中是否曾提到納爾森的兄長?或者說,在納爾森的中國,他斷絕了與德雷克的手足關係,與德雷克跟他斷絕關係一樣?

“在最早期的官方傳記之一,曾經指出過德雷克,卻沒提到名字。後來的記載裡,提到有哥哥在一九四九年死去。”

鮮少說笑話的史邁利,這時開了一個玩笑,引發密集而如釋重負的笑聲。“這個案子到處都有人裝死啊!”他抱怨,“要是真能在哪裡找出屍體,肯定會讓我鬆一口氣。”短短几小時後,大家回想起這句話時不禁發抖。

“我們也找到一段,敘述納爾森在列寧格勒大學是模範生,”狄沙理斯繼續說,“至少在俄國人眼裡是模範生。他帶着俄國人的最高推薦回國就業。”

輪椅上的康妮允許自己再度突然驚叫。她帶了小跑前來,是那條邋遢的棕毛雜種狗。小跑蜷成一團躺在她寬大的大腿上,散發臭氣,偶爾還會嘆息,但就連討厭狗的吉勒姆都沒膽驅逐他。

“噢,難怪他們要把他捧得高高的,”她大喊,“俄國人當然把納爾森的才華捧上天去,特別是卜雷列夫從列寧格勒大學提拔他,卡拉的愛將還把他偷渡到訓練學校去!像納爾森這樣的聰明小地鼠,讓他嚐點人生甜頭,回中國後有個好起點!可惜後來反而對他沒好處,對不對啊,博士?“文革”時害他被鬥得慘兮兮!”

在康妮高聲插嘴之下,博士也提高音量宣佈,關於納爾森的沒落,相關資料很少,“肯定是暴落,像康妮剛纔指出的,最受俄國人器重的人,跌得也越重。”他瞥了一眼手上揉得歪七扭八的紙張,湊近長滿老人斑的臉。“主子,被鬥爭期間的工作,我在此就不一一報告,因爲反正最後也做不久。不過毫無疑問的是,他在造船界的確經營有方,在江南船廠時如此,後來負責中國海軍一大部分時亦然。”

“原來如此。”史邁利輕聲說。他撅着嘴脣做筆記,彷彿不表贊同,眉毛則擡得非常高。

“由於他在江南船廠任職,因此連續在數個海軍規劃委員會佔有一席,在通訊和策略政策領域也有點分量。到了一九六三年,他的姓名開始定期在表親的北京觀察報告裡冒出。”

“幹得好,卡拉。”吉勒姆輕聲說。他站在史邁利身旁。仍在動筆的史邁利竟也以“對”來附和吉勒姆的感受。

“親愛的彼得,你是惟一一個!”康妮大喊,突然無法自制。“所有蟾蜍裡,惟一預測到後果的人!茫茫人海中的一個聲音,是不是啊,小跑?‘小心黃禍啊,’小跑告訴他們,‘總有一天,他們會反咬喂他們吃飯的那隻手,我敢保證。等到那天,會蹦出八億個新敵人敲着你家後門。而且槍炮全會指錯方向。請大家記住我的話。’告訴他們,”她對雜種狗的耳朵激動咆哮,“白紙黑字寫下,‘新興社會主義夥計有意偏移走向’,傳到莫斯科中心委員會每個混賬委員手上。趁他在西伯利亞幫斯大林伯伯牧羊時憑着聰明的小頭腦一字一字擬定。‘今日以間諜行動對付朋友,朋友明日必然成爲敵人。’小跑告訴他們。這是這一行最古老的格言,是卡拉最喜歡的格言。重新任職後,他差點沒把這句話釘在捷爾任斯基廣場大門上。大家都懶得多看一眼。一眼也不看。大家置之不理,親愛的。五年之後,他的話成真,委員會也不感謝他,真是的!他屢屢料中,讓他們心有不甘,對不對啊,小跑!你知道,對不對啊,親愛的,你知道這個老太婆在囉唆什麼!”說着拉着小跑的前腳擡高几英寸,讓它自行落在大腿上。

衆人心底認定,康妮無法忍受博士霸佔聚光燈。她看見了其中邏輯,卻無法忍受事實。

“很好,他被清算了,博士,”史邁利輕聲說,恢復原有的平靜氣氛,“我們回到一九六七年,好嗎?”接着再度以手託着下巴。

在陰暗中,卡拉的照片以遲鈍的眼神向下看,而狄沙理斯繼續敘述。“這個嘛,和我們平常聽見的悽慘故事沒兩樣,主子,”他吟唱着,有份報告指出,他被送到農村公社試煉自己。爬回上海後,他們讓他從最基層做起,替鐵軌打釘之類的工作。就俄國人而言,如果我們要談的是這個的話,”——狄沙理斯趕緊接下去,以免又被康妮打斷——“他成了過去式。沒門道,沒影響力,沒人脈。”

“他花了多久才往上爬回去?”史邁利詢問,依習慣放低眼皮。

“大概三年前,他又開始恢復功用了。以長期來看,他是北京最需要的人才,有頭腦,有技術專才,有經驗。不過他的正式復職一直到一九七三年初才真正展開。”

狄沙理斯描述納爾森的復職階段時,史邁利悄悄取來一個檔案夾,參考其中幾個日期,雖然他當時沒解釋,這些日期忽然極爲重要起來。

“付款給德雷克,是開始在一九七二年中,”他喃喃地說,“一九七三年中數字才暴漲。”

“憑納爾森懂得的門路,親愛的,”康妮在他之後低聲說,有如隱藏兩側的字幕提示機,“他知道得越多,說的就越多,說得越多,錢就越多。卡拉只付錢買好情報,即使這樣,荷包也要拉警報了。”

狄沙理斯說,到了一九七三年,該告解懺悔的事物,納爾森全做了,因此受到上海市政革命委員會的擁抱,讓他負責人民解放軍的一個海軍單位。六個月後呢——

“日期?”史邁利插嘴。

“一九七三年七月。”

“納爾森正式復職的日期是?”

“從一九七三年一月開始。”

“謝謝你。”

六個月後,狄沙理斯繼續說,納爾森在中國共產黨的中央委員會擔任不明職位。

“我的老天啊。”吉勒姆柔聲說,默莉·米金暗暗捏了他的手一下。

“根據表親的一項報告,”狄沙理斯說,“和往常一樣沒有註明日期,不過內容經過證實。報告指出,納爾森在國防部擔任軍品委員會的非正式顧問。”

敘述過程中,狄沙理斯一改以往的言行舉止,極力讓手腳保持靜止狀態,效果不錯。

“就資格而言呢,主子,”他繼續輕聲說,“從情報行動的觀點來看,我們研究中國事務的人認爲,這是整個中國政府裡的一份關鍵工作。假設中國大陸隨便讓我們安插一個情報員,納爾森是上上之選。”

“原因呢?”史邁利詢問,不是做筆記,就是參考眼前打開的檔案夾。

“中國海軍仍停留在石器時代。對中國在技術方面的情報,我們當然還是具有正式的興趣,但是我們真正優先關切的,跟莫斯科關切的一樣,屬於策略性質和政治性質的事務。除此之外,納爾森還能提供我們全中國船廠的機能。除此之外,他也能告訴我們中國製造潛水艇的能耐。多年來,中國潛水艇一直讓表親嚇得暈頭轉向。也把我們嚇得很慘,偶爾而已。”

“所以莫斯科作何感想,可想而知。”一名年邁的掘穴人搞錯發言順序,喃喃地說。

“據說中國正在研發自己版本的俄國G-2級潛水艇,”狄沙理斯解釋,“內情沒人知道太多。他們有自己的設計嗎?他們能載兩個或四個彈頭?能不能配備海對空或海對海飛彈?預算從哪裡撥出來?聽說也談過漢級潛水艇。我們有情報指出,他們在一九七一年下海一艘。從沒經過證實。在大連,一九六四年,聽說他們打造了一艘G級潛水艇,配備彈道飛彈,不過還沒有正式目擊報告。諸如此類的。”狄沙理斯不屑地說。他與圓場多數人一樣具有根深蒂固的潔癖,不喜歡碰軍方事務,而偏好研究較具藝術氣息的目標。“這些主題上,如果有快狠準的細節,表親願意付一大筆錢。兩三年後,蘭利可能會在研究上花費好幾億,搞凌空偵搜、人造衛星、竊聽器之類天知道的東西。花了那麼多錢,弄到的答案還不一定比得上一張相片來得貨真價實。所以說,如果納爾森——”他故意拖長句子,遠比斬釘截鐵敘述更具效果。康妮低聲說:“幹得好,博士。”但持續一段時間,仍無人開口。史邁利一面做筆記、一面參考檔案夾的動作,讓大家有所保留。

“跟海頓一樣好,”吉勒姆喃喃地說,“甚至更好。中國是最後的一道防線。是這一行最難切入的一國。”

史邁利往後坐,心中的算計顯然告一段落。

“納爾森正式復職後的幾個月,瑞卡度才動身出發。”他說。

衆人皆認爲不適合質疑這一點。

“刁前往上海,六個禮拜後瑞卡度——”

在遠遠的背景裡,吉勒姆依稀聽見表親電話的吼聲轉接至他的辦公室。不知是事實或是馬後炮,他事後信誓旦旦,當時一聽那個電話鈴聲,腦海下意識浮現山姆·科林斯那張不討人喜歡的臉孔,有如油燈飄出的精靈,而此時他也再度納悶,怎麼可能沒頭沒腦讓山姆遞送那封重要信件給馬鐵婁。

“納爾森的弓上還有一條線,主子,”狄沙理斯繼續說,此時人人都以爲他已敘述完畢,“接下來這份報告,我不太有

信心,不知應不應該提出,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敢完全漏掉不提。是跟西德人交換得來的報告,日期是幾個禮拜前。根據他們的消息來源,納爾森最近是所謂北京茶會的會員,這個機構我們欠缺相關信息。據我們瞭解,是用來協調中國情報界各方事宜,仍處於起步階段。他入會時先擔任電子監聽顧問,然後被推舉爲正式會員。就我們所能解釋的範圍,該會的功能類似我們的程序小組。不過我必須強調的是,這只是臆測而已。對中國這一方面的事務,我們一無所知,表親也好不到哪裡去。”

史邁利總算不知如何應答,只是盯着狄沙理斯看,嘴巴張開,合上,然後取下眼鏡,加以擦拭。

“納爾森的動機呢?”他問,仍對持續吠叫的表親電話置若罔聞,“純屬臆測嗎,博士?你怎麼知道?”

狄沙理斯大大地聳聳肩,油膩的頭髮如撞上地板的拖把。“噢,任何人都會這樣猜想,”他的口氣很衝,“這個年頭,有誰還相信動機?要是列寧格勒大學的人主動吸收他,做法又正確,他接受吸收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一點也不算不夠忠貞。至少就教義而言是如此。蘇聯畢竟是中國的老大哥。對方只需要告訴納爾森,他獲選爲特別的民兵先鋒。我看不出需要用上什麼大學問。”

辦公室外,綠色電話自顧自地響個不停,令人側目。馬鐵婁通常不會如此堅持不懈。只有吉勒姆與史邁利可以接聽。可惜史邁利沒有聽見,狄沙理斯即席列舉納爾森爲卡拉擔任地鼠的可能原因時,吉勒姆也不敢退席。

“‘文革’開始後,很多處境和納爾森相仿的人相信毛澤東發瘋了。”狄沙理斯解釋,他仍不願提出理論,“甚至部分將領都這麼認爲。納爾森當時受盡羞辱,外表順從,內心也許仍滿腔怒火——誰知道?說不定滿腔復仇願望。”

“開始付款給德雷克時,是在納爾森的復職幾乎還沒完成的時候,”史邁利微微反對,“你作何推想,博士?”

康妮實在忍無可忍,因此再度逾矩。

“噢,喬治,你怎麼會這麼天真?你自己可以推想得出來,親愛的,你當然可以!那些窮光蛋中國人,不可能把頂尖技術人員冰凍半生、不去重用啦!卡拉看出了端倪,對不對,博士?他算準了,趁機利用。他緊盯着可憐的小納爾森,等到納爾森開始脫離荒原,他再派手下去說:‘是我們啦,記得嗎?你的朋友啦!我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們不會讓你遊街、對你吐口水!讓我們東山再起吧!’換了你,你自己也會用同樣的方式來玩的,你也知道!”

“錢呢?”史邁利問,“那五十萬呢?”

“蘿蔔和棍子的伎倆!勒索加厚禮。不管選擇哪一項,納爾森都算上鉤。”

儘管在康妮縱聲插嘴之下,作最後結論的人卻是狄沙理斯:

“他是中國人。他講求實際。他是德雷克的弟弟。他跑不出中國——”

“是時機未到。”史邁利柔聲說,再度向檔案夾瞥一眼。

“——替俄國人服務,他的市價多少,他自己非常清楚。‘政治不能拿來當飯吃,也不能拿來當小姐睡。’德雷克以前喜歡這樣說,所以乾脆用來賺錢——”

“算準了有朝一日可以離開中國,花個痛快。”史邁利總結。在吉勒姆踮腳尖走出辦公室之際,史邁利合上檔案夾,拿起筆記紙。“德雷克有一次想把他弄出來,卻沒有成功,所以納爾森收下俄國人的錢,等……等什麼?等德雷克運氣變好吧,也許。”

身後咆哮不休的綠色電話終於安靜下來。

“納爾森是卡拉的地鼠,”史邁利隔了很久才說,幾乎又是說給自己聽,“他探到的中國情報礦層是無價之寶。光是這一個原因,我們就肯接受。他聽卡拉的命令行事。命令本身,對我們而言具有無法估計的價值。知道命令是什麼後,能確切揭露俄國人對中國這個大敵明白多少,甚至能判斷俄國人打算如何對付中國。我們可以盡情逆向操作了。什麼事,彼得?”

通報壞消息時沒有所謂的起承轉合。前一刻,概念仍成立,轉眼間概念卻已遭擊碎,臥倒粉塵中,對受到影響的人而言,這世界已起了變化,無法挽回。儘管如此,吉勒姆爲了製造緩衝效果,使用圓場正式表格,以書面呈現。他呈給史邁利的壞消息是以暗碼書寫,希望史邁利一見暗碼能作好心理準備。他輕輕走向辦公桌,一手拿着表格,擺在玻璃板上靜觀其變。

“對了,另一個飛行員查理·馬歇爾。”史邁利問與會人士,仍視而不見,“表親是不是已經追他追到天涯海角了,默莉?”

“他的說法跟瑞卡度差不多。”默莉·米金回答,一面以古怪的眼神瞟向吉勒姆;他還是站在史邁利身邊,但突然看起來臉色鐵青,宛如步入中年,面帶病容。“史邁利先生,他跟瑞卡度一樣,也幫表親在老撾戰爭中飛過飛機。蘭利總部設在俄克拉荷馬州的秘密飛行學校裡,他們倆是同一屆。老撾戰爭一打完,表親就甩掉他,也沒有他進一步的消息。緝毒署說他運毒,不過對錶親所有的飛行員,緝毒署都有相同的指控。”

“我想請你看看這消息。”吉勒姆邊說邊堅定指向表格。

“馬歇爾一定是威斯特貝的下一步,我們必須持續施壓。”史邁利說。

史邁利終於拿起電報表格,以嚴肅的表情拿到閱讀燈最亮的左邊看,眉毛揚起,眼皮下垂。他的習慣是閱讀兩次。他的表情沒變,但最接近他的人卻說,是臉部失去了動作的能力。

“謝謝你,彼得,”他輕聲說,放下表格,“也謝謝各位。康妮,博士,兩位請留步。我祝各位今晚睡得安安穩穩。”

這句祝福說得令較年輕的部屬欣然大笑,因爲時間已過午夜。

樓上下來的女孩沉睡着,像是擺在傑里長腿旁的一隻精美的棕色洋娃娃,在雨氣凝重的橙黃色香港夜空下顯得豐潤無瑕。她鼾聲震天,傑裡則凝視窗外,想着麗姬·伍辛頓。他想起她下巴上那兩道爪痕,再度納悶是誰伸出的魔爪。他想到刁先生,將他想像爲掌控麗姬的人。傑裡不斷重複想着“賽馬記者”一詞,一直想到厭煩至極爲止。他也想知道的是,還必須再等多久,等到最後是否能有機會與她相處。他要求的只有這麼多:機會。身邊的女孩動了起來,卻只是在臀部抓癢。隔壁傳來三缺一洗牌發牌的熟悉聲響。

傑裡對這女孩獻殷勤,起初並未獲得適當的迴響。之前幾天,傑裡寫了一封又一封激情洋溢的情書,不分晝夜塞進她的信箱。礙於生活所逼,她只好屈服。表面上,她是一名生意人的財產,然而這位生意人見她的頻率卻越來越低,最近竟不再上門,結果她既沒錢算命打麻將,也買不起時髦衣裳。原本她盤算的是,一打進功夫電影界,就大肆採購衣物。因此她屈服了,卻不忘明確的財務目標。她最擔心的是被人知道自己與可憎的“鬼佬”交往,有鑑於此,爲了下一層樓來見傑裡,她必須穿上外出的全套行頭。棕色雨衣,佩戴肩章,上面飾有歐洲的黃銅釦環。塑料黃雨鞋。紅玫瑰塑料雨傘。如今這套行頭躺在鑲木地板上,宛如戰役後的盔甲,而她沉睡的姿態帶有同等高尚的精疲力竭。因此當電話鈴響,她惟一的反應是昏沉沉地以廣東話罵一聲。

傑裡拿起話筒,希望是麗姬打來的,可惜不是。

“你馬上給我滾過來,”陸克要求,“史大卜會愛死你的。趕快。我是爲了我倆的前途着想。”

“過去哪裡?”傑裡問。

“樓下嘛,你這個人猿。”

他將女孩推開身旁,但女孩仍未清醒。

不期然降下的雨將馬路淋得閃光粼粼,月亮周遭泛起厚厚一圈光環。陸克把車子當吉普車開,高速擋,轉彎時搖變速箱。陣陣威士忌的氣息飄滿整車。

“有什麼好瞧的,搞什麼鬼嘛。”傑裡質問,“怎麼一回事?”

“上等好肉。閉嘴別問了。”

“我不想吃肉。我一身西裝。”

“這一個,保證你想吃。老兄,這個你非吃不可。”

他們開往港口隧道。一羣沒打燈的單車騎士從轉彎處衝進來,陸克逼不得已轉進中央保留車道,以免撞上。他說,注意找一個很大的建築工地。一輛警車超前,閃着所有燈光。陸克以爲警車即將請他靠邊停下,因此搖下車窗。

“我們是記者哪,白癡,”他尖叫,“我們是大明星咧,聽見沒?”

警車超車時,他們瞥見車上坐了一名華人警官,一名駕駛,後座坐了一位相貌威嚴似法官的歐洲人。前方馬路的右邊,他們尋找的建築工地映入眼簾,黃色桁樑與竹竿鷹架搭成鳥籠狀,汗流浹背的苦力穿梭其間。起重機在溼雨中閃亮,吊在他們上方有如皮鞭。地面的大燈將光線相當浪費地灑在雨霧中。

“找一個低樓,很靠近了,”陸克命令,將車速減至六十,“白色。找一間白房子。”

傑裡指出來,是兩層樓複合式住宅,外面是滴着水的粉飾灰泥,不新不舊,入口有二十英尺高的竹臺,也停有一輛救護車。救護車的車門沒關,三名駕駛閒散地坐在上面抽菸,看着在前院巡行的警察。警察的動作猶如正在處理暴動事件。

“他讓我們搶先外勤情報員一個鐘頭。”

“誰?”

“搖滾客。是搖滾客嘛。不然是誰?”

“爲什麼?”

“因爲想借錢吧,我猜吧。他欣賞我。他也欣賞你。他特別叮嚀要帶你一起來。”

“爲什麼?”

雨水陣陣落下。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陸克氣沖沖地模仿,“走快一點就是了嘛!”

竹竿搭得歪歪斜斜,比圍牆還高。兩名身披橙袍的教士,手敲鐃鈸,擋在前面。另一人撐傘。旁邊有花圈,主要是萬壽菊,也有靈柩。視線之外的某處傳來悠悠吟唱的聲音。入口廳猶如發出甲醛惡臭的叢林沼澤。

“大牛的特使。”陸克說。

“記者。”傑裡說。

警察點頭讓他們通過,連證件也不看。

“警司在哪裡?”陸克說。

甲醛的氣味令人掩鼻。一名年輕警官帶他們推開玻璃門,走進一個房間,裡面有約莫三十名老先生老太太,多數穿着連身睡衣,漠然等待,彷彿在等誤點班車,頭上是無影霓虹燈,一隻電扇。一名老人清清喉嚨,以輕蔑的態度朝綠瓷磚悶哼一聲。只有牆上灰泥在掉淚。一見巨大的鬼佬,他們以禮貌的態度訝然注視。病理專家的辦公室漆成黃色。黃色牆壁。黃色百葉窗合上。一臺沒開的冷氣機。同樣是綠色瓷磚,清洗容易。

“真香。”陸克說。

“有家的味道。”傑裡同意。

傑裡但願這是戰場。是戰場的話,應付起來比較輕鬆。警官請他們等他先進去。他們聽見擔架吱吱滾動,壓低的嗓音,冷藏櫃門開合的聲響,橡皮鞋底低沉的嘶聲。電話旁放了一本《格氏解剖學》。傑裡翻閱其中的插圖。陸克坐在椅子上。一位穿着橡皮短靴與連身服的助手端茶過來。白色茶杯,綠色邊緣,香港的縮寫加上皇冠。

“能不能麻煩你請警官快一點?”陸克說,“再過一分鐘,全香港的人都要趕過來了。”

“爲什麼找我們?”傑裡又問。

陸克在鋪了瓷磚的地板上倒了一些茶,讓茶水流進水溝,自己則拿起威士忌壺倒滿茶杯。警官回來了,快速揮動纖細的手。兩人跟着警官走回等候室。往回走時沒有經過門,只是走廊一條,轉彎後來到像是公用廁所的地方,就是他們的目的地。傑裡第一眼看見的是被敲得凹凸爛透的擔架。他心想,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比破舊的醫院器材更加淒涼了。牆壁長滿了綠黴,綠色鐘乳石從天花板垂下,一隻遍體鱗傷的痰盂裝滿了用過的衛生紙。他記得,他們先擤擤鼻,然後才掀開牀單給你看,以免嚇到你。甲醛的氣味讓傑裡淚水直流。一名華人病理專家坐在窗前,在筆記夾上寫字。兩名接待員徘徊不去,警察更多。這裡普遍瀰漫一股歉意。傑裡怎麼想就是想不通。搖滾客不去理會他們。他在角落喃喃對着警車後座那位面貌威嚴的紳士講話,然而角落距離傑裡不遠,傑裡依稀聽見“有害我們的聲譽”說了兩次,語調憤慨、緊張。白牀單覆蓋屍體,上面有個藍十字,兩畫等長。如此一來怎麼蓋都行,傑裡心想。整個房間就這臺擔架,就這一條牀單。其他屍體放在兩隻大冰櫃裡,木門大得可以直立走進去,大如屠宰戶的門。陸克不耐煩得差點發瘋。

“天啊,搖滾客!”他對着房間另一邊大喊,“你打算還要再拖多久?我們還有正事要辦哪。”

大家懶得理他。陸克等得不耐煩了,自行扯開牀單。傑裡看了一眼,移開視線。驗屍室在隔壁,他聽得見鋸子的聲音,如同犬吠。

難怪他們全都面有難色,傑裡心想:把歐洲人的屍體帶來這樣的地方。

“老天爺啊,”陸克說着,“神聖老天啊。是誰弄的?是怎麼在他身上弄出那些個淤青啊?是三合會搞的。天啊。”

淋溼的窗戶外面是院子。傑裡看得見竹竿在雨中搖動,也看見救護車水淋淋的陰影,又送來一名顧客,然而他不太相信有什麼顧客會是這副模樣。警方攝影師來了,閃

光陣陣。一架電話分機掛在牆上。搖滾客正在講電話。他仍未正眼看陸克或傑裡。

“趕快把他送走。”威嚴紳士說。

“儘快悉聽尊便。”搖滾客說。他繼續打電話。“在九龍城寨公園,長官……是的,長官……在巷子裡,長官。被脫光了。很多酒精……法醫病理專家一眼就認出是他,長官。是的長官,銀行已經來了,長官。”他掛掉電話。“是的長官,不是的長官,滿滿三袋,長官。”他咆哮。他撥了一個號碼。

陸克正在做筆記。“天啊,”他不斷以震驚的語氣說,“天啊。他們一定是花了好幾個禮拜才做掉他。好幾個月。”

傑裡認定,事實上,他們殺了他兩次。一次是逼他講話,一次是要他閉口。他們首先對他下的毒手,證據遍及全身,淤青有大有小,如同火苗躥燒地毯,燒出焦洞,然後突然熄滅。此外他脖子上有一道,造成截然不同、速度更快的死亡。他們不再需要他時,才動最後這一記毒手。

陸克朝病理專家呼喚。“把他翻過來,麻煩你。可不可以請你把他翻過來,長官?”

警司搖滾客放下電話。

“講講來龍去脈好嗎?”傑裡衝着他說,“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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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弗羅斯特,”搖滾客邊說邊以半閉的眼睛回瞪,“負責東南亞和中國的高級主管。信託部。”

“是誰殺的?”傑裡問。

“對啊,是誰幹的?那纔是重點。”陸克拼命寫筆記。

“地鼠。”搖滾客說。

“香港沒有三合會,沒有共產黨,也沒有國民黨。對吧,搖滾客?”

“也沒有妓女。”搖滾客咆哮。

威嚴紳士替搖滾客省下了口水。

“是搶劫搶過頭了,”他從搖滾客的背後探頭說,“強盜橫行囂張,顯示社會大衆必須隨時隨地提高警覺。他生前是本銀行的忠誠員工。”

“纔不是搶劫咧,”陸克說,再看弗羅斯特一眼,“是派對一場吧。”

“他的確是結交了一些怪得很的朋友。”搖滾客說,仍盯着傑裡看。

“這話什麼意思?”傑裡說。

“說來聽聽吧?”陸克說。

“他狂歡到半夜。跟着兩三個男性華人一起作樂。妓院一家逛過一家。隨後他就失去聯絡。一直到今晚。”

“銀行還懸賞五萬元。”威嚴男子說。

“港幣或美金?”陸克邊問邊寫。

威嚴男子說“港幣”,口氣非常刻薄。

“你們兩個可別亂來啊,”搖滾客警告,“他有個老婆在赤柱醫院住院,還有幾個小孩——”

“還有銀行的聲譽要顧。”威嚴男子說。

“我們最關切的就是這個。”陸克說。

半小時後他們離去,仍搶在前頭。

“謝謝你。”陸克對警司說。

“沒幫上忙。”搖滾客說。傑裡注意到,他疲倦時,半閉的眼皮會漏水。

兩人開車離去時傑裡心想,我們已經搖動了樹。哇,我們可搖得精彩了。

衆人依習慣坐姿坐着,史邁利坐在辦公桌前,康妮坐在輪椅上,狄沙理斯怒視由菸斗懶散地繚繞而上的菸圈。吉勒姆站在史邁利身邊,馬鐵婁粗啞的嗓音仍縈繞耳際。史邁利用拇指以稍呈圓形的動作,用領帶末端擦拭着眼鏡。

耶穌會教士狄沙理斯率先開口。也許最需要撇清關係的人是他。“就邏輯上而言,我們不會被扯上這件事。弗羅斯特是江湖浪子一個。他包養華人女子。他公然貪污受賄。被我們收買時,他毫無異議。以前另外收過誰的錢,只有天知道了。我不會怪罪到自己頭上。”

“噢,廢話。”康妮喃喃地說。她面無表情坐着,小狗睡在大腿上。她行動不便的雙手放在愛犬棕色背部上保暖。黝黑的法恩則在後面倒茶。

史邁利對着暗碼電報表格說話。自從他埋首閱讀起,就沒人看得見他的臉。

“康妮,你幫我分析一下。”他說。

“好的,長官。”

“在這四面牆之外,有誰知道我們找上弗羅斯特?”

“庫洛。威斯特貝。庫洛認識的警察。要是表親有點常識的話,他們也會猜中。”

“拉康不知,白廳也不知。”

“卡拉也不知,親愛的。”康妮高聲說,瞪了模糊不清的照片一眼。

“對。卡拉也不知。這個我相信。”從史邁利的嗓音,他們能體會到這事件的衝擊力,亦可聽出史邁利正以理智壓抑情緒。“對卡拉來說,這種反應實在太誇張了。如果銀行賬戶曝光了,他只需在別處另外開個戶頭。他不需要做這種事。”他以指尖精確地將暗碼電報表格向上擡高一英寸。“我們依計劃進行。反應簡直是——”他又開口,“反應超出我們的預期。就情報行動而言,什麼也沒遺漏。就情報行動而言,我們在本案上有所斬獲。”

“我們吸引上他們了,親愛的。”康妮堅定地說。

狄沙理斯情緒徹底失控。“我堅持的是,大家講話的口氣,不要把在場人士全當做是共犯。目前仍沒有已證實過的關聯,而大家居然暗示我們涉案,讓我覺得是惡意中傷。”

史邁利的迴應語氣仍顯疏離。

“要是我暗示過別的,我也覺得是惡意中傷。這項行動是由我下令進行的。如果僅僅因爲後果難看而拒絕正視,我辦不到。儘管讓我扛下來,別讓我們欺騙自己。”

“那個可憐的小子,他知道的內情不夠多吧?”康妮沉思着,似乎在自言自語。起初沒人注意,隨後吉勒姆想:她這話什麼意思?

“可以讓弗羅斯特拿來背叛我們的東西根本沒有,親愛的,”她解釋,“任何人能遇到的倒黴事,就屬這種狀況最倒黴。對他們,他又能透露什麼?一個狂熱記者,姓威斯特貝。這一點,他們早就知道了,各位小親親。所以他們當然繼續逼問再逼問。”她轉向史邁利。史邁利是惟一與她同享諸多過往雲煙的人。“喬治,以前派部下出任務時,我們習慣的做法是什麼,記得嗎?我們一定給他們一些可以供出的東西,願上帝保佑他們。”

法恩以無微不至的姿態,在史邁利辦公桌上擺了一紙杯的茶水,上面浮着一片檸檬。他骷髏頭似的奸笑令吉勒姆的怒火幾乎按捺不住。

“放下後滾出去。”他湊着法恩的耳朵發脾氣。法恩離去時,嘴上仍掛着竊笑。

“現階段,柯到底知道些什麼?”史邁利問,仍對着暗碼電報表格說話。他交纏手指托住下巴,狀似祈禱。

“一團亂,”康妮語帶自信高聲說,“英國新聞界在追,弗羅斯特死了,仍沒有進展。”

“對。對,他會坐立難安。‘他有沒有辦法撐住水壩?他能不能堵住漏水的地方?漏水的地方究竟在哪裡?’……這些是我們先前想問的問題。現在得到解答了。”他一直壓低的頭,這時出現極微小的動作,偏向吉勒姆。“彼得,麻煩你請表親加強對刁先生的跟蹤。只派定點盯梢人就好了,告訴他們。別上街跟蹤,別驚動獵物,別亂搞無意義的小動作。電話、郵件,簡簡單單就好。博士,刁先生上一次去大陸,是什麼時候的事?”

狄沙理斯不太情願地說出日期。

“調查一下他走的路線,看他在什麼地方買的機票。說不定他會再走一次。”

“已經記錄下來了。”狄沙理斯鬱鬱寡歡地反駁,作出極度不悅的冷笑,望向天空,扭動嘴脣與肩膀。

“那就勞駕你另外幫我謄寫一份。”史邁利回覆,自制力難以動搖。“威斯特貝……”他繼續以同樣平坦的語氣說,一時之間吉勒姆認爲史邁利恐怕起了幻覺,誤以爲傑裡在辦公室裡,與其他人一樣正遵從他的指示,吉勒姆不禁感到渾身不對勁。“我把他撤出來——這一點我辦得到。他報社叫他回國,有什麼不可以?然後呢?柯等着。他聽着。他什麼也沒聽見。結果他鬆懈下來。”

“然後緝毒英雄上場,”吉勒姆邊說邊看了日曆一眼,“又給索盧·艾克朗佔便宜了。”

“不然,我將他撤出來,換上另一個外勤情報員,繼續追查下去。這人會比威斯特貝目前處境安全嗎?”

“不可能成功的啦,”康妮喃喃地說,“臨時換馬。不可能啦。你也知道。又要介紹案情,又要訓練,又要重新分發裝備,又要重新建立人脈。不可能。”

“我可不認爲他現在處境危險!”狄沙理斯斷言,嗓音刺耳。

吉勒姆氣憤地轉身過去正要制止他,但史邁利搶話。

“怎麼說,博士?”

“你的假設我不接受,不過你的假設是柯不喜歡動用暴力,他是個成功的生意人,看重的是面子、私利、功過、勤奮至上。把他說成小流氓,我可無法認同。我敢保證,他有的是手下,可能手下作業時沒有他那麼好心。白廳的手下不也差不多?總不至於把白廳當做一羣無賴吧?”

看在老天的分上,說出來吧,吉勒姆心想。

“威斯特貝不是弗羅斯特那種人,”狄沙理斯以同樣愛說教、充滿鼻音的聲音抱怨,“威斯特貝不是不誠實的公僕。威斯特貝從來沒有背叛柯的信任,也沒騙過他的錢或他弟弟。在柯的眼裡,威斯特貝代表一家大報社。而據我瞭解,威斯特貝也向弗羅斯特和老刁表明了,報社對這件事所知的比他個人更多。柯見過世面。除掉了一個記者,並沒有除掉禍根。相反的,除掉記者可能會捅出一窩黃蜂。”“不然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史邁利說。

“無所適從。如康妮剛纔說的。他衡量不出威脅有多大。中國人拿抽象事物沒辦法,碰到抽象的狀況更沒轍。他希望安然度過威脅,如果沒有發生具體的狀況,他會當做警報已解除。這種習慣,並不侷限在西方。我只是擴大闡述你的假設而已。”他起身,“並沒有爲你的假設擔保。我拒絕擔保。這件事我完全撇清關係。”

他大步走出去。史邁利點頭示意吉勒姆跟着出去。只有康妮留下。

史邁利閉眼,眉頭在鼻樑上方糾合僵結。康妮良久不發一語。小跑如斷氣般趴在大腿上,她低頭凝視,撫摸着狗肚子。

“要是卡拉,他纔不管呢,是不是啊,親愛的?”她喃喃地說,“死了一個弗羅斯特不管,死了十個也不管。差別就在這裡,真的。超過十,我們也寫不下去了,近來是不是這樣啊?以前不是有誰常說:‘我們爲理性人的生存奮鬥’?是司地亞斯培嗎?還是老總?我喜歡這句話。全包括進去了,希特勒、新納粹。我們就是有理性。是不是啊,小跑?我們不只是英國人。我們有理性。”她的音調稍微下降。“親愛的,山姆呢?你考慮過了嗎?”

史邁利隔了半晌纔開口。總算開口時,他的語氣嚴厲,有如希望康妮別靠近。

“他在一旁待命。在獲得許可前,什麼也不做。他知道。一直等上面許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氣。“甚至有可能用不上他。沒有他,我們可能就應付得來。全看柯怎麼跳了。”

“喬治親愛的,親愛的喬治。”

寂靜中,她拖着身子來到壁爐前,拾起火鉗,費了很大力氣撥動煤炭,另一隻手則抓着小狗。

傑裡站在廚房窗戶前,看着昏黃黎明切開港口霧氣。昨晚風雨很大,他回想到。絕對是在陸克打電話來之前一個小時。他躺在牀墊上注意風雨動靜,女孩則躺在他大腿邊打鼾。首先是植物的氣味,接着是風愧疚地吹動棕櫚樹,如干燥的兩手互相摩擦。隨後是嘶嘶雨聲,如同數噸灼熱的散彈落入海水裡。最後是片狀閃電以緩慢的深呼吸動搖港口,而隆隆雷聲則打在舞動的屋頂上。是我殺了他,他心想。或多或少,害死他的人是我。“不只是將領,是每個拿槍的人。”是誰說的,上下文是什麼?

電話鈴響。隨它去響吧,他心想。大概是庫洛,尿溼了褲子。他拿起聽筒,是陸克,語調比平常更像美國人:

“嘿,老兄!天大消息!史大卜剛剛發電報過來。限威斯特貝閱讀。閱讀前勿進食。想不想聽?”

“不想。”

“到戰區繞一圈。柬埔寨的航空公司以及圍城經濟。我們的人陷入槍林彈雨!你走運了,水手!他們想派你去戰地給子彈射中屁股!”

還有,把麗姬留給老刁處理,他邊想邊掛掉。

就我所知,也把她留給科林斯那個狗雜種算了,在她背後躲躲藏藏的,活像蓄奴的白人。山姆在萬象以梅倫先生的身份指揮情報員時,傑裡曾有兩三次依其指示行動,他是個發神秘財的貿易商,是當地歐洲壞人的老大。他認爲山姆是他遇見過的情報員指揮官中最面目可憎的人之一。

他回到剛纔的位置,繼續在窗前想着麗姬,想着她站在令人暈眩的屋頂上。也想着老弗,想着他對生命的熱愛。想着自己回到公寓時迎面而來的氣味。

到處都是。蓋過了女孩的體香劑,蓋過了陳年煙味,蓋過了煤氣,蓋過了隔壁麻將人家傳來的色拉油味。傑裡一聞到,着實在腦海裡描繪出老刁翻箱倒櫃時採取的路徑,想像他徘徊不去的地方,想像他如何翻找傑裡的衣物、食品儲藏室、僅有的家當。是玫瑰水混合杏仁的氣味,是前妻喜歡的香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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